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贞然坐在梳妆台前,尚不能完全接受这个现实,虽然以前也听说过,但真的看到了,顾贞然还是忍不住吃惊。

铜镜中的这张脸与她确实很相似,但是与她相比,又多了一分她没有的灵巧,算算这个时候,杜海月才十五六岁的年纪,比她年轻不少,光看这张脸,确实是标致的美人儿。

相府会将她送入宫中,大约也是因为这张脸的缘故吧,自古英雄爱美人,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放在他的后宫里,自然少不了宠爱。

可惜相府打错了如意算盘。

在皇帝的心里,早就有另外一个心爱的女人了。

而这张脸,这张跟她相似的脸,就是那个女人最大的忌讳。

你说杜海月冤不冤,本来是想着当宠妃去的,结果宠妃没当上,被人打发到厨房里了,跟油米柴盐朝夕相处,每日操劳也就算了,只不过是送趟菜,不小心撞倒了人,连句求饶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拖下去砍了。

这根本连女配都称不上,整一个炮灰路人的角色。

桌前胭脂堆乱,几根玉簪散落在镜前,乌黑的长发落在她的身后,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镜中人,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像是看到了自己,有多久没有看到过自己的样子了,她伸手抚上一边脸颊,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用惯了别人的脸,别人的身子,连她都差点忘记了自己的长相。

丫鬟小路推门进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家小姐傻愣愣地盯着镜子瞧,那样子像是看出了神,连她进门都没有发现,她端着木盆走了过去。

“小姐,该洗漱了。”

顾贞然这才回过神来,慢慢将手放下,任由对方折腾。

原主身边也就这么一个贴身丫鬟,因为庶出的原因,吃穿用度都属于中下等,不想一些受宠的姐妹,身边时常有好几个丫鬟伺候,打扮的时间也比其他人要长一些,所以往往,在要前往重要场合的日子,她都会选择早起。

今日也是。

今日对她们来说尤为重要,自新帝登基以来,已过了两年,新帝以刚登基为由,将选秀的活动延后了两年光阴,这一决定让多少女子恨断了肠,事实上目前各大名门的闺女都恨不得直接能被抬到新帝的床榻上,眼睁睁地盼着选秀,好不容易盼到了,却被通知延期。

用晴天霹雳来形容这个消息也不足为过。

有些姑娘更是硬生生地拖过了适嫁年龄,拒绝了不少媒人的诱惑,一心只等着加入宫门。

等了两年,终于等来了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大选秀。

怎叫人不兴奋。

要说事情会变成这样,和君墨那张上可欺骗八十老太,下可诱惑三岁女童的人神共愤的脸离不开关系,一大半的女人在看到他的脸的时候就已经沦陷了,剩下一半的女人也因为他的身份而心动不已。

因此,但凡年龄在规定范围之内,且长相算得上清秀的女孩儿,都不愿意放弃这一飞冲天的机会。

专门管理选秀的司仪坊在第一天就被踏破了门槛。

顾贞然的脸上却异常平静,宛如这些事情都与她无关。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逐渐出了神。

她身后的丫鬟边替她梳头边说道:“小姐,这回可好了呢,老爷让你去参加选秀,如果选上了,这以后的日子可就不愁了,看到时候还有谁敢瞧不起咱们。”

小路从小侍奉她,对于老是欺负她家小姐的那几个姐妹,一直以来都是看不惯的,一下一下梳着她的长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小姐,今日你想梳什么样的?”

