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到底是庄户人家出身,身子没那么娇弱,眼下一醒过来,虽然只能躺在床上,却已经有气力气气哼哼的,一见甄知夏进门,更是扬高了声音大骂她忤逆不孝。
甄知夏站在床前,垂下眼帘看着她,可惜,除了头上的绷带瞧着像个病人,马氏的神情依旧如狼似虎:“奶,你不是因为二伯娘和钱婶子打架,连累香菊姐的名声,才气倒的么,村里人都瞧见了,为什么现在又骂我。”
甄二面色凶狠:“你个忤逆的小畜生,娘被你气成这样,你还不知错,快跪下给娘磕头,再惹着她,我当着爹娘的面把你打杀。”
李氏闻言急忙上前将甄知夏护在怀里。
马氏躺着喘了会儿粗气,忽然道:“李阿敏,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不是三房媳妇,却叫了李氏的本名,这算什么意思。
甄知夏目光不由一动,稚气的脸庞隐隐现了一层寒霜。
“奶,卤菜方子是秘方,也算是我娘的嫁妆,奶阿是想把我娘最后的嫁妆也挖走么?”
马氏气的差点跳起来,奈何手脚依旧无力,只得捏起嗓子骂道:“你这没尊卑的东西,你说啥,你是不是想逼死我,那你来啊来啊,我再这里,你个孽障有本事过来掐死我。”
甄知夏清脆的童音在屋里继续响起:“奶,你要把我卖了,还再要拿卤菜方子,总共换八十两银子,这些都是替小叔谋的,还是说我这几个叔伯也有份。”
甄大孙氏,还有甄四瞬间变了脸色。
甄二面上却隐隐的有了喜意。
马氏扭动着身子欲要从床上爬起来,又被张氏和甄四好说歹说一番劝住了。
不理会马氏的闹腾,甄知夏只看向甄老头,却见甄老头闭着眼睛,神色之中也并没有惊讶。
甄知夏的心慢慢沉下来,看来甄老头是知道这件事的,而且,应该也是同意的。
“爹,不能把夏丫头卖了,那么多银子买个人,夏丫头要是去了,这辈子也回不来了。而且将您孙女儿卖出去给人当奴为婢,甄家这些年积下来的好名声说不定就毁了。”李氏带着哭腔朝甄老头哀求道。
李氏对甄老头也是有些了解的,可惜,了解的还不深。
甄老头自觉有些无颜面对三儿媳妇,但是要他现在做出什么保证,他也只能摇了摇头。
李氏当即灰败如枯叶。
甄知夏皱了皱眉,暗怪马氏还是醒的太早,若是再和她娘多说一句,何以让她伤心至此。
马氏生怕甄老头又变卦,连身子也顾不上了,连连叫道:“乡下的闺女不值钱,早晚是外家人,生下来就扔了的,长大了卖了的,不知道有多少,咋就不能卖,咋就不能卖?”这些话,她在甄老头面前说过,也把甄老头说通了。
“李阿敏,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当年不是我老甄家收留你,看你是个寡妇无依,让老实巴交的老三娶了你,你坟上的青草不知道枯了几波了,现在不过就是问你要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你就这么做死做活的,想逼死我们两个老的,你还要不要脸了?”
这就是她常年骂李氏寡妇的根本原因,她要李氏永远记得这些,对她当年的收留,对整个甄家感恩戴德,鞠躬尽瘁。
“这些年,你没生个儿子出来,我家养着你,养着你这两个丫头片子,是少了你们吃还是少了你们穿了,一个个的,只知道搜刮家里头,刮着我们两个老的,家里要用着你们了,你们就一个个缩着狗头,装没事人了,我呸。”
甄知夏听着马氏的扭曲逻辑,出离愤怒后反而冷静下来: “奶,事情总有个是非曲直,你觉得你有理,我觉得我没错,咱们甄家没有族老,好歹村里有里正,村老,把大家都叫来评一评吧。”
马氏尖叫道:“你个不知羞的丫头片子,你有啥资格和我讲道理,你今天莫说去请里正,你敢踏出一步门,我把你当场打死。”
“够了。”甄老头大吼一声:“都住嘴,老三媳妇,赶紧带着你两个闺女回屋。”
马氏怪叫道:“老头子你干啥,你想干啥?”
