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是廖家现任掌舵人的喜日子,喜事办的很简朴,当然不是出不起那个钱,而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方面是顾虑如今朝堂的局势,廖秋离和萧煜的事,虽说办得悄无声息,朝堂上该知道的依然都知道了,排场太大,难免有人要说嘴。另一方面也是应了杜家的要求,杜家的家长说了,儿女亲事不在排场大小,要紧的事都在日后,在小两口之间,婚仪是过场,意思到了就行了。于是婚事的主调就定在了不铺张上,该请的亲朋自然也要请,该有的礼数自然也会有,铺张是不铺张,热闹也算小热闹。当日,廖秋离起了个大早,简单吃几粥,填饱了肚子,修整一番就上廖家台口去帮忙,主要是帮着招待远来的亲朋。

昨儿晚上萧煜说要请一天事假跟着去,廖秋离说还是不必了,不合适。萧煜问哪里不合适,廖秋离瞪着他: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萧煜嬉皮笑脸:真不知道,劳您赐教。廖秋离瞪了一会儿,觉着这么瞪没甚威吓,就收了声势,认认真真对他说:你别来,听话。

萧煜还是嬉皮笑脸:来接你总可以了吧?没犯忌讳了吧?廖秋离垂下眼帘,低声说道:如今局势这样,还是小心的好,小心驶得万年船……再说了,你不是还要什么“白首不离”了么,那就别托大,该小心的就要小心……

萧煜搂过他来,一下下抚着他的肩背道:你说不去便不去,但我想去接你,可以么?廖秋离想了想,午夜时分过来接也不算十分惹眼,回他:要来便来,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悄悄来就好。萧煜笑得一点不正经,廖秋离白他一眼,他没掌住,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了:我怎么觉着像是在私会?逗得我怪馋的!廖秋离正在对礼单,听了这不三不四的话,难得从礼单上分出来,正眼瞧他。

画匠姿容平平,那双眼睛却是不凡,定睛时,眼中光华流转,流转的光华径直照过来,一直痞着的萧将军噎了一下,讪讪然收起不那么熟练的痞态,黄花少年似的呆瞧着。画匠冲他招招手,“你靠过来点儿”,要他靠过来呢。萧将军痴痴靠过去,靠太近,画匠伸出左手定住他额头,执笔蘸墨,那双眼在他狐媚兮兮的脸上逡巡了一会儿,然后在他腮边停下,左腮一笔,右腮一笔,萧将军起初只觉脸上凉了两下,还没闹清楚脸蛋上多了两撇胡子,待那人憋不住扔了笔哈哈大笑,他才醒过来,找了面镜子一看——好么,连墨迹带墨汁,大半张脸都黑了!

一张脸黑白交杂的萧将军“报仇雪恨”来了,他不用墨汁,他用他自己的手——他“咯吱”他!

廖秋离最怕痒痒,浑身都是痒痒肉,一咯吱就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从凳上滚到了地上,被萧煜逮住了,抱到了床上,再咯吱一会儿,床上的被褥全散了,廖秋离钻进被窝里藏着,死赖着不出来,萧煜隔着被窝咯吱他,他疯笑一阵,终于没藏住,让萧煜扒拉出来乱亲一气,闹来闹去,礼单不用对了,直接被子底下对得了。

转天还要早起,起来想着要自己煮点粥吃,到了灶房一看,已经有现成的了,温热的小米白粥,吃进嘴里挺熨帖。另一边的灶口上还温着馒头、羊肉馅儿的包子、素包子,还有几样送粥的酱菜。昨夜闹了一番,劳乏得很,他不知几时睡着的,萧煜应当是在那之后进了灶房,熬了粥,叫了满文楼的外卖包子、馒头和酱菜,弄好了放在灶上温着。他起来的时候,想来萧煜是知道的,不过是闭着眼装睡,可能还有点儿忐忑,不知道粥可合他的口味,到这个时候灶火可灭了没有。

他吃完了,进了里屋,对床里装睡的人招呼一声:“我出去了!”。起头不见应答,他走到门口的当口,闷在被子里的人忍不住探出头来追着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就小小声说:到时候我接你去。廖秋离没听见,他都走出院外去了。

廖家这头忙着,萧煜那头也不闲,身为太子傅,三不五时的要过问太子的文武进益,太子有了进益还好说,万一退了,朝堂上就有那些不阴不阳的声音出来,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主要招呼的就是太子傅。而且这些人骂人非常文雅,从来不吐脏字儿,暗箭通常是全方位无死角的,若是回了他的话,不管从哪个方向回,人家就是能找得出言辞挤兑过来,多离奇都能。这样文雅地吵架的场合,萧煜通常不言语,他不说,自然有人替他说——言官分成好几个派系,不论如何,总是要互斗的,不然这些人吃饱了撑着不运动运动嘴皮子,那活着多没劲!说着说着掐起来了,皇帝就让散朝。

