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陈府规制有限,陈珪又交际广阔,人脉绵厚,又因大喜之事本族亲友必定全来,陈家恐筵席排设不开,遂阖家商议了,且按照宾客的身份来历,亲疏远近不同,将酬宴的酒戏分摆三日。

第一日乃是宴请官长、上峰、诸位同僚及诰命家眷,第二日乃是宴请本族中人及姻亲故旧并世交好友,第三日乃是本家田庄买卖上的管事人等共凑了一日。

尤子玉从前是陈珪的上峰,如今是陈珪的下属,接了陈家的帖子,自然是在头一日登门道贺。只是从前与陈家往来,尤家母子因着是陈珪的上峰家眷,向来到的比较晚。如今时移世易,前去赴宴时很不必拿捏时辰,又有尤老安人惦记着问明婚期一事,更觉早到为妙。

因而饮宴这日,尤家众人早早便起身洗漱,刚吃过早饭便吩咐外头备轿,赶赴陈家。将将至陈府门前,却见前头轿马簇簇,络绎不绝。其门庭若市之景,恰恰应了那么一句话——“莫道君行早,更有早来人”。

尤氏母子默然相视,不提心中滋味。

一时宾客至前厅,堂客引后院儿。冯氏便带着陈婉并大姐儿、二姐儿及管家媳妇迎在二门上。眼见尤老安人带着尤家大姑娘过来,冯氏忙笑着上前寒暄几句,将人接入大厅。

陈老太太亲自起身迎了出来,忙命丫鬟倒滚滚的茶。大家彼此厮见过,陈氏拉着尤家大姑娘的手细细打量一回,笑向尤老安人道:“这便是府上的大姑娘罢。瞧这模样儿气度,果然是老太太的亲孙女儿,再不错的。”

那尤家大姑娘今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生的清眉秀目,温柔沉默。身上穿着桃红撒花袄儿,大红洋绉银鼠皮裙,一头乌压压的秀发挽成一个瑶台髻,端端正正插着一支攒珠累丝凤钗。闻听陈氏所言,不觉微微一笑,低头不语,钗上的凤尾随之颤颤的动。愈发显出大家闺秀的温婉可亲。

陈氏见了,心下越发满意。陈老太太在旁,亦笑言道:“你瞧瞧人家的姑娘,行动温婉,观之可亲。这才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哪里像我们家的女儿,一个个的嘴都跟倒了核桃车子似的,没有片刻安宁,直吵的我头疼。”

尤老安人听了这些话,便觉亲昵。因又拉着孙女儿的手笑道:“我们家的姑娘,先时也是爱说爱笑的,只是这几年大了,性子沉稳了许多,话也少了。我倒是觉着你们家的姑娘性子很好。平日里说说笑笑的,也能给您解闷不是?”

又说了几句话,尤老安人眼见来人愈发的多,生怕一会子宾客齐了,陈家反倒没工夫听她提及婚事。忙言语含糊的说了一嘴。

那尤家大姑娘在家守孝时,已从祖母的口中得知尤家欲同陈家结亲一事。更知道陈氏过门时欲带着两个在先夫家所出的姐儿。尤老安人因着这几件事,早几年时背地里没少咒骂陈氏不安分,守不住寡,又不知是个怎样的狐媚子,迷的父亲凭白等着她出孝不说,还一心想着替别人养闺女。

那时尤家大姑娘嘴上不说,心下却是想见一见陈氏的。倒也不是心生鄙薄之意,毕竟尤子玉因着陈氏不肯续弦,在尤老安人看来是不妥当,在尤家大姑娘眼中,倒是免了她守孝之时,继母进门的尴尬。也免了继母看她不顺眼磋磨教训的事端。

如今她既出了孝,也过了及笄之年,眼看着便要谈婚论嫁了。即便陈氏此时进门,手内握着她的终身大事,尤家大姑娘倒也是不怕的。毕竟两人无冤无仇,哪怕是为了在父亲跟前儿卖好儿,为着陈氏所出的两个姐儿,陈氏也不会将她胡乱许配了才是。

再不济……到底还有祖母和父亲呢!总不好新妇过了门,女儿就不管了罢?