甄老头闭着眼,声音低沉下去,满心疲惫:“都回屋去,有事儿明天再说,老二你回去看看你媳妇,亲家母要是不放心,就留两个人下来,晚上照看老二媳妇,你给她们挪地儿,今晚就和老四挤一挤。
老大媳妇,大家都饿了,你去下一锅子面,每人一碗,给送到各自屋里头去,菊丫头也去,她娘有人陪着,比她管用,让她出来给你打下手。”
马氏叫道:“吃啥面,那是留着给五儿回家吃的,你们敢动。张家人凭啥赖在在家不走,有本事找那钱寡妇去,哪里有出嫁的闺女带着娘家人来蹭吃蹭喝的道理,就是喝水烧的柴火,也不是天上刮风掉下来的。”
甄知夏嘴角终究忍不住抽了抽,这老太婆,抠门的极品。
甄老头黑着脸不理她,生怕大声和她吵了又把她气晕过去,或者干脆把自己气晕过去。他朝着还矗在跟前的李氏挥了挥手:“别听你娘的,你们都回去,让你娘今晚上安稳睡一觉,一切明早再说。”
他是觉得有些委屈老三屋里的,但是老妻那些话,也不是全没道理,更何况还有甄惜福,他的小儿子,他不能也不舍得不管。
马氏哼哼哈哈的就又是喊头痛又是骂甄老头穷大方。
甄知夏用力把已经被马氏刺激的有些痴傻的李氏和甄知春拽过来:“娘,姐,咱们回屋去。”
马氏左右不放心,又叫道:“老二,你去给我去她们院儿里守着,守一晚上,三丫头你死了这条心,别想着半夜摸到里正家去,明早上我就把你送到佟家去。”
甄四和孙氏脸孔涨的发红,甄大低着头,甄二眼里则隐隐发着光。
甄知夏猛一回头,顿时晃眼,这一屋子人,竟似有半屋子都是披着人皮的狼。
李氏惨白着脸被搀扶着回到屋里,甄知夏叫李氏,李氏不应,只直直盯着她。
甄知夏此刻也有些怕了,马氏那老太婆字字诛心,该不会把娘作践出毛病了吧,她让姐姐看着娘,自己拔腿就要往外冲了去请许大夫。
却不料李氏狠拽住她不放,甄知夏无奈,又在她眼前坐下,李氏盯着她半晌,终于眼睛一闭,两行清泪滑下,脸上多了丝决绝。
“今日就算是我被休了,也不能由着你奶为所欲为,眼睁睁看我闺女入火坑。”
甄知夏心神微微一震,当年李氏有个寡妇身份,被逼成那样,眼下为了她,竟然是甘愿当弃妇了。
她心下乍喜乍忧:“还是别想这档子事好,娘如果被休了,我和姐姐虽然只是两个女娃,但也是姓甄的,奶要是强留咱们,也不是留不住,到时候真是买卖随她了。”
李氏静下心想了想,遂点头道:“好,这个甄家,不待也罢,我也不说丧气话,我想办法和你们爹和离,你奶要是不放你们,我去把簪子当了,就是买也要把你们从甄家买出来。”
甄知夏深吸一口气,:“娘,和离的气话先别说,咱先告诉爹说咱们要分家,爹要是答应了,以后爷和奶纵然还是爷和奶,咱爹和咱娘却是屋里当家的了,爷和奶也不好一句话就发卖了咱们。当然爹如果不愿意,甚至和咱们闹起来,娘再提和离的事情不是更妥帖。只是,为了我把家搞得四分五裂的,你们日后可别怪我。”
她再不喜欢甄三,也明白,这世道,家里没个当家男人,李氏得有多难。
甄知春一直闷着不说话,听了这话脸色发白,片刻后又坚决的点头同意,往她娘和她妹子哪里靠近了些。
李氏道:“傻孩子,怎么会怪你,你们离开我就没活路了,我若是和你爹和离了,我拼了命也要养活你们。”
她一面说,一面却已经考虑的更远,甄三怕是不愿意离开他爹他娘的。和离这话说的痛快,真要做起来,却是难,到时候她们娘几个离了甄家,又能怎么办,别人还能回娘家,她一个人没得地方投奔,又能带着两个孩子去哪里。
院外忽然传来几句骂咧声,甄知夏凑到窗棂处往外一看,她二叔甄二,掀了她们院里两张条凳,只找了一个小木凳子,一张木桌子,前兀自坐在桑梓树下喝酒吃起菜来。
