大年初一,新年第一日,余默吃过早饭,带着礼物,抱着孩子,去了兴胜山上的容香庵。

马车停在半山腰下就再上不去了,也没坐软轿,就抱着孩子走上去了。

此时的梅花开的正好,老远就闻着香味

今年冬天没有下雪,天气却是阴冷,等到了地方,大门关着,穆湦敲了门没有开,就抱着孩子跳了进去。

忘尘正在煮茶,看到穆湦来了,神色平静,连眼都没有抬一下。

穆湦将拿着的礼物放在了一边,让甜丝儿自己去玩,甜丝儿有些怯怯的问:“我可以去摘梅花么?”她是对着穆湦说的,偷瞄的却是忘尘。

穆湦笑着点头,甜丝儿却还是固执的看着忘尘。

忘尘愣愣的盯着甜丝儿看,看的穆湦都有些紧张起来,怕她情绪不对,所幸她最后只是淡淡的漫开了一个笑,对着穆湦道:“你的女儿?”

穆湦点了点头,忘尘转过身,在箱子里翻了一下,拿了个奇巧的镂空象牙雕十八套转球出来,送到甜丝儿面前,温柔的笑着道:“送给你了,拿去玩吧!”

穆湦有些吃惊,这东西虽然有些贵重,可是皇家里的东西,也没有不贵重的,除过特别的那些,再贵重也就那样了。但是这个象牙雕十八套球,是大娘小时候在几个兄弟姐妹里赢来了,也代表了父亲的偏宠,算是从小玩到大的,她竟然能将这东西送给甜丝儿……

甜丝儿好奇的看着,眼底欣喜,却是不接,只是期盼的望着穆湦。

穆湦一怔,点了头,甜丝儿高兴的接了过来,甜甜的道:“谢谢师傅,我很喜欢。”

忘尘怔了怔,一般这么大的孩子,对着女性怕也只会唤大娘,根本就不会看身份而换称呼,又由失笑起来。她疼爱的摸了摸甜丝儿的头,对着穆湦道:“你将孩子教的很好,很乖巧,很懂事。”

穆湦鼻子猛然间发酸,刺的眼睛都湿了,心下感到很是羞愧。孩子再好,那也不是他教养的,只可惜教养她的那个人,已经找不到了。

“你……”穆湦的反应让忘尘有些意外。穆湦连忙抱着甜丝儿,向着门外走去。这院子里虽然也有梅花,可都太高够不着,只有外边坎上的可以够的到。

忘尘想了想,跟着出去了。

容香庵周围的地势不是平的,梅花树是一层一层向上栽种的,穆湦开了门,找了一处上坎边,将孩子放在边上,这样她刚好能够得着树冠的位置。

两人要说话,稍微离远了一些,穆湦看着孩子在认真的摘着梅花玩,转头问忘尘:“大娘过的可好?”

忘尘伸手一礼:“贫尼忘尘。”

穆湦微怔,改口道:“忘尘师傅过的可好?”

“施主有心事。”忘尘肯定的道。

穆湦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忘尘却突然道:“十六年了。”

穆湦心一震。

忘尘折了一枝梅花轻嗅着,低头道:“儿时我以为,身为皇家之人,是莫大的荣耀,自豪无比。那时我以为,我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半生下来却发觉,竟比不得平常之家。”

穆湦心下有些伤感。

忘尘平静的微笑着,将手上的花掐了朵下来,在指间捻动着:“是荣耀,却更是桎梏。”她手指上一用力,神色平淡的将梅花狠狠的在指间碾的粉碎,只余一团破败的花泥与一丝清香,花色染了青白的指。

她神色无喜无怒,将那一团花泥扔掉,盯着穆湦问:“对么?”

穆湦突然就觉得胸口被抽空,你是陷进了什么漩涡里,窒息一般难受。

当年的事,大娘终是有些怪他的吧?所以才如此单刀直入,一刀插进了他的心窝!

十一年,她在容香庵里待了十一年,却还是没有变过半分!依然眼光毒辣、犀利不留情!

她说的对,三殿下的身份,的确是个桎梏!

那样的身份与荣耀,怎么能去喜欢上一个嫁过人的庶女?

所以哪怕短短的时间里,从厌恶到不喜、从不喜到平淡、从平淡到顺眼、再从顺眼到喜欢,他的骄傲,也不容他喜欢上一个身份经历皆是低等的人。所以,从感觉到自己喜欢余三娘这个人的时候,他就觉得了危险,遮蔽着自己的心,告诫自己不要喜欢上她。

那时的喜欢,只是觉得余三娘这个人很好,是很普通的那种喜欢,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他担心的,就是自己真正的喜欢上了她。

满长安城的人都在看着,虽然很多人不知道三娘的身份,可他心里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庶女也就罢了,关键是还嫁过二郞……

这样的身份,就算是做侧妃,也是门不当户不对。

他身上虽然有一半斐族人的血脉,却是从小生养在夏族受夏族礼仪之教化,哪怕弟娶兄妻这种事在斐族很正常他心里也有些不能接受,反是二郞,纯正的夏族血脉,却能看得开……

而这些,要是自己心里明白也就罢了,可这种隐讳的、微妙的、不能提及的心思,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直到被大娘指出来!