再者,尤家大姑娘也是好奇,甚么样的妇人能在丈夫死后,干脆利落的逼着夫家和离,回家再嫁。且再嫁时又理直气壮地提出要带着两个女儿进门……

种种言辞,端得同《女四书》、《女论语》上头讲的一点儿也不一样。倘或换了她自己,是万万不敢做出这么离了格儿的事儿。

只可惜上一回尤家的除服宴,陈氏因着孀寡的身份,并没能来。倒是冯氏带着陈婉并两个姐儿去了。尤家大姑娘得了祖母和父亲的叮嘱,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儿上自然是好生款待过。只觉大姐儿温柔标致,二姐儿明艳通透,虽然年纪尚小,言谈举止却是不俗。及见了这两个姐儿,尤家大姑娘倒是愈发想见见教出这两个姐儿的陈氏。

这会子见了面,少不得趁着众人寒暄的空儿,偷偷打量一回。但见陈氏果然生的容色娇俏,粉光脂艳。虽是孀寡的妇人,却有谈笑风生,言语诙谐的伶俐通透,一见便知是个不好相处的。

尤家大姑娘这么想着,心下警醒之余,面上却表现的愈发温柔和顺。

不提尤家大姑娘如何盘算,只说尤老安人不顾人多口杂,明白问及婚事,陈老太太也是知道尤家心事的。何况陈家确无悔婚之意,只不过这段时日外务繁杂,又忙着给孙子孙女预备聘礼嫁妆,并未提及此事罢了。

这会子且见尤老安人问了出口,陈老太太便一口应了下来。尤老安人喜之不尽,忙趁热打铁约定了过两日便请媒人上门。

正说话间,只见冯氏又引着几位面儿生的女客进来。一时献茶寒暄见过,方知道来者是东宫的属官家眷。及至开席之前,更有锦衣军统领赵弼和遣了儿子儿媳过来道贺。

在座的女眷们皆是朝中诰命,平日里耳濡目染,岂有不知赵弼和之子便是太子伴读的?又见赵家的媳妇同尤老安人谈笑说话,十分亲近自在的模样儿,不觉相视一笑,愈发明白陈珪在太子殿下跟前儿的体面。

这一日的饮宴自然是宾主尽欢,尽兴而散。及至第二日的本族家宴,因着尤老安人业已开口提亲,陈家亦不想隐瞒,遂当面告知赵家诸位族老。

赵家族人闻听此事,心下大不自在。然陈氏自三年前便得了放妻书,明言今后婚丧嫁娶,各不相干。赵家族老纵使心中不愿,却也无可奈何。更何况赵家小一辈如今多有在陈家和徐家办的族学内读书的,为着小一辈的前程,他们也不能多做口舌。

唯有赵老太太与赵琳这一房不甘心,曾打着长子赵琛的名头欲过来闹的。只可惜连陈家的大门儿都没能进,便被得了陈珪通知的赵家族老们派人拦回去了。

赵老太太眼见事不可违,只得跑到族长家中哭诉自家大房一脉子嗣凋零,她老人家着实看不得陈氏带着赵家的骨血嫁到旁人家,更何况连两个姐儿的名姓儿都要改了。又说陈氏既守不住要嫁人,她做婆婆的没有话说。只是陈氏既这么着,就该将两个姐儿送回赵家。一则陈氏能落得个干净利落,再出门子不必落人口舌,二则她们这一房即便是吃糠咽菜,也不能叫赵琛的女儿跟了别的男人姓儿。将来使两个姐儿从赵家出嫁,也不辜负他们母子兄弟一场。

兜兜转转好大一圈儿,赵老太太终将意欲接两个姐儿回赵家之旧事重提。赵家族长看着老嫂子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模样儿,心下亦着实不忍。又觉赵老太太这话也对。正动心思量之时,还是赵家族长的儿媳妇眼明心快,看出了赵老太太这一房的盘算,开口讥讽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别说女儿家生就是别家的人,并不能顶门立户,即便是能立个女户,那赵家大房的东西早被二房挪空了,还有甚个好守?若说是为着延续香火,除非叫大姐儿和二姐儿招婿入赘,否则谁家能同意子嗣跟着母家姓儿,可见这话实在不通的很!”

