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子玉颇为诧异的看着面上丝毫不掩急切之色的尤老安人,话说近一年来,尤子玉几乎是磨破了嘴皮子,也只是叫尤老安人看在陈家的势利上勉强接受了陈氏带着两个女儿再嫁。这会子婚事因陈氏的顾虑而略生波折,他还担心尤老安人一气之下,会否决这门亲事,另寻儿媳。万万没想到尤老安人竟是这么个反应。

难道俗语说的上赶着的不是买卖,竟应在这上头了?

尤子玉心下暗笑,将到了口边的说辞咽下,另换了一番形容,忧心忡忡地长叹一声,开口说道:“方才如璋贤弟同我闲聊——哎,说起这话,实在是叫我难以启齿。”

尤老安人看着尤子玉这么一番落寞形容,心下也不觉有些发慌。忙开口问道:“究竟是怎么个话,你倒是说呀?可是他们嫌弃我们尤家如今比不上陈家的富贵权势,所以不想结这一门亲事了?”

尤子玉闻言,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旋即苦笑道:“虽不是。却不远矣。”

说罢,也不待尤老安人追问,径自长叹道:“母亲也是知道的,儿子如今已过不惑之年。倘或在寻常人家,如儿子这般年岁的,膝下早已是儿女成群,恐怕儿女都滋生孙子孙女辈了。唯有儿子,膝下着实荒凉。虽有几个女儿承欢,究竟不是顶门立户的男丁。倘若说是妻妾们的肚子不争气,可是这么些年,咱们尤家虽不是那等妻妾成群的人家,究竟姨娘侍妾也不算少了。这些情况如璋贤弟早已尽知。早些年还不觉什么,可这两年一瞧……他是怕儿子身体不济,陈氏将来过门,终身无靠罢了。”

尤老安人原本对陈氏的寡妇身份十分不满,更不喜陈氏带着拖油瓶嫁过来的举动,如果不是盘算着借陈家的势利襄助儿子在仕途上更进一步,这门婚事她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可是这会子听了尤子玉的一番说法,尤老安人已经顾不得对陈氏挑三拣四。她也是知道自家情况的。当年因着儿媳妇过门几年都生不出儿子来,尤老安人着实挑了几个好生养的丫头开了脸放在儿子屋里,尤子玉自己也在外头物色了两个容色娇俏的姨娘纳进门。可是这么些年,连带死了的儿媳妇一同算起,尤子玉膝下也只有这几个女儿。可见尤家子嗣不丰。

难道真的应了陈家人的话?

尤老安人心下一沉。半日,方才缓缓说道:“既是这样,陈家人怎么说?难道为着这么个顾虑,两家的亲事就作罢了不成?”

尤老安人话刚出口,突然想到因着陈氏要替先夫守孝,为女方名声计,陈尤两家根本就不曾正式议婚,只不过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罢了。皆有意待孝期过后,再行纳彩下聘之事。而在此之前,双方皆对此事守口如瓶。

换句话说,今日就算是陈家反口,他们尤家也是没法子的。

思及此处,尤老安人有心想说不成便不成,难道没了陈氏女,他们尤家竟找不到好儿媳妇?何况陈氏并非清白之身,她还觉着一个带着两个女儿的寡妇配不上她家儿子呢?

可是转念一想,现如今再寻媒人张罗亲事,总比不得陈家知根知底。何况尤子玉凭白等了陈氏这许多年,期间更苦口婆心掰着口的游说劝和,也给尤老安人留下了陈氏虽非四角俱全,却也难得合适的印象。

如今骤然听说这门亲事不成了,尤老安人恍惚之间,只觉一时半刻的,竟再想不到哪家姑娘比陈氏更合适做尤家的媳妇。不是模样儿性情比不上,就是门第家私配不上。因而思前想后,不觉怔住了。因又想到尤子玉果然是这么多年都没生出儿子来,心中更生火上浇油之焦躁危急。满腔抑郁之情,竟比得知陈家想要悔婚更为凄风苦雨。

尤子玉眼见尤老安人如此怔忪,心下不免有些后悔,只怪自己话说的造次了。虽是成功拿捏了母亲,然叫母亲花甲之年骤然面对尤家香火可能会断的残酷现实,也着实不该。遂忙赔笑道:“母亲说的是哪里话。这门婚事既是两家私底下说好的,如今陈家并没有悔婚的意思。只是如璋贤弟担忧我的身子骨儿不济,所以同儿子私下相商,想请一位老太医替儿子把一把脉,保养一番……母亲也是知道的,如璋贤弟深受太子殿下器重,近两年常在东宫走动,也识得几位脉息不错的老太医。倘或是别人,断然没有这个福分,也只是儿子同他交好,他才肯舍这一番脸面去求人罢了。”