呵……

这些年来,他果真没有喜欢上她。

他的身份太尊重,容不得自己放下骄傲去喜欢一个二嫁的。

可到底谁是骄傲的?

他记得那时,他曾说过:“三娘,做我的侧妃吧。”

那时三娘躺在榻上,神色平静而又安定,只是看他的眼神极为的认真,一字字,虽然不快不慢,却是清晰无比:“你爱我么?”

他沉默了下来,她却是微笑:“那你喜欢我么?”

他同样没有说话,她转头去看窗外的万里睛空,眼神一如天空一般平静:“等你喜欢上我的时候,再来考虑这种事情吧。”

他那时觉得自尊受创,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理她。问什么爱和喜欢,他想让她做他的侧妃,难道就不是一种表示么?虽然她曾经是,可那时他是被迫的,现在自己却是自愿,难道还不足以表明诚心么?

如今想来,通达的是她,幼稚的是自己。

她其实比他还要骄傲,问的是本心,而自己却被外在身份束缚。

梅花清香动人,远处传来忘尘与甜丝儿的对话,忘尘问:“你摘这么多梅花做什么?”

甜丝儿嫩嫩的答着,稚声稚气的道:“阿娘说梅花糕很好吃,要做给甜丝儿吃,还要晒花茶、酿花酒,我先给她摘好,等阿娘回来了,就有梅花用了。”

穆湦的心滚过一阵一阵的刺痛,转过身慢慢的向回走。

晒花茶?酿花酒?

这样风雅的事,是一些清贵之家会做的事,不过都是让下人动手,自己动手的也没有几个。而余三娘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其实,已经没有必要了,对不对?

不管那些对子、这些诗,是不是她做的,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对不对?

不是她做的又如何?

就算心底再不肯承认,那个女子,已经在经年的岁月里悄无声息的慢慢渗透进了他心底,在他不知不觉间,慢慢的就霸占了他的心。

愿以清雪濯素心,一片暗香染神魂。

对着门外那一副对子,穆湦突然间泪流满面。

这样的句子,也只有余三娘那样通透灵慧的人才能写的出来吧?

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她们两人心性不同,做出的诗也会不同呢?

大娘那样的人,做出的应该是“艳色天地惊,醉眠牡丹城”那样耀眼肆意而又透着豪爽不拘的句子,而不是“愿以清雪濯素心,一片暗香染神魂”这样内敛清绝回味不绝的句子。

明明不同的,明明不同的……

为何他以前就从来没有注意到过呢?

是了,他以为,大娘是个外表无畏惧的爽朗之人,内心里却是细腻如丝。这些光看那时在诗会上她做的词来就能说明一切,只是他爱了她这么些年来,才发觉,对于那个女人,他却并不了解。

只是一腔热血的爱慕着,慢慢的沉淀成了固执的相思。

不是没有发现过她棱角分明的性子,只是前因在先,自觉找到了原因后,慢慢适应了就不再觉得奇怪了。

那样一个女子,耀眼夺目,身份高贵,才情惊人,才是真正值得他爱的人。

原来,果真的是被身份蒙蔽了内心。

穆湦跌跌撞撞的奔到了忘尘的书房,一阵胡乱的翻找,却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站在房间里,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想起大娘曾经的一些习惯,然后将书房的书案推开,揭开了一面地板,从里面拿出了一些小箱子来。

箱子是上了锁的,穆湦手上一用力,就将箱子上的扣子给扯了开来,连扣子下香樟木制成的小箱子上的一小块木片都被强力扯开来。

箱子打开,穆湦在里边掏出了一大沓纸张来,快速的一张张的翻着,一沓翻完翻另一沓,直到第二沓下边的时候,才找到了他想要的几张纸。

一张是长姐誊好的,一张是自己改后的,他都扔过了一边,左右手拿起了另外两张来看。

一首《应邀题诗》:

兴胜山上银宵飞,千朵万朵寒梅迎。

愿以清雪濯素心,一片暗香染神魂。

一首没有名字:

踏雪寻景国观下,寒梅千朵缀春山。

忽见忘尘林中立,泓璨堂内纸墨香。

纸张已经有些泛黄了,穆湦死死的盯着纸上的字迹。这些字写的非常的好看,字迹温润秀劲,一看就是性子极好之人写的,而其中点画风致妍雅,结字谨严而意态生动,从书风里来看,是个性子甚好极少具有火气之人。

