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妹性子朴素,再加上宪王在宫里头的身份特殊,当下只披了件普通商贾也能穿着的素绢面棉披风,里头暗青色通袖蕉叶纹棉禙子,头上不过戴了条勒子,上头坠了几颗零星的碎玉,手上拢了个毫无纹饰的银质手炉,坐着暖舆往咸福宫去。
外头的风果然刺骨寒冷,抬舆的太监们都是健步如飞,咸福宫刚刚在望,就见前头宫墙的夹道上一队花灯闪烁,竟是朝着她的方向来的。
李唐妹自然以为是哪位妃子出行,忙叫太监们让到一边。
那队彩灯近了,才见不过是两排太监,见了她还忙行礼。
李唐妹道了声免礼,就想吩咐起行。
那队提了彩灯的太监头儿忽然说道:“李侧妃娘娘,这些是御用监新造好的花灯,您看有八宝联春、喜鹊登枝、珠联璧合、万象生平等等,都是好彩头的画儿,正要分送各宫娘娘玩赏,您想必是去咸福宫顺妃娘娘那吧?还烦劳底下的宫娥姐姐们带过去。”
李唐妹看那些花灯,果然扎得精致,画也画得好,也不疑有他,便点头令宫女们去接。
那干太监一股脑儿将花灯都传过了手,统共有十几只之多,李唐妹还道是成绶帝对单沅儿的恩宠,也没往心里去,一径到了咸福宫。
顺妃早有话说宪王的这位李侧妃来了不必通传的,故此守在外头的内侍宫娥们一边将她迎进内,一边有人小跑进去知会自家主子。
李唐妹还未及阻止,单沅儿已经自内堂迎了出来。
她已取下妃子们日常头上所戴的髻,套了个暖帽儿,身上也不过一件白领子绿底无花的交领大袄,看上去一副慵懒之态。素净中倒显出别样的清秀。
一见到李唐妹,单沅儿已先自露齿笑了起来,边走边伸手来迎:“这么大冷的天。西北风怎么能把二妹给刮来了,快随我到里头暖一暖。”
姐妹两个交手而握,李唐妹就说起了花灯的事。
沅儿轻轻皱了皱眉。说了声:“今儿倒怪。”便令宫娥们挂到殿前头去。
二人携手进了内室,早有宫娥替李唐妹除去披风。捧了姜汤并香茶上来,李唐妹也不客气,将鞋子脱在炕前的脚踏上,与沅儿隔着小几坐到炕上,笑道:“天一冷,就懒怠出门,今日是元宵佳节。时辰还早,姐姐怎么就已卸了妆,万一皇上驾幸,不怕失礼么?”
沅儿微微一笑,挥手让侍奉的宫娥都出去,这才道:“别人不知道还罢了,你也不知道今日除了元宵还是什么日子么?便是皇上能想到我,不也是沾了小妹的光?”
听见提起泠然,李唐妹叹了口气,玉容虽渐渐被室内的热气熏得红扑扑地。神情却黯淡了,“我也是托她的福,才得以母子保全在母妃宫中,只望她在外头好好儿的。”
“你不是在佛堂给她设了长生牌位日夜祝祷么?佛祖有灵。会保佑她的。”
李唐妹听沅儿的口气有些落寞,便问道:“姐姐如今备位六宫,皇上还赏了你老家的兄弟出仕,也算是出人头地,怎么总是郁郁寡欢呢?母妃今日接了樘哥儿去她寝殿内歇息了,我难得抽个空儿,也关心关心姐姐。”
“你也知道我当初也并没有做皇妃的心,倒是三妹……”沅儿顾忌大家都是结拜过的,欲言又止。
“三妹人大心也大,却不知宫中凶险。”李唐妹泯了口姜茶,下意识地用细瓷杯的盖子滤了滤并不存在的茶叶,想起碧晴,不无担忧,“皇后在上,还有除姐姐外的另三名妃子都是出自名门,她应该也知晓前一年皇上是如何恩宠皇后,如今圣眷多半移在她身上,更该小心才是,得空儿我过去劝劝她内敛些才是长久之计。”
沅儿忽地抬起眼烁烁地盯着她:“二妹当真不知道皇上为何优待我们么?”
李唐妹之前本有些猜到,不过又有些疑惑:“难道……”
单沅儿当日其实心中倒暗自爱慕上了吴伟,泠然也曾看出来打趣于她,若是那丫头不出事,该当已成全了她。不过她素来是个知礼仪进退的人,之后皇帝册了她为贵人,又升迁至顺妃,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更何况成绶帝是花容貌,玉精神,尤其亲政之后,那种君临天下的气度极容易令柔弱女子动心,她倒把一颗心全移在了他身上。
从当年为父治病卖身为歌姬到现在贵为皇妃,按着沅儿这般心性,自然再无所求,只是,她却有着莫名的遗憾,一直亘在心头,这时望着李唐妹一笑道:“二妹的意思,今夜倒想在我这里蹭一晚了?”
