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士和猎人之间,是整个大陆上最微妙的互动。
二者一个看重知识和逻辑,一个诉诸武力和荣耀,彼此都对对方的职业冷眼中带着斥意。而另一方面,二者又相伴共生——猎人为寻求知识与真理的书士提供保护和情报,而书士则用他们的情报反哺猎人,为他们的生存提供理论保障。双方的关联虽然密切,但是所学的事物和处事的方式却完全不同,甚至多有相悖,因此若非是接到了护卫委托,一般的猎人对书士总是持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你搞你的研究,我打我的猎,大家相安无事。
不过整个北方地区,却有这样一位工会书士,提起他来,但凡是有些资历的老猎人都会对其赞叹不已。偶有些狩猎经验尚浅的猎人,只认得一两个书士的名字,其中八成便有他一个。
这位书士最大的成就在亚种生态学上,几乎以一己之力将大陆的怪物图鉴测绘的准确度向前推进了二十年。不过猎人们却大多不懂这些理论,为他们津津乐道的是,关于他的一桩著名的传奇事件。
数年前,猎人工会也像今日一样,组织起一个大型的狩猎队伍,进军西南方的雪山冰原。这位前辈在众人临行前,连续预测了多个从未被观测到的雪山亚种,详细地列明了它们的生态习性和攻击习惯。猎人队伍在这份像是胡编乱造的情报志的指导下,连续击退了数波见所未见的怪物攻击,委托完成度和生还率都比计划中的高了近五成。而那份力挽狂澜的情报,准确程度甚至高达百分之八十,简直如同神谕一般。
那位书士叫陆文,这一刻正揪着聂小洋的衣襟。
工会书士刚一到达猎场,祭典工作人员立刻发布了委托,寻了一队精英猎人来做他的护卫,再加之略悉其中因由,想来看热闹的空闲猎人,陆书士的身后竟然跟了二十多号人。这其中大部分都是被陆文的名头号召过来,尤其是在听过对方护卫不力,弄丢了陆书士的宝贝女儿后,一时间更是显得义愤填膺。
“你……”小洋纵然在猎场上反应敏锐,但是谁能想到对方一介书生,居然在见面的第一刻就动起手来。少年一时躲闪不及,居然被抓了个正着。不待他反抗,成璟马上从旁拦住道:“书士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书士将少年的衣襟拽得更紧了,“我是陆文,是陆盈盈的父亲,这帮小子弄丢了我女儿,你还在问我要做什么?”
聂小洋抬起头来,却看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大叔的嘴角抽动着,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显得扭曲,但是一股怒意不必遮掩,却明明白白地尽数落在少年身上。见习生被提着双脚离地,本欲开口辩解,但是见对方一脸愤怒,心急如焚的样子,脑中的某根弦突然被触动了,话一出口,却变成了“都是我们的错。”
陆文望着少年的眼睛,半晌终于颓然地一叹气,松手将小洋的衣襟放开:“事已至此,认错又有什么用?”
但凡学问高者,大多涵养出众。但是陆文今日却是破了自己的数个禁忌,不但千里迢迢地自金羽城而来,踏足自己从未涉足过的猎场,还对一个与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少年恶语相向。虽说一切都是为了女儿,但在书士的圈子里传扬开,也不免会惹人清谈。更何况为难一个孩子,对找回自己的女儿又有什么帮助呢?
书士稍稍冷静下来,拉过小洋问道:“她是何时走失的?”
“昨日中午时分,葬礼结束后,我们整装队伍时,便再也没见到她。”小洋舔了舔嘴唇,低声说道。
“已经一天一夜了吗……”陆文的神色更加阴郁了,“那你知道她去了什么方向吗?”
“猎场这么大……哪里都有可能。”少年道,“说不定,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呢。”
“我的女儿我最清楚。”书士眉毛一挑,“那孩子心性跳脱,任去哪里都不会回到大本营来。”
“那……就不知道了。”小洋眼睛一转,陆盈盈和卢修一同离开,极大的几率是同行而去,小龙人意图救援同伴,八成是赶回前哨战了,小书士大概也在那个方向。少年不提及至此,多是怕眼前这人追究起来,是自己的同伴拐走了她,说不得又要口角一番。
“罢了……那你们知道她为何要走吗?”陆文继续问道。
“不知道。”少年摇头,却在腹诽道“还不是因为不想见你。”
见习生一问三不知,陆文的一口恶气却全数出在了跟来的钟鼎辉身上,他转头对脸色铁青的大胡子道:“你在想些什么,怎么能让一队见习生来保护我的女儿?”
“这片猎场上每个人都是儿子和女儿,我得对我麾下的每一个人负责。”领队却是岿然不惧,“这样的安排在当时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况且,护卫的工作他们完成的确实不错,直到我们迎来了接应,打退了追击的怪物,您的女儿都还毫发无伤。”
“但你们到底还是没能看住她!”
“她自己偷偷溜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熊不二语带不善地说,先前这个大叔向小洋动手时,他便要出手相助了,却被申屠妙玲用身体挡下。大熊的思维单纯得很,不管对方是谁,只要伤及同伴,就先还击了再说。此刻他的气势已泄,却只好在语言上针锋相对了,“总不能拴个绳子绑着她吧?”
“你们……!”蓝衣书士被少年的恶意一激,也要说些什么威胁的话,但是遍历自己的毕生所学,憋红了脸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陆大人,”成璟不动声色地将小洋向后推开,把见习生和书士用自己的身体隔开,“在下成璟,虽然人微言轻,但所述句句属实。我敢保证的是,这一队少年的实力出众,领队的委托分配绝无什么差池。”
一星猎人将封尘和贾晓在撤退时的壮举讲述了一番,两个少年的举动虽然鲁莽,但却极大地提高了整队猎人的生还几率。见习生的能力或有不足,但是勇气与责任意识却不输给在场的所有猎人,后方跟来的人群听得窃窃私语,而陆书士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
“所以,还是我们自己的错误了?”书士冷哼一声。
“护卫工作中有了什么疏漏,也并非是人力所能及的。”小成哥哥连忙改口道,“猎场里的事情变数太多,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便不是谈论归咎于谁的时候,眼下还是要以找寻令嫒为重,您觉得呢?”
成璟在这里是明知故问,现今的状况,若是舰长们同意发动人手寻找,陆书士也不会气哄哄地闯进见习生的营地里了。见他来时一脸不忿的样子,分明是挑战祭高层将这个请求也一并压制了下来。
果然,提到这一茬,陆文的双拳骤然攥紧,腮下也微微鼓起,俨然一副“我若能去寻找,如何还要来这里泄愤”的表情。
“书士大人,”一旁静站多时的申屠妙玲突然说道,“我们可能有关于陆姑娘去向的情报。”
“快讲!”陆大人眼前一亮。
“早在桃毛兽第一次攻击营地之后,陆姑娘便在怪物尸体上发现过一截松木。”女孩整理了一番思路,“她说这片猎场或许有一艘中古时代的远洋大船,不知这条信息对您有没有帮助。”
“中古遗迹……”陆文微微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是了,那孩子大概是冲着这东西去的。这一片沼泽中,还有什么会比遗迹,更能让一个考古书士不顾危险呢?”
“一个……什么?”申屠妙玲没有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