尤老安人本就因着尤子玉的一番话,生了心病。如今听尤子玉如此说,哪里有不同意的。喜得忙笑道:“这主意很是不错。别说你如今子嗣不丰,便是没有什么,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合该请老太医瞧一瞧,闲时多加保养才是。”

尤子玉窥着母亲的神色,因又道:“这只是一件。另一则……如璋贤弟也是提议,待陈氏嫁过来后,倘或接连三年都无音信,或者咱们家的姨娘也没生出儿子来,还请族中做主,替陈氏过继一个孩子才好。如此,不但陈氏终身有靠,亦且连咱们尤家的香火也得绵延下去。也不辜负了咱们这一房的祖宗才是。”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也觉得陈家的提议是万全之策。想了想,因笑道:“这件事情倒不值甚么,届时同几位族老商议一二便是了。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请那位老太医家来给你诊一诊脉才是。我也好安心。”

尤子玉笑着应是。尤老安人想了想,又问道:“如今陈氏的孝期也过了。陈家的意思,咱们家何时上门提亲才好?”

尤子玉原本是同尤老安人商量请太医诊脉之事,不曾想竟有这一场意外之喜,且叫尤老安人没了对陈氏的抵触之情。闻听此言,不觉笑言道:“今儿才刚出孝呢,且不忙。再者说来,陈氏虽是再嫁,陈家却很着紧这一门亲事,也要给陈氏好生预备着嫁妆等物。还要预备着桡哥儿同徐家的小定之事,以及桡哥儿的聘礼。过两个月又是咱们家大姑娘的除服宴……接接连连这几件事过了,也总得明年过后,才好正式登门提亲。”

尤老安人听了这一篇话,因又想起陈珪之子陈桡同徐子川之女的婚事,遂开口问道:“听说那位徐大人的发妻,其娘家是扬州著名的大盐商。那一份富贵家世,哎哟哟,比之咱们京中的豪奢仕宦之家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桡哥儿娶了他们家的女孩儿为妻,恐怕这一份聘礼要好生筹办些个。”

尤子玉听了这话,又笑道:“扬州盐商再是富贵,也不过是家中多金银罢了,要不是有徐子川这么个翰林出身的老丈人,究竟不值甚么。您老人家可曾听说,如今如璋贤弟的女儿婉姐儿且与京中裕泰商行少东家的嫡长子议亲。同扬州的盐商相比,这裕泰商行的东家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儿。他们家原是山西晋商出身,据说祖上还有人在前朝做过二品大员。如今这位嫡长子也在国子监念书,今年才十六岁,便中了秀才。乃是国子监祭酒李守忠的得意门生。看这情形,将来也是要从科举入仕的。”

尤子玉说到这里,不免有些得意的笑说道:“不提如璋贤弟如今在太子殿下跟前儿的得意,只瞧如璋贤弟给自家儿女结的这两门姻亲,母亲您说,儿子这一回结的亲事且不错罢?”

尤老安人听到此处,不觉又惊又喜,忙笑言道:“果然这陈如璋的眼光不错。这两门亲事于陈家而言,端得有裨益。”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尤家门口儿。尤氏母子这才收住了话头儿,下车回家,洗漱歇息。

不提尤氏母子如何安心得意。只说陈氏并大姐儿、二姐儿守孝三年,早已习惯了家中清静岁月。如今骤然忙乱起来,只这一天的迎来送往,寒暄客套下来,早已是神疲力倦。至上房昏定后,只不过略略说了几句话,便欲回房洗漱安歇。

岂料陈珪却径自找上门来。撵着两个姐儿回房睡后,如此这般,将先前与尤子玉商议之事同陈氏和盘托出。陈氏这几日都在为这件事费心费神,不曾想哥哥早已暗中解决了后患,喜得无可不可。忙端水捧茶的感谢道:“多谢哥哥替我费心。倘若不是哥哥足智多谋,我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陈珪自觉干脆利落的解决了隐忧,也颇为得意,当即捧着茶水笑道:“不过是瞧着尤家知根知底,子玉兄又着实在意你,堪为良配罢了。倘或换了别人,我也没那个工夫搭理。如今万事皆已妥当,妹妹安心备嫁便是了。”

说到此处,不免又想起前尘,因摇头笑道:“也不知二姐儿从哪里学来的刁钻古怪,端的是人小鬼大。你说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们从前竟没想到。倘或早一步想到了,兴许就不是如今这个情形了。”

陈珪不过是随口一说,听在陈氏耳中,却心下一定。沉吟半日,若有所思的笑道:“兴许,这便是天缘凑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