“抵足而眠,畅聊通宵,何其快哉?”李唐妹是南边少数民族土官的女儿,自幼读多了经史,胸中倒隐隐藏了豪气,只叹老天将她生做个女儿身,颠沛流离,如今才觉安稳下来,与单沅儿恰是相似的遭遇,两人无话不谈,倒比碧晴亲厚上许多。
“既如此,没有酒怎么成?”沅儿说了一句,举手轻击了两下,就有宫娥入内听命。
沅儿吩咐她们去烫了两壶酒,又端了几碟干果上来,挥退了人,姐妹两个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很快喝了个面憨耳热。
借着几分酒意,李唐妹就把仅有的一丝顾虑也抛开了,转着手里头的螭龙小金杯,道:“不知襄王爷有没有寻到泠然妹妹……于今想起来,当日我们十个千金姬,倒是我们三个最是富贵了,吴允娴在王府的时候就已香消玉殒,默涵也下落不明,唉!真是人生难料!”
“听太医说,面容那般被毒汁腐蚀,不可能治愈了。”沅儿说了一句,心头烦闷,见李唐妹提起其余的人,便说,“听说皇上重新启用了徐有贞,此人口碑不好,不过相信如此一来,徐善全在楚府内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正是呢,册封了坤宁宫那一位之后,楚家的澹台姨娘水涨船高,也成了一品夫人,太傅又不太管事,恐怕徐善全、沈烛和罗湘红的日子尽都不太好过。现在徐有贞被皇上钦点进京,皇后又眼见失宠,那位澹台夫人大约不敢太得罪徐善全了。”
单沅儿不屑地撇了撇嘴,哼了一声道:“那三个女人也不是吃素的,别人还没拿她们怎样,听说她们自己就闹得不可开交,沈烛本是与徐善全最亲密的一个吧?可去年就被其打折了一条腿卖给了人伢子,当初是那般身价,最后只不过得了五两银子,叫一户有个傻儿子的人家买了去做婆娘了,可见她们之间的情谊实是虚得很。”
李唐妹见单沅儿成了皇妃,其形容举止较之以往也变了许多,就借着酒意指着她呵呵笑道:“瞧姐姐,如今说话的神态也大不同往日了,难怪外头风传你与三妹是面和心不合……”
沅儿听她提起这个,倏然沉下了脸。
李唐妹心里一惊,缓缓放下杯子,轻咳了一声,低头道:“妹妹无状,姐姐莫怪!”
“瞧你啊!在宫里呆久了,只今连我都怕!”沅儿隔桌拉起她的春葱玉手,诚恳地望着她,目中波光流转,盈盈蒙着一层水雾,“我也是过一日便是一日的人,人人都以为皇上也疼爱我,却不知他到了咸福宫中,每每彻夜难眠,反复让我说起小妹以往种种,在寻云别苑中替我们跑步,以及琴棋书画样样学不好,又莽撞受伤,后来在相府救了我们的事,我都反复说了多次,皇上却是百听不厌……”
李唐妹之前虽有猜到,不过听到沅儿坦诚之言,还是吃了一惊:“皇上竟会如此?”
沅儿点点头,取了搁在一旁的丝绢摁了摁眼角,却又笑了:“所以皇上宠爱我们,多半是因了小妹当日所托,可惜碧晴总是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每个女人都宁肯相信她爱着的男人对自己是另眼相看的,李唐妹甚至对宪王都起过许多遐想,还亏有了儿子之后,她的注意力都转移了,不然也要陷在后|宫女子的这种痛苦之中。
“皇上曾经明言是为了小妹的托付么?”
沅儿轻轻点头:“是啊,也就是大年初二,皇上驾幸咸福宫,忽然对我说起此事。他说小妹离开那一年过年之前,他们曾在乾清宫单独谈了次话,那一次,是小妹劝皇上要娶了楚天娇,也要……纳三妹和我为妃。”
李唐妹默然,提起泠然,她自然想到出事之后皇帝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亲姐姐固安公主的。虽然为了天下悠悠之口,皇帝没有做什么,但是固安公主被楚玉的追杀逼得疯疯癫癫,东躲**,就是这样疯了的公主,成绶帝随意替她操办了婚事,就嫁给了宗人府的仪宾王宪了,两年来从不允许她进宫。
而且按照明律,公主的丈夫自该封为驸马,虽是只有俸禄没有实权的虚衔,毕竟身份摆在那。可仪宾一职,却只是封给各郡主的夫君的,许多人从此处就不难看出皇帝对当年元宵夜固安公主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
但李唐妹所听到的多是另外一个版本,比如之前太妃和宪王等私下议论,也只道成绶帝如此对待姐姐是因为忌惮楚玉。
今晚李唐妹听到沅儿和盘托出的话,才把这些事的前因后果全连贯在一起,想起那个叫人难忘的张泠然,她更是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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