顾贞然看到镜子里的小路,对上她明亮亮的眼睛,扯了扯嘴角,道:“普通一点就好。”

洗漱完毕,连早膳都来不及用,顾贞然就出了门,相府门口已经有几辆马车在等着,她没有多想,提着裙子正要走上去,身后便传来一声格外刺耳的嘲讽。

“哎呦喂,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四妹妹啊——”来着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身着一身粉衣,光是看料子就知道十分昂贵,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挑,吓到好处的妆容显得她艳丽非常,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抿着嘴笑道:“以为爹爹让你参加选秀,你还真就把自己当回儿事了,这参加选秀的姑娘可多着呢,我看你这庶出的身份,就是轮,也轮不到你吧——”

她说话故意拖着长音,听起来实在难受,不仅如此,说完还弯腰同身后的丫鬟示意,好几个人跟着她哈哈笑了起来,一副仗势欺人的模样。

顾贞然嘴角一扯,脸色也算不上和善。

“多谢姐姐关心,不过我觉得,我就是再不济,也不会比姐姐你差……”

对方一个怒瞪:“你!”

顾贞然挑眉笑笑:“我还没说完,姐姐你急什么,啊……还是你也知道自己肯定不如我,才像个市斤泼妇一般,一大早就来找我的麻烦?”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她转身逼近她,一抹嘲讽留在脸上,道,“姐姐你这话就没意思了,妹妹和你开个玩笑,怎么就当真了呢。”

三小姐杜海棠向来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一般来说,别人比她弱,她就狠狠欺负着,但是对方要是强势起来,她通常会被气的说不出话。

对于她的这个妹妹杜海月,她向来是不喜欢的,她自认比杜海月厉害,所以每次见到这个四妹妹,她都忍不住要说上两句,可谁知道杜海月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十次里有八次她斗不过人家。

可偏偏她就是认为自己比杜海月厉害,偏偏要去招惹。

连她的贴身侍女都忍不住要为她的智商扶额。

顾贞然脸上的笑容没有停下,看了她一眼也不欲与她多做纠缠,她是知道剧情的,杜海棠虽然笨,但好歹是过了选秀,进宫当上了美人。

她的这份愚蠢给她带来的生机,大概皇帝也没有见过这么蠢的人,时不时地还是会去她宫里走走,不算得宠,但在后宫里,已经是在一个中等的位置。

顾贞然只是觉得没意思。

和君墨有牵扯的任何一样东西,都很没有意思。

丢下目瞪口大的杜海棠,她弯腰上了马车,一路上摇摇晃晃,过了好一会儿时间,终于到了宫门口。

因为要选秀,今日的宫门也是大开着,守卫比以往多了一倍,虽然天才微微亮,已经有许多马车进入宫门,选秀一共三日,每日两批,从上午开始进入承春殿,经由皇后娘娘与各位嫔妃挑选,及格的女子送入后宫,等候皇上的招寝。

新秀的时期为三个月,三个月内没有收到宠幸的,就没有再成为妃子的可能,统统划入长仪殿,受管事嬷嬷的分工,进入各个宫殿做杂事宫女。

如今皇后娘娘的位置空悬,便由皇贵妃傅芸作为主事,其余两妃辅助工作,进行这一地程序的挑选。

等候的时间意外地长。

等到了顾贞然的时候,天已将近正午,公鸭嗓终于喊出她的名字,顾贞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低着头跟了进去。

在她前面还有四个女人,一一问答了之后,才轮到她。

顾贞然腿都站麻了,就听见一声:“抬起头来。”

脸上不得不端着笑意,对上了主殿上的那个身影。

女人一如既往地年轻,只是经过几年后宫的勾心斗角,脸上的清纯已然褪去,当年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谁也没能想到这个女人后来会成为这么尊贵的身份,她无权、无势,甚至长得也非常普通,厉害就厉害在,她得了云贵妃的心。

这张看似高贵的脸蛋,在地牢里是怎样的狰狞可怖,宛如一夜之间褪去了人的外皮,坠入地狱化成魔鬼,她似乎恨不得自己长了两颗獠牙,这样,就能把顾贞然给撕碎咬裂。

而如今,她看起来也没有丝毫进步。

在看到杜海月这张脸的时候,傅芸的脸色明显变了变,在一瞬间像是见了鬼,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如果现在有任何一个人抬头看她,一定会发现她的失措,但是很可惜,大部分的人都低着头。

剩下的两位嫔妃,也正在瞧着顾贞然。

德妃最先开口问道:“名为杜海月?”

