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山跑死马,巡逻艇在黄昏时就观测到了天边的翡翠之塔,直到夜色彻底将猎场笼罩,高塔在猎人们眼中仍是地平线处矗立着的一条细线,二者间的距离似乎从来没有缩短过。秦团长催促了驾驶员几遍,奈何这个季节南风肆虐,飞艇已然开到了最大马力,甚至几度冒险从飞行种的视野中穿过,猎人们赶到地图上标定的补给站附近时,天也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东方国度的南端,上古遗迹被大片的阔叶丛林所环绕,间杂着嶙峋的裸岩。巡逻艇在荒野间盘旋了几圈,却没在预料的落脚点找到任何人造的设施。地图是尤达亲自交到小猎团手中的,飞艇上的罗盘也没有显示异常。猫猫凭着艾露一族过人的识路本领再三确认,才汇报道:“主人,补给站应该这里没错,他们……不会是撤走了吧?”

“今早我们用信鸟和站点通报过,如果临时撤退的话,至少该向我们提前打个招呼才是。”申屠妙玲柳眉轻蹙,仔细辨认了一番情报上的图例。女弓手顺着舷窗向外看去,人类没有艾露一样在夜间视物的本事,她再如何努力,也只能借着清冷的月光,勉强辨认出地面上树木的轮廓。

“管不了那么多了,发信号。”团长面露烦躁地命令说。小猎团不久前才目击到疑似偷猎者船队,眼下正是急于向地面的同僚印证消息的时候。更何况想要进入翡翠之塔的话,这里已经是飞艇最后一次补给的机会了,如果跳过它,猎人们就会在荒野中耗尽燃料,连飞艇一起陷落在猎场之中。

两黄两绿的光弹从望台上缓缓升起,在荒野间映出好看的光斑。年轻人们屏息等了一分钟,却仍然没有看见来自地面的任何反应。

“飞艇抬升一百米,再发信号。”

“团长,会把飞龙种招来的啊……”贾晓劝说道。在完全陌生的猎场环境下,一旦陷入非要飞艇夜战的境况,对异国来客们恐会万分不利。

“主人——”猫猫扯了扯秦水谣的衣角,“你看,地上好像有动静……”

微弱的火光从一块裸岩的背月面亮起来,火光小心翼翼地连闪了三次就回归了沉寂。飞艇调转船头,试探着降到十几米的高度,才被眼尖的艾露发现了辛苦藏匿中的临时营地。

林立的营帐大都被巨大的灰绿色苫布盖住,帐外没有升起一簇篝火,望塔上也不见常规的岗哨。本能容纳四艘小型飞艇并排停靠的起降坪,绝大部分都被人工草甸和绿色的藤网覆盖得严严实实。仅余下一块硬质地面,像是匆匆整饬过,专门为小猎团的降落而准备的。隐藏工作做得如此彻底,怪不得猎人们无论如何寻找,也发现不了近在眼前的友军。

“这是什么阵仗……”聂小洋咂咂嘴,下意识地朝月空中望去——在年轻人的印象中,像这样大费周章的隐蔽,从来只在躲避飞龙种兽潮时才会出现。

“你们……!”动力炉缓缓熄灭,小船的螺旋桨刚一停止转动,舷梯处就传来一个竭力压抑着音量的喊声,“船上的灯都灭掉,望镜的镜头也遮住!赶快下船来!”

“谨慎得过头了吧。”口中嘟囔着,年轻人们还是按照声音的意思熄灭了船上的明火。

聂小洋率先踱下了舷梯。从明亮的舱室中骤然来到室外,双刀手的眼前一黯,过了数秒终于适应了昏暗的环境,这才发现自己面前依稀站着一个人影,“乘降文书在团长的手上,这里的主管——”

“别管什么该死的文书了!”黑暗中的老猎人沙哑着嗓子,不耐烦地朝年轻人们招着手,“船工的帐篷在起降坪背后,猎人的在这边,出来的时候别点火把。营地里还有多余的苫布吗——?”

最后一句是朝着营房的方向问的,听到老猎人的问话,黑暗中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半晌一个稍显年轻的声音同样压着嗓子回答道:“已经不够盖住飞艇了!”