这诗风随意而简单,直白轻快,没有半惊人的艳色,再加上这样的性子,便不是三娘而写,也不可能是大娘所书。

当年,他只觉得这字好看极了,只是书法上的造诣虽高,却比不得长姐,并不能一眼看出其中关键,只是觉得能写出这样的字的人来,内心定也是温软而有风骨的。

因为先入为主,知道这是大娘所写,也就未再想太多。

大娘的确是个有风骨的人,而三娘却与她完全不同。大娘的风骨是在外的,一眼就能被人认出来,而三娘的风骨,却是迂回婉转,深藏于内的。

他从来没有对三娘用过心,所以就发现不了这些简单的事。

穆湦呆呆的在书房的地板上坐着。

天色阴沉,纷纷扬扬的开始下起了大雪来。

忘尘回来的时候,看了一眼被翻的凌乱无比的书房,还是她珍藏的那些诗作被扔的满地都是,并没有生气,只是带着甜丝儿去厨房,给她做梅花糕吃。

做好午饭,忘尘叫甜丝儿吃,她却要等穆湦。忘尘很喜欢这个懂事的外甥女,哄着她说穆湦有事忙,才与她一起吃了饭。

忘尘在房间里教甜丝儿下棋,穆湦走了进来,神色很平静,只是眼眶内有血丝。

他将棋盘从两人中间拿走,认真的盯着忘尘问:“八年前上元节后下过一场大雪,那一年梅花谢的特别晚,二兄成亲之前,女方到兴国观祈祷,你邀了人写了你堂前的那副对子,可还记得是谁写的么?”

忘尘有些惊讶,猜到了什么,也不问,只是点头答着:“余大娘余施主。”

“你在那之前见过她?”穆湦沉声问。

“未曾。”忘尘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她是余大娘?”穆湦凝声问,声音里已经带了些恼火。

忘尘并不生气,只是笑着道:“我问她是不是余家大娘,她点头说是啊。”

穆湦皱眉,疑惑了。

怎么会这样,难道他都猜错了么?

穆湦二话不说,抱起了孩子,拿了那一包梅花就走。

忘尘在门口坐着,看穆湦走远。

她去了书房一看,翻乱的东西虽然没有归到原处,却已经放置的整齐无比。

她拿出了箱子一看,果然见少了三张纸,只余她自己誊下的那一张了。

忽然间就笑了,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回到屋里,看到那个象牙雕的镂空十八套转球,拿着手指拨动着上边一层转动着。

十一年了,以前不觉得,如今与个孩子相处了几个时辰,突然就觉得寂寞万分。

穆湦回了府,想来想去,找了当年跟着余溪的那些人问过,她当时有没有到容香庵里做过诗。八年多,时间太长了,很多人都不记得了,大都说好像没有。穆湦只好再问余溪有没有独自一人出去过,大家依然不记得,有过有一两个说好像有过,但是独自出去时间长短并不记得了。

丞相很奇怪,不知道穆湦问这些来做什么,试探了几番也没有得出结果来,只有穆渊知道了此事后很生气,将他叫进宫训了一顿,说他动静太大已经引的人侧目了,让他注意。

穆湦回去后,画了一张余默的画像,后来又拿出了一张以前画过的余溪的画像,到了容香庵里去问忘尘:“你当年怎么问的话,她怎么回答的,你能一字字转述出来么?”他回去认真想了很久,不是觉得是三娘的可能性大一些,觉得应该是长姐误会了什么,所以才认错了人。

忘尘这些日子其实也回想过了以前的事,就道:“好像是,我问可是余家娘子,她说是。”

忘尘说完注视着穆湦。她只知道穆湦有侧妃,但并不知道那个侧妃的真实身体是余溪,也不知道余溪曾进过宫,所以并没有觉得这话里有什么不对。

余家娘子,不是余大娘!

穆湦听了,似哭非哭,却是带着沉痛的神情,有些怨愤的盯着忘尘。

“那你知道不知道当年,余三娘也曾一同去过兴国观,来过这边赏过梅花?”他的声音平静,却隐着沉郁的压抑的感情,浓重的萧瑟感。

忘尘一愣:“你的意思是说我认错了人?”

穆湦从袖子里掏出了两幅画,打开一副道:“是她么?”

忘尘看了看,摇了摇头:“不太像。”那娘子的神态平和,眼神没有这般飞扬。

穆湦心沉如井,咽了口气,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打开了另一副画,却是连口都开不了,只是凝视着忘尘。

忘尘一看画上的余默,虽然事过八年,可她这些年见到的生人并不多,能跟她谈得来的人也极少,写一首得她心的对子的人更是只有两个,一个还是个郎君,画又画的极具神采,一眼就认出来了,当下点了点头。

“呵呵……”穆湦忽然笑了起来,却是笑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