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听她这样问,蓦地想到了在仲宣殇逝的当天,他与周嘉敏一起做的事情,脸上露出了几分尴尬之色,旋即避开周嘉敏的视线,扭头不语。

周嘉敏的双颊亦泛起了一抹红云,低声说道:“我那日心情不佳,就在园子里到处走了走散散心。”她抬起头,企图伸手去抓周娥皇的手,眼中含着泪,情真意切的说:“姐姐你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仲宣会出事。”

面向墙壁的周娥皇感觉到周嘉敏手指的温度,毫不犹豫地拂开了她的手,冷声道:“嘉敏,我出嫁的时候你还小,只有五岁,一开始我身处王府,我们并没有机会相见,直到陛下登基,我才能常常宣召你和母亲入宫小住。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分别多年我早已感觉到你对我的疏离,我从前心中有愧,尽可能的对你好,只是你对我的感情到底是隔了一层。”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不过身为长姐,我对于你的了解一点也不比父亲母亲少,我知道,你一撒谎,手指就会不由自主的搅弄手里的东西。”

周嘉敏听她这样说,心中一紧,下意识的低头,待看清手中已经褶皱的裙角以后,马上放开。

周娥皇的嘴唇抿成一条弧线,面上没有一点血色,良久,她叹道:“你跟我说实话,那天,你到底在干什么?”

周嘉敏急的眼眶通红,“我,我真的是在园子里散心,姐姐你相信我。”

娥皇静默了一会儿后,轻飘飘地道:“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周嘉敏撅了撅嘴,满腹委屈的喊道:“姐姐……”

李煜见了心下不忍,当即为周嘉敏开口辩护:“娥皇,嘉敏是你的亲妹妹,你难道还不相信她说的话吗?嘉敏一向喜欢仲宣,仲宣稍有头疼脑热,她比你还紧张,仲宣没了,她心中的伤痛一点也不比你少,在你昏迷的几天里,她一直在哭,好几天了,眼睛都哭肿了,我知道你为仲宣的死伤心,可也不能为了一些莫须有的猜测毁了你们姐妹之间的感情。”

听到李煜解围,周嘉敏本来有些紧张的脸色一下子就缓和了下来,

周娥皇和周嘉敏姐妹俩年纪相差较大,周娥皇嫁入皇家的时候,初为吴王妃,皇家规矩多,除了在娥皇怀长子仲禹的时候召见了一回生母韩氏,其余四年中,她根本无法传娘家的人入府看她。所以周嘉敏懂事以后,只能在身边人的叙述中知道,她还有一个当皇家媳妇的姐姐。

姐姐是整个家族的骄傲,说起她,不管是什么人,都会竖起大拇指,赞道:“娥皇贤德,能得此女,实乃周家之幸。”

又因为有了周娥皇这个姐姐,人人都拿她与周娥皇相比,琴棋书画,歌舞女红,还有……容貌。

娥皇、娥皇,她的生命被这个名字完全占据。

周娥皇这个名字,就像是一场醒不来的梦魇。

周嘉敏在娥皇出嫁以后,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周娥皇的封后大典上,周娥皇穿着代表皇后身份的朝服,站在大唐最高处与她的夫君李煜并肩而立。

女子端庄肃穆,男子俊雅清正。

话本上说的天作之合,不过如此。

天下人都在赞叹国主与国后夫妻伉俪的时候,周嘉敏却被温文儒雅的李煜吸引,自从她感觉到自己的心,会不受控制的跟着李煜走。她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对的,国主是姐姐的夫婿,是她的姐夫,这辈子,也只能是她的姐夫。

她后退过,只是母亲突然说要给她挑选夫婿,又拿了一捆画卷来,看着一个个男子的画像摆在她面前,那一刻,她的脑中,出现的竟然是姐夫李煜嘴角含笑的脸。

母亲最终选择的是一个寒门出身的秀才,据父亲说此人前途无量,最关键的是,他是周娥皇赞过的人。周嘉敏下意识的说不要。不出意外,母亲劝说无果以后请求周娥皇来叫她点头。

在周娥皇劝说她答应这门亲事的时候,周嘉敏狠狠地攥紧了拳头,她不忿,凭什么你的夫婿是真龙天子,而我的夫君就只能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秀才?