顾贞然道:“臣女杜海月。”

她点点头:“不错,不错。不愧是杜家的娘子,这相貌仪态,可谓都是上等啊。”

她边说,边同旁边的人交流,另一位妃子回过头来,冲着他笑着点点头。

两人看起来都比较满意。

其实不得不满意,就算真的烂到家了,她们也得卖丞相一个面子,把人收到后宫里,若是传出相府家的姑娘在选秀第一轮就被刷了,之后不知要受多少人耻笑。

所幸这位姑娘各方面条件都不算差,长得也是标致。

就这么想着,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傅芸已经完全黑下了脸,不等顾贞然退下,她就开口道:“你是杜家的娘子?”

“是。”

“你和顾家有什么关系?”

光线较暗,宽广的宫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几个人脑子转了几圈,才想起这个顾家指的是当年名震天下的功臣顾将军的后嗣,只是这顾家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没落,为何她会在这个时候提起?

因为这么一个特殊的问话,好些人偷偷抬眼去看她,顾贞然站在殿前,微微弯下腰,低头行礼笑道:“并没有什么关系,臣女的母氏是曹禺王家,从很久以前就居于江南一岸,只有母亲一人远嫁到了京城。”

傅芸有些不敢相信,盯着她的脸不肯移开,但杜海月的身世并不难查,她不可能在大殿上说谎,半晌,看不出任何端倪,她只愣愣地轻声说道:“这怎么可能……”

这模样、这神态,就算是说顾贞然活着回来了她也会相信,怎么可能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会长得这般相似!

“娘娘?”

见她出了神,旁边的妃子开口问道:“您的脸色不太好,莫不是身子不舒服?”

她刚凑近了一些,傅芸便嗖地站了起来,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甩袖离开了座位。

跟随她的两个嬷嬷连忙跟上,另外一个上前弯腰解释道:“娘娘们莫怪,贵妃娘娘身体不适,先行回宫了。”

两个妃子愣愣地看着她。

心想:这哪是身体不适啊,脚都快把地踩烂了,这是和谁在生气呢?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到了相同的疑惑,暂且压下那一点好奇,等贵妃的人都走远了,才双双将视线放在了顾贞然的身上。

然后她们也发现了。

原来这人,长得与前皇后有几分相似。

顾家?看来我们的皇贵妃还是放不下当年的恩怨啊。

随即两人又有些不屑地笑出了声。

你说这人傻不傻,居然跟一个死人计较。

笑了好一会儿,终于笑够了,两人分别拿起一支毛笔,在杜海月的名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圈。

初选通过。

出了选秀殿,分出了两队人,一队是失败的,通过宫内的小廊,往宫门方向走去,官家的马车一律在那边等候;而另一队则是由嬷嬷带领前行,去往秀女最初的住殿——长春殿。

长春殿不同于妃嫔的寝宫,是由许多小房集合而成,专门给选秀期间的秀女居住,在这三个月内,她们无需打杂干活,只要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候皇帝宠幸即可。

在这种情况下,她们依旧是千金小姐,宫里的一切制度安排,也都按照才人的规矩对待,一旦侍寝过,便直接搬出长春殿,分配出新的宫苑。

这是入宫的第一步。

这一次删选,大大小小只选出十几人,包括杜海月在内,都住进了同一个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有好几个人同她打了招呼,顾贞然记住了几个名字,知道在这之后便会被招去侍寝,脸上也扯出一点笑意。

在这后宫里,即使她并无与人交往之意,脸上也必须挂着三分笑,女人的心思是敏感的,尤其同住的都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若被人惦记上了,日子可就到了头了。

当然,除了那些特别受皇帝宠爱的,她想怎么使性子就怎么使性子,毕竟这后宫再怎么可怕,也敌不过皇帝的一句话。

虽然前朝有些后宫乱主的例子,但这情况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君墨身上,再怎么色令智昏,他也不会让谁踩到他的头上。

