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芝到晋阳街的沈家商行时, 天色又暗下来, 似是要下雨。
李管事带她到了后院,安芝迈进屋子,看到坐在那儿的沈帧:“久等了。”
“我也才来没多久。”沈帧示意李忱去取东西, “登州的船回来了?”
“回来了, 今年登州那边的皮子不错, 比我想的要好,听闻是那边下了新策令, 瓷市或许会有起色。”这对几个月前的叶家而言无疑是个好消息, 可如今,叶家那批吞下的瓷器已经被叶老爷已赠送的名义给了官府,虽说是挣了好名声, 破财也是真, 也不知叶老爷现在是何种心情。
“倒是值了你一夜未睡。”
安芝轻笑,那是两码事,不过这么说起来, 至少是个好消息。
沈帧舀水煮茶, 知道她忙, 提了几句商行的事后, 便切入了正题:“今早顾大人问及我时,我就猜到昨天夜里去顾府的人是你,救顾少爷的可是你师叔?”
安芝点头:“顾府如今如何?”
“惊动不小, 但衙门内压下来了, 我也是去拜访时才得知此事, 顾大人暂时没让清禾去书院,衙门内调派了人手,傅大人也差了几个护卫在清禾院子内贴身护着,应该不会有事。”沈帧与安芝想到一处的是,来者不会那么的明目张胆,否则也不会用绑架偷袭这样的手法,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须臾,沈帧给她倒了茶后,又道:“你师叔的伤可严重?”
安芝握着杯子轻轻转着,半响,她抬头看他:“是你要问,还是代谁来问。”
沈帧看了她一会儿,笑了:“有何分别?”
“倘若是你要问,我便据实以告。”安芝没有继续往下说,言下之意,他要代别人来问,得到的就不是什么真话了。
沈帧是知道安芝的师叔受了伤,顾少爷口中所说,那伤势也不轻:“为何不据实已告,这难道不是她此行的目的。”
“在师叔没有做决定前,我不能替她说什么。”安芝一旦说重伤,就仿佛是在向顾大人表达什么,所以她不能说。
转而,安芝放下杯子眨眼道:“不过顾大人若是自己猜到了什么,也不是别人能左右的。”毕竟,他都想到了要借沈少爷的口来探虚实。
屋内安静了会儿后,沈帧笑出了声,如此迂回的帮忙,可谓操碎了心。
气氛因此和缓了些,尽管有所担忧,安芝也知道这样的事急不得,她一人之力无从查证,查出那些人还得靠顾大人,也必须靠顾大人。
桌上的壶发出咕噜的声音,茶香肆意,五月末,窗外的小竹林开的正绿,郁郁葱葱,难得的安静。
这样的环境下,忽然就不想说话了,安芝低头喝茶,耳畔响起舀水的声音,抬眸,沈帧提着竹勺,从窗台下的石盘内舀了清水,倒入壶中,水雾腾起,像是薄纱隔在中间,刹那间的朦胧,就好像真在山间竹林般,有了隔世的感觉。
安芝轻笑。
沈帧望向她,安芝摆弄着杯子道:“宜山只有我们一个观,香客少的时候,观内就十分的安静,我小的时候,师傅常带我去思过崖旁的的竹林里静坐,下过雨的林子里,就如这般,清晨时雾气腾腾。”
“空气倒是不错,可是我哪里坐的住,最初那半年,我都是这样昏昏欲睡过来的。”安芝清楚记得自己被师傅按在蒲团上的情形,不能动,罢了就乖乖坐着,可止不住困意袭来啊,再说当时身体不太好,最后醒来都是歪倒在师傅怀里的。
“你师傅很疼你。”
安芝舒了一口气,点点头:“是啊。”母亲过世后,她的身体更差了,父亲将她送去宜山,头半年她不适应,也都是师傅和师叔照顾过来的,所以有时即便她觉得师叔再不着调,在她心里,她永远说是很重要的人。
沈帧放下竹勺子,动作轻缓:“有机会要去一趟宜山。”
安芝嗯了声:“宜山最出名的就是福堂了,不过香客中多是妇人。”宜山与寺庙不同,近似于观堂,供奉的也不是菩萨,师傅她们平日里做的最多的,就是给前来的妇人开解祈福。
“我不为了祈福。”沈帧摇头,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不为祈福做什么?”