周嘉敏觉得周娥皇假装好人,她的目的就是把她嫁出去,让她无法再接近国主。周嘉敏憋着一口闷气,开始拼命的寻找机会在李煜面前出现。

事实证明,她比周娥皇更得陛下的青睐。

她相信,如果和她周娥皇同龄,国主喜欢的人一定是她,而不是假仁假义的周娥皇!

周娥皇略微敛了敛睫毛,异常平静的说道:“国主这是指责我对仲宣不够关心吗?”

李煜反应过来,紧紧的握着她的手:“娥皇,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娥皇的声音冷到了极点:“我累了,不想再与你们多费口舌,你们都走吧。”

她拢着锦被,慢慢的躺下,背对着他们二人,闭上了眼睛。

李煜嘴唇微张,他想上前解释些什么,却被周嘉敏拦在他面前,婉声道:“姐夫,我们还是让姐姐一个人静静吧。”

李煜犹豫了一会儿,周嘉敏的手慢慢的覆到了他的手上,细腻的触感让李煜的心一颤,他温温一笑:“娥皇,那我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周娥皇没有接话,李煜讪讪的跟着周嘉敏一起离开瑶光殿。

十一月,长安刚刚下了一场大雪,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可是这一场雪的到来,伴随着一位皇子的离世,给原本就满目疮痍的南唐,再次笼上了一层阴霾。

周娥皇在他们二人离开以后就坐起,靠到了床头,仔细的捋了捋自周嘉敏入宫以来,她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

还没有理出头绪,就听见一道清悦动人的声音响起,“娘娘,药来了。”

周娥皇抬眼,来人穿着宫中内监的服制,在娥皇的印象中,内监的长相都是偏阴柔的,可眼前这小太监却长得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双眼睛,大而灵动。

没等娥皇开口询问,他便自报家门:“奴才内侍监是新调来伺候国后娘娘的。”

周娥皇上下扫视他,微微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监低着头,“奴才名叫重笙。”

他的声音温和醇厚,如同淙淙溪水流入她的心间。

周娥皇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声音清清浅浅,如水静柔:“你的声音很好听。”

“多谢国后娘娘夸奖。”他将药碗呈给娥皇,娥皇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直接几口将药喝净,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娥皇含了一颗蜜饯解苦。

重笙的任务完成,拿了药碗想走,却被娥皇一声叫住,“识字吗?”娥皇问道。

重笙顿了顿,回答道:“奴才识得几个字。”

周娥皇将手边的书籍递给他,温声道:“随便给我念一段吧。”

重笙抬起了头,他小心翼翼的扶着娥皇躺下,轻声道:“听说读书能够静心安神,愿奴才能够让国后好眠。”

周娥皇笑着闭上了眼:“如此最好。”

他翻开书卷,挑了第一篇缓缓念了起来:“蒹葭苍苍,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朗朗的读书声在耳边回荡,可娥皇却一点也不觉得吵闹,反而觉得心渐渐沉静下来。

这一夜,娥皇睡的极为舒服,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瑶光殿中,只有她的大宫女绮罗在守着,见她醒来,气色比昨日好了太多太多,绮罗眼睛一亮,惊喜道:“娘娘可觉得身上有什么不适?”

周娥皇摇摇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绮罗答道:“已经过辰时了,娘娘要起身吗?”

周娥皇想了想,点头道:“扶我起身吧。”

她看见外面天气极好,阳光透过殿前那棵大桐树的树叶缝隙洒到殿内,落下一室温暖。

绮罗先扶她起来坐在雕花凤床上,自己赶紧出去端热水。

回来时,绮罗阴沉着一张脸,绞了帕子来给周娥皇净面。

周娥皇今日的心情看起来格外的好,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柔声问道:“今日不开心?发生了什么事?”

“娘娘……”绮罗愤愤不平的开口,准备将她方才去打水听到的事情告诉娥皇,却瞥见娥皇略微苍白的脸色,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准备瞒下。

她紧抿着双唇垂下了视线,摇摇头,轻声道:“多谢娘娘关心,奴婢并没有事。”

话音刚落。忽听廊下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周娥皇扯了扯唇角:“廊下吟诗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