总之,顾贞然是不可能靠着君墨这条路,她唯有小心行事,才是活得长久。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第一个月,所有人都打扮的花枝招展,等待皇上的宠幸,然而风平浪静。

第二个月,有些人耐不住长久等待,准备主动出击,打探了各路消息通道之后准备勾引皇帝,最后都哭着回来。

第三个月,大家都淡定了。

在秀女期的最后几天时间,同样选秀进宫的杜海棠坐在她的屋子里,整张脸都萎了下来,无精打采地开口说道:“蠢蛋,你说为什么皇上不肯召见我们呢?三个月了,都快三个月了!连一个姐妹都没有喊去,一!个!都!没!有!”

她几欲崩溃,差点说出他是不是有病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顾贞然一脸冷漠地看着她,道:“三姐姐,这里是我的房间。”

杜海棠一个利眼瞪过来:“我知道是你的房间,怎么!你这房间是金子做的啊!我来坐坐都不成?!你这样对待你的姐姐,信不信我写信告诉爹爹!说你目不尊长!一点礼仪规矩都不懂!”

顾贞然无话可说。

转头和小路说道:“给她倒杯茶吧。”

杜海棠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茶很快递了上来,杜海棠接过,浅浅饮了一口,叹出一口热气,又开口说道:“不是我说你啊四妹妹,你这脾气可得改,虽然长了一张美人脸,可有什么用?你看看你,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肯到你这屋子里来?这人缘也是差到家了,这么多天也没交到个朋友。”

顾贞然喝了口水,不欲与她争辩:“姐姐说的是。”

杜海棠道:“哼哼,你也不用太伤心啦,还好有我这么个姐妹和你一起进了宫,我跟你说,要不是有我在这,其他人肯定会可劲儿地欺负你。”

顾贞然点点头。

反倒是跟在杜海棠身边的两个丫鬟看不下去了,她们在彼此的眼中都读到了羞愧二字,低着头不敢搭腔。

什么别人肯定会欺负你。

明明当初欺负她最厉害的就是你自己好吗?

两个丫鬟是从府中带来的,对于杜海棠的个性也是清楚得不行,打小儿她就喜欢和杜海月作对,明明自己也不喜欢的东西,只要杜海月喜欢了,她就非要去抢来,抢来之后就丢在一边,分明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有几次作得多了,两个人还会打起来,两个大家闺秀在后院里互相扯头发的场面,吓得几十个奴仆愣在原地不敢上前,到后来被主母重罚了一顿,两人才安静了下来。

但在之后关系也从未和缓,总是争锋相对的你来我往。

两个丫鬟一直以为两人是势均力敌,到了现在才知道原来在之前,四小姐那是深藏不露,要不然怎么只进宫了两个月,自家小姐就被治得服服帖帖的?

瞧瞧,瞧瞧她现在这样子。

跟被剪了指甲的猫没什么区别,想亮爪子也不过是虚张声势。

什么叫她人缘不好,明明是自己在屋子里呆的都快发霉了,又找不到人一起说话,才厚着脸皮黏过来的场面,被她说的倒是正直得不行。

顾贞然喝着茶,也没有揭穿她,此时恰逢春日,外头百花初绽,倒是一片好景色。她这间屋子本来就不大,前前后后也就两个小屋,她的位置靠着窗,窗外花瓣飘零,落到她的发间。

微风清徐,她笑着望向杜海棠,道:“姐姐,张晓昭的事儿,你可听说了?”

杜海棠眨巴眨巴眼睛,回道:“怎么突然说起她来了?”