沈帧笑而不语,安芝怔了怔,对上他的视线,总觉得他接下来的话是想说,去宜山谢谢师傅将她照顾的这么好。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屋内再度安静,只是这气氛,有了些许的变化。
不多时,“滴答”一声,落下窗台的雨打破了宁静,紧接着,窗外竹林间传来窸窣声,雨水打落在屋檐,落在竹叶,从上面滴落,又有溅入窗户的,落在了石盘中。
“咚”的一声,水波荡漾。
安芝起身,直接走到了屋门口,外面的声音更响,雨水打落在小径的石板上,在这绿荫小院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协奏曲一样,融合在一块儿,叫人心情舒畅,安芝仰头:“下雨了。”
天色暗下来,屋内点着灯,光线微黄。
屋外灰蒙蒙的,雨水分界线在门口,凉风扑了进来,夹带着一些些的水雾。
沈帧没有说话,只坐在那儿看着她,嘴角扬着笑意。
……
这场雨来的不猛烈,却持续了许久,雨停时天已经黑了,晋阳街路上的铺子还未关,人少了许多,沈帧送安芝回西市的商行。
正说及下月去宣城的事,拐角看到了码头,还有陆续卸货的人,其中就有与安芝他们商船只隔了两日的罗家,大福船上的货接连两日都没卸完,夜里点着灯还在继续。
“罗家这一趟去苏禄,应当是带回了不少东西。”也是因为当初罗家出航,安芝才没有去岭西,转而去了登州,随着罗家归来,也不知会产生什么样的波动。
“其中就有你上次带回来的珍珠。”沈帧昨日已经收到了一小盒,是罗家送到陆府的,陆庭烨派人给他送来,成色不比安芝当初带来的差,部分还更胜一筹。
“看样子是打算送往京城的了,叶家将那么多的瓷器赠给了官府,想必也是为了这条路。”薛家二少爷在京城为官,薛叶两家有那意图也是当然,至于这罗家,原来就有关系。
“罗家送了两个女儿去京城。”
安芝一愣,送?
沈帧看着马车上顶头番的字:“送到高门做妾。”
“……”安芝呵笑,放眼金陵城这说得出名字的几家,也就罗家会这么做,她虽没有接触过哪些高官,可也知道在官家中,规矩颇多,商女又容易被瞧不起,这后院生活真的不好过。
“果真是做大买卖的。”安芝不咸不淡说了句,这时,不远处的傅家商行那儿走出来一个身影。
“小叔!”
安芝朝那儿挥手,唐侬笑着走过来:“我就想你也该回来了,出来等等你。”说完后看向沈帧,微微颔首,“这位是?”
“小叔,这是沈家大少爷。”安芝猛地想起小叔刚回来,并没有见过沈帧,便相互介绍了身份,“我就在晋阳街,走回来也很快。”
“原来是沈家大少爷,久仰大名,之前听知知说起过,生意上的事多有合作,她年纪轻,不周之处劳烦照顾。”唐侬看着安芝,笑意里满是宠溺。
沈帧手握着轮椅扶手,笑道:“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她很好。”
“是么。”唐侬抬手,轻拍了下安芝的头,“我初以为她只是兴致,也是没有料到她能如此,在金陵城中能有沈少爷这样的生意人青睐,也是知知的福气。”
沈帧看向安芝,或许只有在至亲面前,她才会有这样毫无负担的神情,傻乐的模样,对她而言,商船出事,能有一个人活下来也是莫大的安慰。
沈帧不动声色:“您是她的亲人,有您在,我想她会做的更好。”
唐侬看着沈帧,脸上笑意越浓:“天色不早,我们就不送沈少爷了。”
“告辞。”沈帧也没多说什么,只看了安芝一眼后初七就推着他离开了,不远处停着马车,很快就消失在了她们眼前。
雨后的凉风吹来,安芝转身,笑着道:“小叔,我们回去罢。”
唐侬站在她身旁,慢慢朝商行走去:“下午匆匆忙忙的,是去见了沈少爷?”
安芝的脑海中猛地想起沈帧说过的话,再想想师叔,安芝低头看脚底的石板水坑,走的有些俏皮,声音也欢快:“没有啊,下午我去了一趟梳斋,之前的买卖出了些小意外,回来时路上遇到了沈少爷,便聊了会儿。”
唐侬看着她的背影,笑意微顿,是么。
“小叔,等这两日忙完,赶在去宣城前把那宅子置办妥当,说不定回来就能住了。”跳上台阶后,安芝转身看他,征求他的意见,“您说如何?”
“那位沈少爷是不是还未娶亲?”
“是啊。”安芝直直看着他,眼神也没闪躲。
唐侬笑了:“如此才俊,要用轮椅伴生,倒是可惜。”
“许多人都为他可惜。”安芝提了气,没往下说想请师公为他看病的事,“小叔您怎么忽然对他感兴趣了。”问的都是沈帧的事。
“我看他谈吐不错,为人谦和,家世也好,倒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唐侬迈上台阶,原本是想从安芝脸上看到些什么,却不想安芝只仰头看着他,笑眯眯道:“钱家有位二小姐,比我年长四岁,一直未嫁的原因是家中父母早逝,长姐远嫁,家中弟弟年幼,她不放心才在家留了许多年,为人爽气,心肠很好,也是个好选择呢。”
唐侬轻笑:“还要你来操心我的事。”
“那是自然,父亲在世时就常念叨,不能让你孤身一人,如今这事儿不就落到我肩上了。”安芝往商行内走去,声音也渐远,“小叔放心,我一定为您好好选。”
屋外只有他一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来,这丫头在转移话题,而她从小如此,不肯直面的事,便是不愿意告诉别人的。
不愿意说的,那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