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徽州府如今已经开始兴起的行业里,墨业虽说不是其中的大头,但是毕竟是同平素生活息息相关的产业,总体说来,也是不可小视的。徽州墨业的格局在嘉靖时候曾有过一次比较剧烈的变动。那次因为严嵩事件,墨业行首罗家倒了台,连带了很多站错队伍的盟友和小弟都跟着倒了血霉。原先风行一时,闻名天下的罗墨也渐渐从市场上淡出去了。当是时,有程墨,方墨,曹墨,许墨等代之而起,霸占了墨徽州业中的大部分。随后,这个局面持续了很多年,直到许墨的当家许惜福突然去世,程家决定大鱼吃小鱼之后,这样的局面才被打破了。
竞争在生意场上并不少见,竞争的手段也不同,有通过压倒性的优势在明面上碾压对手的,有在某后使阴谋诡计的,但无论如何,都脱不离竞争的范畴。
程、许两家实力对比明显不平等的情况下的对抗,对于许家,很多人简直就是一边倒地不看好。原本的事实也是如此,在许家当时的情况下,外部市场剧烈缩水,内部又有一些骨干力量纷纷反水,许家眼睁睁的就要被打入某种上天无处、入地无门的绝境之中,更家糟糕的便是还在勉力维持许家的许安绮的病倒,把一切都推向了几乎无法逆转的困境里。
正是在这样无法可想的情况下发生的一些事情,以及随后带来的影响,即使已经看清楚全局的人们从后往前逆推的时候,还是感觉到几分似乎是故事里才有的戏剧性。
事情的端倪在墨商大会之前就已经出现了,那时候的许家,一反先前萎靡不振的局面,开始焕发出令人费解的生机,只是在当时,并没有人特别在意过,即便有所发现的,也多以为是许家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罢了,并不会有更多的想法。
随后墨商大会上的一幕,让很多人大跌了眼镜。面对程家布下来的种种阵势,原本在很多人眼中已经走投无路的许墨选择了最不可能的方式进行破局,几款颇有颠覆意义的墨品第一次出现在面前,随后带来的是众人的惊叹和费解。
这样破局的方式实在是太过暴力了,使得原本程家的一些看起来颇有成效的谋划在顷刻间土崩瓦解。阴谋这种东西,虽然很多时候会有效果,但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能起到的作用其实也很有限。当然程家先期的一些布局,多少还是给许墨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是因为新墨的推出,这些原先每一步都可能无法应对的谋划已经不再致命了。
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在墨商大会上大出了风头许墨,在随后又有进一步的举动。不断有有后续的新产品问世,随着这些产品的面世以及推向市场,程家所造成的危机开始慢慢减弱到了麻烦这一层次,并且随着许家马不停蹄的动作,这样的麻烦也在不断减少,由大麻烦便成了小麻烦。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小麻烦也会不断消弭掉——这些都是能从既已发生的事情做推断出来的。
甚至在很多人所能遇见的将来,程家若依旧保持如今的实力没有进步的话,那么能不能维持住墨业行首的地位也未可知了。许墨的华丽转身不仅摆脱了自身的危局,甚至开始对程家的地位造成了挑战。这些事情,对于原本胜券在握的程家来说,大抵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
这些事情,产生了轰动效应,众人津津乐道的一段时间之后,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便渐渐有些淡忘。随着眼下临仙楼事件的出现,叫许宣的书生以一种奇怪的形式正式走入人们的视线里。比如才华横溢,比如背景过硬,等等……但这些东西都是人们能够接受的,虽然也有惊讶,但终究还是保持在一定的限度上。直到那个他和许墨有关的消息传来,人们在心中对消息的可信度做了估计之后,才真正意识到许宣本身的手段,这样几方面堆积之后,心中的惊讶才朝着不可思议的方向推去。
许家的事情背后,居然和那个叫许宣的书生有关系呢。那些让人惊叹的新墨,居然是他做出来的,这样的事情委实令人难以置信。因为,不论是从制墨的理念还是墨的制法,甚至雕工等等,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若说它们的制作者不是在墨道方面浸淫多年的墨道宗师,简直不可能。但那个叫许宣的书生,年不过二十,年轻得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呢?
