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和钱婆子厮打那事儿,甄二听媳妇儿说是这三丫头挑拨,才害得她和钱婆子闹的这般境地。他原本还不相信一个八岁的毛丫头有这能耐,只当张氏怕事推脱。但昨夜月光亮堂,他可是瞧得清楚分明,那趁他多喝了几杯将他打晕的,板上钉钉的就是这臭丫头。胆敢动手打他,害他大清早被他老娘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他还不好意思承认被个毛丫头打晕了,只能说自己贪杯误事,连累他一身衣裳都赶不及换上就追过来,他甄二许久不曾吃过这种说不出的暗亏。这个闷亏不在她身上讨回来,他哪会如意。

甄知夏见他来势汹汹狰狞嘴脸,心里鄙夷,看来打的不够,没长记性。

甄二本打算二话不说,趁着甄三没反应过来,先打她一顿出闷气,是以他黑着脸走到甄知夏跟前,大声吼道:“小娼妇,倒有胆子合着你娘一块儿私奔。”

巴掌扬起,竟然是要力道十足的先给她一耳光解恨。

甄知夏忽的抖了抖身子,状似害怕之极。她年纪小模样标志,只需要张大眼睛,露出十足的惊恐模样立马衬托得甄二跟个恶霸似的,边上的工友身子骨个个都比甄二结实,哪里会看他这么欺负一个小女孩。

美貌与狰狞,瘦弱与强大,在善良的世人眼中,这些就是铁骨铮铮的是非黑白。

于是甄二狠狠落下的巴掌被人硬生生的截住,甄二恶狠狠的瞪着眼前这裋褐被汗渍浸透半身的年轻汉子:“你干啥,我教训我侄女有你啥事?”

年轻人不屑的甩他一踉跄:“人家亲爹在这儿都不打,你个叔叔呈什么能。”又嗅了嗅鼻子,益发不屑道:“原来是喝多了酒撒疯。”

甄二狼狈的后退两步才勉强站定,愈加恼火起来:“老三,咋的,让外人帮着打你二哥啊,娘不在你能耐了是吧。你且听着,不是二哥要越过你教训你闺女,你这闺女太不懂事儿了,气的咱娘晕过去,到现在还躺在床上,你媳妇儿这个时候不在床前伺候,连夜偷偷跑出去,算咋回事?”

甄知夏扬声道:“二叔,你别冤枉我,村里人谁不知道是二嫂和人打架才把奶气晕过去的,你想赖我头上,欺负我年纪小还是怎么回事儿。而且什么叫我娘偷偷跑出去,还不是你们逼的我们只能来镇上找咱爹。”

甄三一听急了:“大哥二哥,这事儿我还啥都不知道呢,我娘咋会晕过了?”

甄二恨恨道:“还不都是你家闺女惹出来的事儿,想知道就跟我家去,给咱娘跪下赔罪。”

“甄三,你若是要走,现在就滚,以后都别来了。”

作坊门口传来一声响亮喝骂,却原来是赵家管事听见作坊里头有人闹事儿吵架,特地带着几个长工过来压场子了。

甄知夏瞪大眼睛打量着那管事,四十多岁,一身黑绸福字纹圆领衫下肚子凸显,胖胖的脸上满是戾气。

“上个月底说家里出事儿,丢下做到一半的活计走了,还要我替你擦屁股。现在才月初,又来这一套,你家的事儿你怎么有脸闹到这儿,我告诉你,帮你一次可以,别得寸进尺,今天你要是走了,你以后就别来了,我们赵家的地界儿不是你们几个能撒野的,当然你要走也没那么便利,这几天的工钱也别想要了,我还要教人那棒子打你出去。”

甄大窝囊无用,甄二是个灯笼架子窝里横,他见那管事一脸凶相,身后长工又虎视眈眈,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现在立马缩到了甄大后头。

自个儿躲起来了又拿手肘狠撞了一下甄大:“大哥,你说。”

甄大无奈,只得上前和甄三说道:“三弟,你先不用回去,但是咱娘说了,今天一定要把你媳妇和闺女带家去,三个妇道人家半夜从家里逃出来像什么样子。”

再窝囊也是帮凶啊,当着这么多人,这么说自己的弟媳妇和侄女,有没有考虑过她们的名声,甄知夏勉强抑制住怒气:“大伯,娘是为了我才连夜过来找爹的。奶现在是不是已经把佟家的宋妈妈请家去了,那银子也收下了吧,就等着我回去,把我捆巴捆巴送人了,不然大伯和二伯家的哥哥弟弟们又该没钱吃肉了,咱小叔也没钱往朱子学堂送了是不?”