“见鬼,暂且这样凑合一夜吧。”老猎人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剩下的只有到了明早再想办法了……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赶快进帐篷去?”他朝着鱼贯而出的小猎团众人胡乱推了一把,年轻人们如赶羊般,挨挨挤挤地向营帐的方向挪去。

“脾气这么差?”熊不二几欲发作,被贾晓不动声色地拽住了手臂,“我们的船上挂着的好歹还是王室的旗啊……”

…………

“就是看在王旗的份上!否则你们就算在天上弹尽粮绝,老子的营地也不会接收的!”老猎人一边将门帘上每一个锁环扣紧,口中一边斥道,“你们想找死的话,不要拉上我的营地!”

梅可趴在封漫云的肩头,时不时地响起细弱的呼噜声。梅拉露在黄昏时嚼了太多的树叶,在望台上发了一阵疯,眼下已经沉沉睡去了。白衣猎人本来是将兽人拎出休息舱的,却在下船的过程中被兽人反而抱住了胳膊,迷迷糊糊地顺势爬到了肩背上,无论如何扯弄也不肯撒手。难为它睡得这么沉,四肢还有如此的力量。

“这家伙,到底一口气吃了多少木天蓼啊……”望着梅可丑态毕露的睡姿,猫猫在心中腹诽道。

“前辈,这个营地发生什么了?”被没头没尾地呵斥了一通,贾晓挠挠腮边,不明所以地问道,“不会……和黄昏时的飞艇编队有关系吧?”

终于确认了营帐不再向外透光,老猎人暂时松了一口气。乍听到年轻猎人的话,他面上突然一凶,双手狠狠地钳住了贾晓的肩膀:“你也看见他们的船了?来的时候没有被跟踪吧?”

“没有,那个船队只在我们视野里出现了短短的一瞬,自那之后已经几个小时都没发现其他飞艇的踪迹了……”被紧紧箍住了身体,贾晓只能将头尽力向后仰着,尽可能快速地解释道。老猎人个头比自己稍高些,颧骨高挺,眉骨突出,两缕胡子跋扈得快要飞到颊边去了,随着说话在自己面前一颤一颤的。

“你们确定?”老猎人的眉毛一横,铁钳般的双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飞艇上有观测记录,前辈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拿给您过目。”贾晓为难地别过脸去,“说起来我们正想向您印证一下,那些家伙真的是偷猎者吗?补给站为什么要遮掩成这个样子?”

老猎人终于回过神来,他没有答话,只是放开了年轻人的手,打量起营帐内的一众外来者。在看见小猎团成员不过是一群未及二十岁的年轻人,连刚刚离开训练营的菜鸟都有一个时,他面上忿忿地说道:“嘁,居然是一群小鬼,早知道说什么也不该放你们下来的……这里谁是队长?”

“我就是。”秦水谣腰背一挺,从同伴中站出一步,朗声报上了猎团和一众同伴的名号。

“枯马,这座补给站的负责人。”老猎人胡子抖了抖,没好气地通了名。他瞟了一眼女锤手身后的众人:“果然是够小的猎团……像你们这样的年纪,该去拿着纸笔记录猎场生态才是,是谁给你的委托,非要跑到翡翠之塔来?”

女孩从腰间抽出委托书,递到站长的面前。

“殿下的任务?我道船上为什么会有皇家的旗帜呢。”见到文书抬头上鲜艳的王室印章,枯马的声音才缓和了一些。他的目光一直向下,落到委托地点那一栏,眼白中忽然血丝乍现,“你们从边境镇来?鬼怒间火山发生灾难的情报是不是真的?”