当然,也有人说他大概是从别处偶然获得了失传已久的古方——这样观点的人不在少数——毕竟,这样的理由多少可以让震惊的人们心中稍微可以接受一些。另外,也让事情多了几分传奇色彩,人们议论起来的时候也更有兴致。
但是在内行人眼中,自然不会是这般看法。那些墨,无论是“人磨墨墨磨人”、“八宝五胆”,还是随后的一些产品,给人的感觉其实并没有古老的意味。因此不仅不会是古墨,甚至很多地方都是在现有基础上稍稍朝前推进了一步或几步,带着很明显的创新意味。懂行的人因为对事情的了解,心中的惊骇自然就更多一些。当然,无论懂行或是不懂行的,对事情的感慨总还是一致的。
那个许宣,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重阳之后的一天,许家有不少人来拜访,有的是以前就有生意往来的墨商,大家平素关系就比较好,特别是许墨风波之后,为了补偿先前对许墨的疏离,这些人或是在销售中给予一定优惠,或是在市场上进行一些互惠,都表现出了维护关系的诚意。另外一些人是新近才同许墨建立了合作关系,有些人甚至还在考察和磨合之中。但无怎样的身份,这些人不约而同地在今日来到许家。
“那个叫许宣的……到底是不是啊?”
“八宝五胆墨,也是他做的么?”
“若是真的,还望老胡引荐一下啊,老夫想过去拜访……”
嘈杂的议论里,总能归纳出大致的意思来。
负责接待的胡莒南,将众人在待客的厅堂里进行了妥当的安置,大家都是墨商,相互之间有共同话题,眼下又是利益与共的关系,因此喝着茶说话的时候,议论纷纷,气氛比较热烈。也正是从这般议论之中,才能知道他们来此的目的——都是为了对某些事情,确切的说应该是某些消息做进一步的确定。
秦老最近因为节气变换的缘故,身子抱了恙,老人家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这般场合便不曾出席。胡莒南客气地陪着众人坐着说话,对于有人问话,他只是偶尔摇摇头,笑而不语的样子,对方大概对他的反应有些不太满意,故意露出生气的样子指责一下,他脸上便露出为难的神色。
黛儿偶尔过来,小心翼翼地在厅堂外面张望了一番,见到一些人说了话,认真地记在心里,随后小跑几步,转出院落,走过几道的回廊,见到那边正在桂花树地等她的许安绮。
“小姐,还没走呢,是不是要准备午膳?这些老爷,今天要是得不到确定,怕是不会走的了。”
许安绮闻言,有些苦恼的拍了拍额头,说了句:“罢了,还是我亲自去解释罢。”
最近关于许墨的消息又一次被人提起来的事情,其实与她脱不开干系。几日之前,正是她在李家的灵堂上,将有关许宣的一些事情抖了出来。当时她只是觉察到许宣的某些坚定——他确实是想为李家做点什么的。大概对于许宣来说,仅仅是对鲍家进行报复,还远远不够。从这一点上说,许安绮大概比很多人都了解许宣。因此,为了让李家能信服,她选择将许宣在许墨风波里的所作所为说了出来。另一方面,这其实这些原本就是许宣做的事情,她也只是说出事实,并无夸张之处。虽然许宣做完了这些事情之后,干干净净地抽身离开,并没有居功的意思,但是若真的就因此心安理得了,许安绮也会不自在的。
原先她不曾将这些事情公之于众,是因为许家还在危机当中,需要一些时间对事情做出必要的应对。另外也是许宣低调或者说懒惰,本身不想去应付这些事情可能带来的麻烦。但眼下出了临仙楼的事情,许宣即便想继续低调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了。倒不如将这些事情都摊开来,让众人对他有一个更加全面认识的同时,也给他的名气再加上去一些比较有力度的砝码。
当时说出这些事情之后,她才意识到这些事情怕是会给许宣带来麻烦,毕竟程家在许墨的事情上是吃了个大亏的,虽然这些是程家自找的,但那边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这些日子,程家虽然老老实实的,但是背后在酝酿着什么东西,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随后,许安绮同许宣二人一道从李家走出来的时候,她小心地许宣道了歉。许宣也只是笑笑说了声“无妨”。
“也该是时候了,以前很多事情都没想好,初来咋到,不太适应。若是之前就做一些事情,这次李家的悲剧大概也不会有。我算是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了,这些事情,即便你不说,我自己也会去做的。只不过换种场合和方式罢了。”
当时书生说完这番话之后,便告辞离开了。因为受伤的关系,他的脸色不大好看,身子也有些虚浮,但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神情坚毅。
二人分开之后,许安绮望着对方渐行渐远的身影,又想了想书生的话。什么初来乍到的,倒是听不懂,不过书生平素说了太多常人无法理解的古怪话语,她已经能习惯性地忽略掉。随后把握住他话中的具体含义,他……大概是想做事情了。也确实,他那么厉害,如今连鲍家都不怕的。少女在当日清冷的日光下,望望有些肃穆的李家,又望着远处素衣远去的身影,心情有些微微的兴奋。