说句老实话,萧煜是真心佩服他那皇帝堂兄,这么一群扯后腿的人在朝堂上横着走,他都能让他们“随意”。废话连篇的折子他照样能沙中找金,当然啦,后来废话屁话实在太多,皇帝又下了一道诏令,规定折子的篇幅不能超过一千字,一千字都是废话的,拖出去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打屁股!近来收敛了不少,可不说废话屁话了,不等于说就能言之有物了,四境太平之后,言官们只能着眼于庆朝内部,自己的周围,再说精确点,就是太子的废立。他们跟着各自的主子走,保太子对主子们有利时,他们自动自发的充当喉舌,对太子诸多溢美之词,连带着也夸一夸萧煜这个太子傅。反过来,废太子对主子们有利时,他们就调转炮口,冲着太子狂轰滥炸,做什么都不顺他们的眼,有时候一些匪夷所思的由头他们都能拿来说项,说太子的吃相不好看,庆朝未来的天子,吃饭怎么能跟平头百姓似的“唏哩呼噜”呢?!太子吃饭自然不可能唏哩呼噜,一来没人和他抢,二来宫里也有专门的礼仪官,不会让他唏哩呼噜,问题是他只是个十岁多的小屁孩儿,谁说他他就和谁置气,越说他吃相不好,他越要吃得难看,成心的!

敢这么掐太子,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看他是个软柿子,母族没得靠,太子傅这边虽然不好招惹,但也不是最不好招惹的,索性就掐了,怎么着?咬我啊?!

萧煜直到后来都还是不惯朝堂上的曲里拐弯,每回散朝下来都觉得倦。倦归,当然最想看一眼那个永远看不厌的人。出了宫城,策马闲走,他任马驮着,自己晃神了。那马识途得很,他发了一阵呆,倏忽之间醒来,抬眼四顾,居然已经到了廖家台口的后门。后门开着,有下人来来往往,为今日的喜宴忙进忙出,人人面上都喜气洋洋。一位管事的认得萧煜,见他骑马过来,即刻迎上去牵住缰绳,殷勤招呼道:“爷来啦,您先进屋用杯酒水,五少一会儿就过来!”

廖秋离来得很快,快得出乎萧煜的意料。他站在他几步开外的时候,他还没从朝堂的嘈杂纷乱当中完全脱离。

“怎么打后门过来了?今儿这么早,吃午饭了么?”

说好了入夜时分过来接的,怎么才交午就来了?

廖秋离见萧煜一脸的若有所思,就知道这人大概是空着肚皮过来的,摇摇头进了灶间,拿了一碗温荸,牵着他进自己那间屋,“给,先吃碗这个,一看你就是有心火的模样,大鱼大肉吃了反而不好,温荸里边有梨丝、荸荠,吃了败心火。”,他把碗朝他面前推了推,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汤匙。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前的温荸,眼神有点呆呆的,脑子想脑子的,手动手的。脑子里想着十岁多点儿的太子和自己当年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手捏着汤匙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互不干碍。吃完了。廖秋离问他还要吃点儿什么,他摇了摇头,对他说一句:“起初说好要和你到江南种桃的,目前看来,怕是走不了了。十年之内……怕是都走不了了……”。

十年之内还是快的,慢的呢,说不定一辈子都要耗在这险恶的朝堂上,江南的桃园,怕是白置了。

廖秋离默默倒了一杯白水,放到他手边。他反手一握,握住了他的手。两只手你暖着我,我暖着你。

千言万当,不如一默。

从今而后,风雨共舟,死生相随。

廖家老三完婚之后,携新妇去了北边的新由,杜家的宗祠在那边,说是回去再摆几桌酒请杜家亲眷。

转眼就到了年底,腊八那天,内务府熬了腊八粥,先呈天地祖宗,再呈太后皇帝皇后,之后是宗室,再来是文武百官。萧煜身为宗室,又兼着将军王和太子傅,他的那份跑不掉。

当朝太后对他青眼有加,腊八粥之外还给了不少赏赐。对他是这样,对那个出身不那么高贵的太子也一样。想来也是同命相怜吧。当朝太后出身低微,能当上太后完全是因为肚子争气,生了个好儿子,母凭子贵,自然而然的享了清福,然而早年间在先皇妃嫔中间,那个因自卑而格外有自知之明的女子还在,那个向来被小视,寂寂徘徊,始终融不进那个圈子里的女子还在。她对萧煜的偏爱,其实是对自己昔年微时的关照。关照了这两个与自己相仿佛的人,她才能稍稍心安的,享受突如其来的清福。

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赏赐里边居然还有给廖秋离的,爱屋及乌,盛情难却,萧煜进宫谢了赏,回来和廖秋离一道吃了几口腊八粥,他不爱这个,但是也得象征性的吃两口。吃完了两人对坐商量年节上的事儿,谈着谈着,萧煜突然说想上东城城厢办年货,说那儿人多、热闹,最有年节的味道。

大约是廖秋离给引出来的,刚才吃腊八粥的时候,他说起小时候的事,特别说到了东城城厢的年货摊子。好些年以前,早在廖家兄弟姐妹还未长成的时候,年年腊月初八,廖世襄都要带着一家人上东城城厢的年货摊子办年货,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份年味儿。

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的逛下去,问价钱,看样子,□□联,买门神,买瓜子,买关东糖,买各样果品,一条街,从头走到尾,大包扛着小包拎着,一家人乐乐呵呵逛一整天,这才是过年的气象。回来时候,路过城东的衣服铺子,大大小小,每人裁一套新衣,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这才叫过年。萧煜让他说得心动,也想着依葫芦画瓢,走一趟东城城厢。廖秋离问他,你可抽得出空?他说不妨的,今明两日休沐,圣上和文武们都要休息,斗了一年了,还不偷空歇会儿,他们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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