年轻猎人们面面相觑,少顷,秦团长声音艰涩地回答说:“火山喷发的时候,我们就在现场。是鬼吐浆,其中一股直接击中了边境镇,现在镇子已经变成一片泥沼了。”

“猎人先祖保佑……营地里两个小家伙还有亲眷在镇上。”枯马的指尖用力,委托书上印出道道皱褶。尽管猎人世界毁城灭地的灾难并不罕有,但真切地和自己关联起来,揪心的感觉远非苍白的情报能够比拟。

“好在灾难前预警得及时,撤离过程中一切顺利,平民暂时都被安置到铠石镇去了。”贾晓宽言道,“我们就是追着造成泥石流的罪魁祸首,才一路赶到翡翠之塔来的。”

“唔……”老站长点点头,对委托说明中出现的“龙眷一族”和“古龙种”一类吓人的字眼似乎无动于衷,“这样的话,你们就更不该冒冒失失地闯过来了。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差点犯了大错?”

翡翠之塔是国之重地,猎场核心区域出产的太古碎片是整个王国的技术依仗。即便在没有麒麟入驻的早期,王国每年也只会发动一到两次的遗迹探索,剩下的时间里这片猎场都是荒凉的无人区。

为了防止心怀不轨的猎人私自潜入遗迹之中,翡翠之塔外的补给站一直处在不定期的移动之中。具体的位置信息均被当做机密情报,只在必要的委托信息里才会说明。茫茫猎场上,强大的猎人可以找到所有生存必要的资源,却唯独不能给飞艇加满燃料,没有补给营地的支撑,进入遗迹的猎人要么选择空手而归,要么只能有去无回。

“今天午前,观察站上发现了偷猎者飞艇的踪迹,那些家伙已经在猎场附近转悠了几圈,听说有不少更外围的补给营地都遭了他们的毒手。”老站长的眉毛一横。营地从午前就按照规程进入了紧急的隐蔽状态。小猎团方才若是再张扬一些,被闻讯而来的偷猎者劫走了营地里的物资,他们的飞艇就又能向翡翠之塔深入一步,整个遗迹就任他们予取予求了。

“果然是偷猎者……”贾晓面色凝重地说道,“那些家伙是怎么绕过工会的重重封锁,来到国境这么深处的?”

“你们是从边境镇来的,该你来告诉我才是。”枯马弹了一下手中的委托书,“莱恩也鲁境内从来没有藏纳过一个偷猎者,他们总不会是从大海里凭空冒出来的吧?”

小猎团众人面面相觑,火山灾难的那一夜,尤达曾经向年轻人们坦言过,整个王国的防务此刻正处在最薄弱的时候。甚至连追寻两只雷兽的重要委托都不得不交给小猎团来做。贾晓估计着暗影猎人的船速,心下得出一个骇人的结论,说不定早在年轻人们出发的那夜,国境西侧的防线就已经被暗影猎人们渗透了。

“莱恩也鲁的猎人都是军猎一体,何至于被几个偷猎者逼得躲躲藏藏的?”熊不二粗声粗气地说,嘴巴努向站长胸前两枚并排而立的徽章。

“观测到的偷猎者飞艇有十几架,或许这还不是他们全部的人手。”枯马把胡子一吹,“我们能躲过几次偷猎者的耳目,已经是拼尽全力了,你这小子凭什么来指手画脚?”

“猎场附近的驻军呢?总不会只有补给站里这几个人吧?”

像被戳中了痛点,枯马立刻缄默了起来。自从“雷神”进驻翡翠之塔以后,这片猎场已经很少有人踏足了,常设的补给站点规模也在逐年削减。如今营地里算上机械师和劳工也不满二十之数,能够作战的就更少了。此刻大家都在站长的命令下,瑟缩在各自的帐篷之内。

“说得轻巧,给你一个满编的三星猎团,你去触飞艇编队的霉头试试?”不等老站长回答,小洋在长枪手的身后低声嘲讽道。

“试过求援吗?王都就在西北边不远处,以信鸟的速度半日就能往返一次。”贾晓说道,“翡翠之塔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王室总不会不管不顾的吧?”

“你以为我没有发过消息吗?”老站长苦涩地道,“至少这几日,我们是得不到来自军部的任何帮助了。”

“怎么会这样?”小团长惊声说,“王国军脱不开身吗?边境镇的灾难,应该不会调动到守备王城的驻军才对。”

“你们果然还不知道吧,王都附近的村镇,早些时候也被偷猎者袭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