顾贞然道:“只是好奇,前些日子听说她去了王阳宫,被人给赶了回来,如今是门也不出,只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肯见。”

杜海棠啐了一声,道:“别理她,这个疯婆子,谁让她去招惹皇上的。她真当以为自己是张家的女儿,就了不起了,也不知是从哪来的一个江湖骗子,说她说天生尊贵命,日后必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家的人就把她当皇后养着了。她呀,听说皇上喜欢常去王阳宫,就想去那里拦着呗,你想啊,皇上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结果好嘛,给人赶回来了。”

顾贞然道:“王阳宫是什么宫?”

杜海棠道:“这我哪知道,好像以前是一座废弃的宫房,皇上登基之后,便命人大幅度修整,要说这宫殿啊,可真是华丽到让人睁不开眼,可是那么大一座宫殿,也没见哪个嫔妃住进去的。”

顾贞然点点头。

杜海棠继续道:“而且我听说,本来只是被赶回来,她偏偏不信邪,说皇上不会这样对她,皇上一定是喜欢她的,一边喊一边抓守卫的脸,闹着疯地要见皇上。”

“……”

“最后挨了五十大板,还被人从秀女的名单里划去了。”

故事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一声惨叫,尖锐的女声透过门窗传进屋内——

“你们做什么!干嘛抓我!啊——!不准动我!我是皇上的人!我将来会成为贵妃!我会成为皇后!你们这群狗奴才!狗奴才!不准碰我!”

两人的动作都停下来,只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最终一个公鸭嗓厉声说道:“张家小姐,我敬你是名门子弟,才想给你留个面子。没想到你这么不知好歹,你想当皇后?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鬼样子!真是——”

瞎了眼了。

如果不是因为选人的娘娘位高权重,小公公真想大骂一句睁眼瞎!这样的女人也能入选,还不是靠着她家里的关系!

这样一出闹剧,引来了好几路人的关注,顾贞然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起身往外走去,两个丫鬟替她开了门,杜海棠呆愣愣地看着她,门一开,光线侵入过盛,眼前一晃,只觉得她整个人落在光晕里。

她刚开门,便被一只手抓住了脚腕,原来为了不被人捉走,张晓昭一直在往别处跑,一个不小心踩了石子被绊倒了,便手脚并用改跑为爬,爬到了她的房门口,看见有人出来了,想也不想地抓住那个人,求救道:“我不要,我不要被抓走!我不要!我、我是皇上的……皇上的……”

简直是个疯子。

周围的人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

连跟在她身后的杜海棠,也一脸的鄙夷。

顾贞然却低头笑了笑,弯腰扶着她的手腕,将人缓缓拉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甚至还有好几个公公守卫站在她面前,她也不着急,也不慌,慢慢低头替对方弹了裙摆的灰尘。

小公公一看是没什么印象的角色,不满道:“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他们在抓人,还敢这么明显地和他们对着来?

他好歹也是一个宫房小管事,面对这群即将成为宫女的小姐,一点都不在怕的,真正非常有地位的姑娘不会到现在都不受宠幸,就算是为了她们身后的娘家,皇上也要装一装样子,以便安抚一下各位大臣的心。

但是到了现在都没有受到皇上宠幸,也只能说明这一批少女都不是什么重要的身份,就算是官家子女,也不过是个庶出的身份。

就算是真正嫡出的身份,进了这皇宫,还不是如同被送进了孤岛?得不到皇帝的青睐,跟那些卖身入宫打杂的宫女,从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要真的来算,他的身份还高一级呢!

怕什么!

小公公盛气凌人,开口道:“姑娘,你身边的这位犯了宫中的规矩,已经不是秀女了,咱家是奉命来将她带出长春殿,让她去她该呆的地方!”

顾贞然仿佛没有听见。

小公公怒了开口道:“嘿我说你!”

“放肆!”

对方话还没说出口,一旁的杜海棠就一声怒喝打断了他,“你这是和谁在说话!”

