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过去,往日雷厉风行处事果断的胡太后却是迟迟没有动静。郑俨一时摸不透太后的心思,难免也有些焦虑起来。他寻思许久,趁着夜色去寻了同样深受太后宠爱的中书舍人徐纥,将密诏一事详细告诉了他。徐纥出身寒门,因样貌秀丽才思敏捷入了太后的眼,爬到如今的地位实属不易。一听此事关乎自己身家性命,他当下重视万分,留了郑俨在府中,两人密谈了半夜还真想出一计。

从中书舍人府上出来已是深夜,郑俨抬头看看云堆如积的漆黑夜幕,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的心腹随从小心翼翼道,“大人,若太后还是犹豫不决……”

他冷冷一挑眉,“虎毒尚且不食子。让一个女人杀死自己的亲生孩子,谈何容易?太后就算再心狠,有所犹豫也是人之常情。”

随从一愣,惴惴道,“那大人和中书舍人刚才所定的计策是否有用?”

郑俨侧头朝他一笑,“当然。虎毒虽不食子,可一旦这幼虎沾染了其他动物的气息,让母虎感到了侵犯和危险,她可是会毫不留情地吃掉幼虎呢。”

随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郑俨收了笑,回过头束手而立,久久未动。

风乍起,吹得低低的云层不停翻涌,浓重中透着一股诡谲。

此时在北秀容,尔朱荣也接到了这份密诏,一众人等自然都是欣喜不已,恨不能立刻就出发前往洛阳。

“恭喜将军!有了这份诏书,将军终于可名正言顺拨乱反正,肃清帝侧!”高欢笑道。

元天穆也是欣慰地拍拍尔朱荣的肩,“天宝,总算是等到了这一天。”

尔朱荣肃了肃神色,“胡氏听政以来,宠信佞臣,淫乱宫闱,苛税加重,穷奢极靡,民不聊生,如今我们是奉旨勤王,铲除奸邪,还陛下亲政天下!”

司马子如站在墙上的牛皮地图前,指着上面几个地点道,“将军,我们先到上党郡,然后从那里渡过黄河,直达至洛阳城下。”

尔朱荣仔细看了看,笑着点头,“果然这条路线是最为合适的。”

正说着,贺拔岳和侯景抱了硕大的酒坛子进来,替大家一一斟满了酒,肆意喝了起来。这里除了出身世家的司马子如和拥有皇族血统的元天穆,其余人大多都是不太讲究礼仪的草原汉子,喝多了酒就更加口无遮掩。

慕容绍宗看了一眼正在浅酌酒水的司马子如,目光微动,忍不住开口道,“看来当初将英娥嫁过去是走对了一步棋。”

司马子如还没什么反应,尔朱兆已经不客气地横眉相对,“你说什么!谁是棋子!”

尔朱荣的神色略微一黯。

元天穆连忙来打圆场,“当初英娥也是自愿为将军分忧,将军有这样至纯至孝的女儿,实在是可喜可贺。”

尔朱兆素来敬重元天穆,遂退到了一旁,猛灌了几口酒。

侯景在一旁大笑道,“此番若是将胡氏一族打压下去,小皇帝必定会更加倚重将军,到时英娥坐上皇后这个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司马子如冷冷瞥了他一眼,“万景兄慎言。”

尔朱兆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要我说,索性叔父自己坐了这个位置!到时英娥想和离就和离!嫁谁就嫁谁!”

他的话音刚落,刚才还热闹万分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尔朱荣二话不说,将手里的酒碗重重砸了过去,“胡说什么!”

尔朱兆的脑门被狠砸了一下,立时流下血来,也顿时清醒了许多,当下倒是痛快地跪了下来,“侄子胡言乱语,这就去领罚!”

说完,他立刻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尔朱荣神色微凝,环视了周围,朗声道,“如今陛下信任我,视我为亲人为倚靠,才传密诏于我,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坐视不理。”他顿了顿,“传我令下去,贺六浑从今天起就是前军都督,召集士兵,先前行上党郡!”说着他又高举起一个新的酒碗,“此去洛阳,愿与众兄弟共成大业!”