只是莫名奇妙的兴奋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对一些事情的估计还是有些不足。原本所想的许宣会面临的麻烦还不能确定会不会有,但眼下她自己的麻烦事却先一步到来了。厅堂里满满地聚了一群过来八卦的人,老老少少的都有,虽然许安绮大概不明白“八卦”这个词的含义,但不妨碍她有类似的想法。
虽然她把许宣的事情说出去,但是她同时也知道对方的性子,这些人若是真找上门去,若只是让他不喜还好了,怕的就是会让这些人吃闭门羹。如果被冷遇了,有鲍家的例子在前,这些人对于许宣自然不敢有什么想法,但是随后不论是抱怨或是愤怒,这些情绪肯定会发到许家身上来。
她想着这些事情,觉得有些头痛,但是眼下若真的放任徽州墨业说得上话的人的在家里赖着不走也不是个事。倒是有些搬了石头将上自己的脚了……她苦笑着这般想着。
主仆二人说着话,往厅堂方向过去。比起重阳那几日,今日的温度有些回暖,但比之前还是凉了很多。日光下,黛儿倒着身子走在许安绮身前,双手比划着碎碎地说话,不时转头过去看看路,随后头转回来接着说着,叽叽呱呱的。这般走过一进院落的时候,说的兴起了,一时不查,脚后跟踢在槛上,她“哎呀”一声,身子朝一旁跌倒过去。许安绮在一旁没好气地看着她,见黛儿爬起来,于是伸出玉指在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小丫头对这样的她的举止,只是吐吐舌头,装做知错的样子。
院落里有石桌和石凳,许安锦正坐在石凳上,左手捏着一张信纸,右手撑着腮,不过看她的神色,目光虽然盯着眼前的纸页,但是心思早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许安绮二人过去时,她也似不曾发现一般。
许安绮走过去,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两晃,她涣散的眼神才重新凝聚起来。
“哦?”她疑惑地看了一眼,待看清了许安绮之后,稍稍怔了怔,思绪大概有一个短暂的空白,随后的举动便是慌乱地将手中的信纸收在袖子里,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一番情绪之后,低下头,声音低低地响起来:“哦……”
“在想什么呢?”
许安绮冲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有情况哦”的表情。许家二姐妹平素关系比较好,眼下许安锦从杭州过来有一段时间了,一些先前的伤痛也已经缓解了一些,有些玩笑般的举动也可以进行。
“没、没啊……我、我要走了。”许安锦说着站起来冲妹妹露出一个笑容,转身走出去了。
“嗯?”许安绮狐疑地看了一眼许安锦离去地背影,转过头朝黛儿问了一句:“你觉得她刚才在笑么?”
“是在笑。”黛儿偏头回忆了一番,肯定地说道。
“有点古怪……”
“嗯,怪怪的啊。”
许安绮收回目光,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目光落在许安锦现在坐着的地方,那里有一只信封落在地上。许安绮好奇地过去捡起来看了看,黛儿凑过去也看了一眼。随后互相对视的时候,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惊讶。
“杭州寄来的啊……”
黛儿的声音小小地响起来。
许安绮望着信封想了想,也没有什么结果,随后二人离开,走入厅堂里,商贾们见到她,纷纷围了上来。口中唤着“贤侄女”或是“安绮妹子”之类的,这些人有的许安绮认识,也有的只是初见,不过她还是面带笑容地回了礼。随后便是将一些事情添油加醋一般地说了一番,起承转合,生动有趣。大概是和许宣接触久了,或是她本身在这些方面就有些天赋,一个并不复杂的事情,居然被她说的有些惊心动魄。心众人津津有味地听着,偶尔表情纠结,偶尔舒了口气,问几句“后来呢”之类的话。
直到许安绮将事情说完,他们还有意犹未尽。些这些事情既然是从许安绮口中说出来的,可靠性有保障,但是听起来依旧像是故事。随后议论纷纷地表示将要去拜访许宣。
许安绮想了想,说道:“诸位稍安勿躁,汉文最近比较忙,嗯,在忙着临仙楼那边的事情。想来临仙楼事情大家也是知道的。”许安绮说着这些,在场有些人不由地点点头,她顿了顿接着道:“临仙楼那边,随后有大动作哦。当然,这些自然都和汉文有些关系。至于具体是什么……呵呵,妾身其实也不清楚啦。但是,想必很快就能知道了。眼下还是莫要去打扰汉文,拜访的事情,诸位何不趁着临仙楼到时候重新开业之时同去贺喜?”
众人是知道许宣同临仙楼的关系的,眼下听说他居然要在临仙楼有动作,因此都有些好奇。
“莫非他还懂酒楼的经营?”有人问了一句。
许安绮笑着道:“这些妾身其实真的也想知道……汉文做事,总是出人意料的,所以……妾身同你们一样,很期待。
……也就是同一日,清冷的日光照耀的正午时分,与许家这一幕发生的几乎同一时间,在程家的某处偏院里,有些对话也正在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