顿了顿,那赵家媳妇又说道:“何况当年陈氏用嫁妆换两个女儿的事儿早已传开了。既当初你们脂油蒙了心,为着几两银子,开祠堂祭祖宗的闹了个一刀两断,如今何故反悔?可见是眼红陈家的势力,打量着抓着两个姐儿从陈家讨要好处罢了。我劝你们别打错了算盘,打量着陈家是好性儿的。真要是惹恼了,旁的不说,只把咱们家的小子们都从学里撵回来,就够咱们喝一壶的!”

现如今赵家族长的小孙子便在学里读书,因着聪明伶俐,端得受先生看重。听说再潜心习学两年,便能下场考一考秀才的。因而赵家媳妇生怕公公因着赵老太太几句话,便软了心肠犯糊涂,得罪了陈家的人,连累自己儿子不能好生读书。

赵家族长听了这一篇话,登时惊醒。忙摆手摇头的劝道:“老嫂子罢呦,切莫打那些个花花肠子了。陈家如今的权势咱们且惹不得。倘或老嫂子真觉着对不住琛小子,只叫你们家琳小子过继个儿子到琛小子名下罢了。何苦弄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赵老太太不妨族长把话说得这样难听。面红耳赤的道:“你们不过是贪图陈家的权势,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罢了。我知道,如今族里不给我们撑腰,是为着赵家小子们能跟进士老爷读书,将来科举下场,也能有个一官半职。且不想想陈家那些人的鬼心肠,岂能真个叫咱们赵家发达了,回头跟他们算账不成?”

赵家族长闻言,尚未开口,那赵家媳妇已然冷笑着抢白道:“老太太休说这话呦。我们又没虐待他们家的姑奶奶,也没为着强占家产就故意给人家下堕胎药,更没为着见不得人的心思,就算计人家母女分离。既是问心无愧,陈家为什么同我们算账呢?可见是冤有头,债有主,谁背地里干了下做事,谁自己担着罢了,不犯着连累旁人!”

赵老太太闻言,登时气了个倒仰。赵家媳妇眼见着赵老太太面色铁青的嚷着心口疼,赵琳夫妇更是指着她骂气坏了老人家,愈发冷笑道:“既然受不得气,便关起门来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别想出个幺蛾子便搅得旁人家鸡犬不宁。我劝你们此时便走罢。再想牵三扯四的冤枉人,休怪我说出好听的来!”

赵老太太听了这话,登时气的浑身乱战。指着赵家小媳妇骂不出话来。

那赵家族长与老婆子眼见如此,终究顾忌着自家孙子和族中小一辈们的前程,连喝带吓的叫赵琳夫妇带着赵老太太家去。

一时赵琳一家的去了,赵家小媳妇又劝公爹至陈家卖个好儿,表白一番,也好叫陈家明白自家的心迹。那赵家族长听了这一席话,思来想去深以为然,忙穿戴了至赵家拜访不必细说。

那陈珪早在拉拢赵氏一族时,便已料着了必有今日。当下又看着赵氏族长诚惶诚恐的表明态度,亦不以为然。仍笑着寒暄了一杯茶的工夫,便推脱尚有公务缠身,打发了赵家族长。

待回至后宅时,却将此事当做一则笑话,说与众人玩笑一回。

正说笑间,便有门上通传说尤家请了媒人登门。陈府诸人闻听此言,不觉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