小公公被她这么一喝,还真有些被吓到了。

杜海棠一脸不满。

她当惯了千金小姐,从来只有她差遣吓人,可还没有谁敢和她大嗓门的,没想到这一到宫里,连条狗都敢随意欺负人,脸上自然是不会好看。

她跟着顾贞然出来,小公公丢了顾贞然的面子也就是丢了她的面子,她自然要生气。

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声吼,反倒给人记下了。

顾贞然没有想到杜海棠会为她开口,两个月的相处也让她深知对方的性格,只是较为直率,人却不坏,平日里有些大大咧咧地,缺心眼儿,让她不自觉想起了文才倩。

她跟文才倩的情谊,是从小到大的,早在还记不清事儿的时候起,她两都玩在一起了,关系比府中的兄弟姐妹还要来的亲昵,可惜现在她还活着,才倩却已经死了。

大概心里隐约把杜海棠看成了对方,心中滑过一丝暖流。

她回过身,看向院中气的发青的小公公,开口道:“公公见谅,我不知这姑娘犯了事,只是见人倒在地上,才伸手扶了一把。”

小公公听见人是赔礼了,腰挺得笔直,鼻子也翘的老高,一副“大爷很不好惹你知道就好”的欠揍模样。

杜海棠在一旁看得手都痒了,嘎嘣嘎嘣指关节的骨头响了起来,结果被顾贞然轻轻抬手按了下去,她回头望去,而后者脸上的笑意不减,一双眼里却充满了不悦,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因为下一秒她又恢复到笑眯眯的模样。

她继续道:“不过,这位小公公,我也是见你只是个当差的,不想多过为难你。可你这态度,可真不像是宫里人该有的行为,既然你是来拿人,就安安静静地拿人,这院子里多少姐妹,你发出这么大的声响,可是扰人清静。”

小公公瞪大了眼,心想说明明是那个疯女人大喊大叫,怎么就成了他扰人清静?

张了张嘴巴刚欲反驳,对方却又说道:“公公,风水轮流转,你又怎么知道今日落井下的石,明日会不会遭到你自己的头上,这皇宫之内,除了死人,还有谁是没有发达的机会的?”

明明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笑容和善,语气也十分轻柔,小公公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说不出其他话来。

她这般说着,全然不知自己的身影落入一双眼里,满脸褶子的脸上带有一些苍老,她原本不过是去司仪坊拿些衣物来,却不料在半道看到了这么有趣的画面。

一个疯婆子,一个仗势欺人的狗东西。

和一个,聪明的女人。

十分钟后。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香薰缭绕在侧,上了一定年纪的女人侧卧在卧榻上,几个宫女七手八脚在她身上揉捏按摩,嬷嬷说完了方才的所见,殿内陷入一阵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在众人都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女人缓缓睁开眼来,狭长的风眸与浓密的睫毛,光滑的肌肤让人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她从方才的思绪中脱离,撑着身子坐起来,慵懒道:“懂事倒是懂事,可这能有什么用呢,皇帝如今算是着了魔了,哪个宫的人都不肯见,哀家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逼着他往后宫里走。”

嬷嬷跟了云贵妃那么些年,自然知道她的意思,遣退了其他宫人,自己伸手替她按了按肩膀,道:“太后娘娘,这个可不一样。”

听见她卖了关子,云贵妃开口道:“哪里不一样?”

“老身远远瞅着,这人的长相,可与前皇后有几分相似。”

“前皇后?”她愣了一下,“你说顾家那个丫头?”

“可不嘛。皇上如今不愿往后宫走动,说白了,不就是为了顾家的那位嘛?您说情情爱爱这事儿啊,咱可不能逼着,得让皇上自个儿瞧上了,才好使呢。”

云贵妃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说像,是有几分相似?”