原来甄二拗不够马氏彪悍,又想自己正经屋里反正也被人占了,干脆独待在他三弟院里耗一晚上得了。
当然他是个不愿意吃亏的,马氏眼下得在床上躺上十天半月,没功夫管那厨下琐事,大嫂孙氏又是个糯米性子,他避开旁人从厨房摸了半瓶炒菜的黄酒出来,顺带顺上一碟子花生米,又从田垄里头掐了两根黄瓜下来,自酌自饮,自得其乐一番,将那满脑袋混账官司撇在脑后再说。
狠狠干掉一杯黄酒,甄二咂了咂舌,口里不干不净娘希匹个老子的浑说过一通,他又觉得天上地下老子独大了,开始心心念念琢磨着好事儿。
瞧娘那意思,赶明儿准得把三丫头发卖了,到时候得了八十两银子,他就去娘那里磨些花花。他可不像老大老三那么憨傻,看着好处都落到小五头上不吭声。因着贯日里头,甄知夏对他这个二叔不单不亲近,纵有几分恭顺也是瞧着心不甘情不愿的,甄二是个爱记仇的,一贯是不喜欢这丫头。
李氏见她二叔拦着院门,便紧紧拉了两闺女远离着窗棂坐下,她复又紧张道:“三丫头,你奶这是狠了心的要拿你了。”
甄知夏心道,那老太婆什么时候不狠心了,面上却是笑着压低声道:“娘放心,咱们晚上,就去镇上找爹,看爹到底怎么说。”
李氏道:“你奶不是让你二叔在外面守着么。”
甄知夏道:“二叔总不会一晚上不睡吧。”
门上忽然轻轻响两声,一开门,却是孙氏。
孙氏两手端了三碗汤面,一进门嗫嗫喏喏似乎有话说,但一对上甄知夏晶亮的双眼,嘴巴又立即闭上了,眼睛也跟着红了起来。
甄知夏道:“谢谢大伯娘。”
孙氏擦了擦眼睛:“好孩子,大伯娘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偷偷给你面条下面藏了一个蛋,你慢慢吃。”
她知道她是拦不住婆婆马氏的,但是眼睁睁看着亲侄女被发卖,也是不忍,她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愧疚。
这个时候也没人关心若是马氏知道了会不会闹,屋里所有人都闷着声,院里头的甄二忽的骂咧了一句,也听不清说什么,孙氏不敢再看母女三人,勾着脑袋出了屋子。
甄知夏就把碗端过来给娘和姐姐,碗里面是过年才能吃到的,净白面粉擀出来的面条,孙氏指出来的那一碗面下面果然还卧着一个水煮蛋。
院子里,甄二拦着孙氏没好气道:“大嫂,杂是光面,你就连个浇头都不会做,这面给人吃啊。”
孙氏正心疼甄知夏,又物伤其类的担心自己的闺女甄绿儿,听甄二一番没轻没重的顶撞,忽的想起甄知夏和她说过为母则刚,自己竟然连累儿子闺女白白被二房欺负了十几年,顿时也强硬起来:“他二叔,我是你大嫂,伺候爹娘是本分,却没道理一起供着你还要听你浑说。”
老实人发火,直把甄二冲的一愣,等他反应过来,孙氏也走了,他对着院外骂咧两句,闷头把一碗面吃个精光。
这屋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李氏和甄知春还是担心明日一早,甄知夏就留不住,哪里还有胃口吃的下,只端着碗要将自己那份也拨给她去。
甄知夏无奈的拦住两只碗:“娘,姐,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这面你们得吃了,待会儿有的是需要用力气的地方,你们若是不吃,只会拖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