众目睽睽之下,甄大的脸立即涨得通红。

甄二跳出来吼一句:“胡说八道,你个忤逆的东西,哪里轮到你在这里随便放屁。”他跳了几下还想上前动手,孙管事咳嗽一声,他又立即缩了回去。

孙家管事冷眼看着,身后的长工自发围城一个弧形将那扇角门堵了个结实,粗粗这么看过去,气势确实有些吓人。

甄三终于有些熬不住,他娘这还是打算卖他闺女哪。他当初和他爹一道在村里平复了这些闲话,但是不代表他心里一点疙瘩也没得,甄三抱着头慢慢蹲下去,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大哥,这是你亲侄女儿啊。”

他这个举动就是承认甄知夏所说的,都是真的了。

周围长工短工有了解甄三为人的,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李氏搂了甄知春,缩起肩膀低低的抽噎。

甄知夏声音也微微发着抖:“爹,你说的是什么话,就是亲侄女儿才能卖呢,咱家不就是这样么,你镇上打工赚的钱贴补他们,可怜这些年我娘的嫁妆也典卖干净了,只能熬夜赚绣活,爹和娘每月攒的加起来才四百文,还不够我小叔在学堂一个月的,咱还得养活咱爷咱奶,大伯二伯一家子,没钱就把我卖了吧,爹我求你,把我姐留下吧,不然我娘也活不下去了。”

李氏忍不住痛哭起来,她这是真哭,她伤心她憋屈,整整十年,她快憋闷疯了。

人群里终于有人沉不住声了:“这一大家子没脸没皮的少见,一个月四百文钱够养活多少人了,他们都花哪儿去了,还要卖人家闺女。”

“没听见人小姑娘说么,得养爷爷奶奶,大伯二伯一大家子,供伯伯家的兄弟吃肉,还得供小叔读书,镇上读书,老花钱了。”

“没钱读个鸟书啊,老子大字不识一个,靠力气吃饭,顶天立地。”

“甄三,你是男人不,由着自己兄弟这么欺负自己媳妇和闺女,要是哪个王八羔子敢这么对俺,俺就几棍子打的那丧良心的跪地求饶。”

镇知夏立即朝说话的男人看一眼,长的黑黑壮壮的一脸杀气,正怒目瞪着甄二和甄大。

就是替人做长工也是有血性的,家里也有老婆孩子。

甄三慢慢直起身来,走到甄大和甄儿面前,黝黑的脸膛三分坚决七分诚恳:“大哥二哥,我就是把自个儿卖了,也不卖闺女。”

甄知夏长嘘一口气,这话,总算说的像个男人了。

甄二道:“老三,你这话别对咱说,这也是咱娘让咱来的,咱说话不得数。”

甄三咬牙:“那我跟你们一道回去。”

赵家管事慢声道:“好啊,我还是那话,甄三你走,我不留你,钱没有,以后你也别上赵家找活了,来人,帮我把这三个人打出去。”

这三人,自然指的是甄大甄二甄三三兄弟。

那些个长工短工早看甄大甄二不顺眼了,呼呼喝喝的一个个提溜了手头趁手的东西就围了过去。

甄二哇哇叫着抱头四处乱窜:“老三,我先走了,你到时候自个儿回去和娘交代吧。”

甄大涨红着脸半是走半被人轰着出去:“老三,我回去先替你劝劝娘。”

甄家两兄弟慌张之中又挨了几下,跌跌撞撞的奔出赵家作坊,不知谁朝着二人的背影丢了半块砖头:“快滚吧,再敢来揍死你们。”

赵家管事腆着肥大的肚子慢慢走到甄三面前:“甄三,别说我欺负老实人,你要是打算继续留下,也行,把活计干完了,老规矩月底结账。念在你做活一向尽心,赵家又是出名的体谅下人,我就擅作主张一回。那边院里还有个柴房空着,有心打扫打扫也能凑活过几天,你的家眷要是愿意也可以留下。不过我话说在前头,接下来几天,再有谁过来惹事,但凡和你甄三有关系的,你们就给我立马滚蛋。”

甄三勾着脖子不停给赵家管家鞠躬,见管事要走,总算鼓足勇气说想先预支半个月工钱,他红着一张黑脸:“大管事,您行行好,她们娘仨突然这么过来,我身上是一文钱都没有。”

赵家管事朝甄知夏三人瞥一眼,从荷包里取了约莫两钱银子出来:“我先借这些给你,月底领了月钱再还我,是该给你媳妇闺女买身衣裳,看看她们穿的,都赶上叫花子了。”

甄知夏慢慢蹭到管事儿面前,张大眼睛抿了抿嘴,软糯糯的喊了一句:“谢谢管事叔叔。”

管事儿面色一缓,轻轻嗯一声,仰着脖子走了。

甄知春奇道:“咋的一离开甄家,咱们尽碰上好人了。”

甄知夏被她逗得直乐,甄三脸上却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