嬷嬷想了想道:“七八分吧,这长相上还是有些差别,不过这神态动作可像极了。”

云贵妃思索了一下,老嬷嬷跟了她这么久,眼力劲儿向来不错,她说很像,那便是真的非常像,但她心里还是有些抵触,不说顾贞然这人,生前她就是想着就头疼,她死了之后,这麻烦事儿也是一堆一堆从来没有断过。

到现在一提起这个名字,她还觉得脑仁疼。

一个和顾贞然十分相像的人,她一定不会喜欢。但是,当下除了这个,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皇帝已经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人,她已经败了一仗,如果现在再不找法子牵制住皇帝,假以时日必定没有她的好果子吃。

思及至此,比起顾贞然给她带来的头疼也轻缓了不少,她开口说道:“我记得,皇帝的身边是不是还缺两个宫女?等三个月时期一到,就一块儿把人送过去吧。”

“娘娘圣明。”

长春殿内。

许多人跟着往外瞧来,好几家门都被打开了,其实大家对这个小公公的态度都有些不爽,如今虽然是张晓昭落了势,但再过几日,如果他们之中依旧没有人受到侍寝的通知,很快就会与张晓昭落到同样的地步去。

瞧这人对她的态度,往后一定也是这般对着自己,这么一想,原本焦躁的心情就更加不耐烦起来,这里有不少都是大户人家出生的闺女,来皇宫是来做主子的,可不是给人当奴才,可是规定就在这里,她们有什么办法?

张晓昭虽然比较沉不住气,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们也不希望对方有落得太惨,但没有人敢上前说话,在这深宫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哪里能肆意妄为。

不过这出头的女子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她盯着对方,一点也不给他喘气回神的机会,几近威胁地说道。

被她这么一说,好像也挺有道理的样子。

几人也大胆了起来。

“是啊,这位公公,我们怎么说也是秀女,你这样大大咧咧进来拖人,是不是有些太不敬重了?”

“在座也都不是什么小户人家的儿女,你在院子里大叫粗俗话语又是什么意思?”

“怎么?你这是看我们不受宠,就准备横着来了是吧?!”

小公公看着四周,嘴巴张了张欲意辩解,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只能瞪着眼睛看向顾贞然,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惹到这么一群人了。

而在他视线的中央,女人从头到尾都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双手搭在腹前,饶是之前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失了礼仪。

这不是庶女该有的气质。

无论再怎么聪慧机智,嫡庶之间的差距就像一堵永远跨不过去的高墙,嫡子从一出生就拥有最好的导师,被严厉要求,而庶出的孩子,相对来说就会放松一些,就算是伶俐乖巧,也不会拥有这样的霸气。

宛如她是天之骄子,只是站在那里,就能够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舆论会自动化成风,偏向她所在的立场。

小公公指着她,道:“你……你……”

杜海棠不高兴了,“你什么你!”

顾贞然笑着制止了她,道:“姐姐,莫要和他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得。”

杜海棠也假意笑道:“我怎么会和他生气呢?这路上被狗咬了一口,我也不会傻到去回咬一口,你说对吧。”

一阵哈哈大笑。

小公公觉得,下次这长春殿,他再也不要来了!呜呜呜……

*

新帝登基第三年,春。

共选秀女三十余人,三月不得招寝,皆降级为宫女。这是有史以来,降级宫女最多也是最全的一批次。

其中,根据几人出身家世,十余人划到御膳房门下,作打杂宫女,十余人划至司仪坊名下,作女官侍女,另剩几人划于皇太后娘娘名下,作贴身宫女用。

余下两人,划于御书房门下,作转为皇帝伺候笔墨的管事宫女。

三月三。

小雨。

淅淅沥沥的雨点从半空而落,宛如一根根银针扎在地面,却又在落地的一瞬化为虚无。

顾贞然穿戴整齐衣物,随着前来领路的几位姑姑,踏上了那条长到看不到尽头的宫廊。

廊外雨点小声,来来回回绕过几个弯道,终于在一道异常高大的门外停下,姑姑弯着腰,轻轻敲了敲门。

门内一个公鸭嗓响起:“何人在外?”

姑姑答道:“回李公公,是新来伺候笔墨的宫女。”

------题外话------

万更好可怕,写了一个下午我快shi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