众人也是群情激昂,又喝了一阵子酒后才慢慢散去。司马子如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不经意回头间,却看到尔朱荣摇摇晃晃站起身差点摔了一跤。他下意识地回转,及时扶住了尔朱荣,只闻得浓重酒气扑面而来。

“是遵业啊……”他睁着那双和英娥一模一样的琉璃眼,看得司马子如心神微晃。

“将军,你要喝点醒酒的汤吗?”

尔朱荣摇摇头,沉默了一会面露怅然之色,“遵业,我实在是欠了英娥太多。”

司马子如神色更加柔和,“正因为进了宫,英娥成长的很快,也变得很优秀。但是我知道,一个真正在意她的人,不在意她有多优秀,而只希望她能快乐的生活。”

尔朱荣抬头看向司马子如,眼中有微微湿意,“遵业你说得对。我只希望接下来的日子她快快乐乐就好。若是陛下真心对待英娥,我也不介意他一直坐在这个位子上。到时如果英娥生下继承人,血肉至亲,我这做阿爹的必定是要给她们母子博一个前程的。”

司马子如笑着点点头,胸口却泛起一阵酸楚,他深吸了一口气,却始终无法缓和那种揪心的感觉。

洛阳城里这几天天气转暖,积雪融化,沿着房檐滴落下来,犹如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

在微暖的阳光下,元诩侧身将头枕在英娥的腿上,闭着双目,密长的睫毛微颤,俨然一副活生生的美人春睡图。英娥则拿着一把精致的银镊子,小心翼翼地在他头顶找着什么。忽然,她的眼睛一亮,迅速用小镊子一夹,顿时夹起了一根细长的白发。

“陛下,原来你真的有白发,你可只有十九呀!”英娥惊讶道。

元诩在背对着她露出促狭的笑容,口吻却是哀凄万分,“人未老,头先白,看来朕的寿限也不远了。”接着他的双肩就轻微抖动起来,似是在强忍着什么。

英娥连忙斥道,“呸呸呸童言无忌!不过是有根白头发,哭什么——”她说着将他的身子扳了过来,却见他笑得正灿烂。

“好啊,你故意骗我!”英娥伸手拉扯了一下他的头发。

元诩赶紧坐起身,握住了她的手,“朕故意这样,还不是想让英娥心疼心疼?你也看到了,朕的白发可不是假的,就心疼朕一下好不好吗?”

英娥第一次见到少年撒娇无赖的模样,一时倒也有些呆住,傻傻地脱口问了声,“怎么心疼?”

看到对方笑着慢慢靠近,到了几乎能感觉到彼此气息的近距离,她霍然睁大眼,看到对方眼瞳里那个小小的自己。

忽然,她明白他想要什么样的心疼了。

她本该闭上眼睛等待即将到来的温存,可不知为什么,她却是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手中的银镊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元诩一愣,眼中掠过了一抹失落。

两人沉默了片刻,还是元诩先打破了寂静,“北秀容那里应该也收到朕的密诏了。再过不久,你就能见到你阿爹了。”

英娥的手顿了一下,“陛下,你打算怎样安顿太后?”

元诩叹了一口气,“自然是将她软禁在显阳殿里,难道还要杀了她不成?她是朕的生母,就算犯了大错朕也不能对她怎么样。只希望这一次她能安分守己。”

英娥见他情绪有些低落,赶紧转了话题,“陛下,那等你真正自己主政时,你最想做什么呢?”

一听这个话题,元诩果然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讲了半天,末了,他还不忘加了一句,“对了英娥,朕还要带你回北秀容省亲! ”

看着眉飞色舞有了几分少年人模样的元诩,英娥也愉快起来,“好!草原上可好玩了,有很多有趣的节日,我们也可以去打猎,然后围着篝火吃烤肉……”

元诩听着听着忽然神情变得古怪起来,这些为何听起来好像都似曾相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小黄门的声音,“陛下,淑仪,刚才听宫人说,太后身子似乎有些不太好。”

元诩和英娥对视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怀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