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缓缓从机场的旋转门里走出来,英俊的面容逐渐被阳光照亮。
他好像瘦了很多,脸上的棱角更加突出,也由此显得更为深邃、立体。
乍看上去,还带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寡淡和清冷。就算在八月底的炎炎烈日下,也没有半分被融化的痕迹。
男人走到她面前,顺手将行李箱递给了一旁恭候多时的周亦程,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平静无澜的黑眸只停在姚贝儿脸上,开腔,嗓音低沉却温淡,“等很久了?”
远远看到她时,江临确实有些意外,但很快便猜到了个中缘由。
他会乘坐这趟航班、甚至他会回到郁城的消息,目前只有周亦程和虞宋二人清楚。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漏了口风给她。
姚贝儿见他没有询问她为什么在这里,语气里也平淡的听不出什么责怪之意,心中微微一喜,刚要开口,男人身后却慢慢走出来一个女人,她一手攥着手机,另一手拿着只玫红色的手包。作为娱乐圈里的人,就算姚贝儿自己不喜欢这些大红大紫、花里胡哨的颜色,却不妨碍她能一眼认出那是今年菲拉格慕的春季限量款。
“江临,这位是?”那个女人开了口。
姚贝儿的目光在她手上停留片刻,慢慢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好一个知书达理、气质大方的女人。
姚贝儿哪怕在娱乐圈里,也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美女。对方的容貌和她一比简直是乌鸡见凤凰,那女人充其量只能算是五官清秀耐看,远远不如姚贝儿惊艳迷人。
不过她的口气却大得很啊。
姚贝儿眯了下眼睛,潋滟的眸光里闪着几丝不悦。
她还没问她是谁,这女人倒是先开了口。
女主人架子十足。
姚贝儿这张脸常年挂在各大影视作品和广告里,全国上下居然还有见了却不认识的?
真不知道是这女人太孤陋寡闻,还是她故意不把她姚贝儿放在眼里。
男人淡淡道:“念慈,这位是姚贝儿小姐。”
被称作念慈的女人微微一惊,立刻露出几分敬仰的神色,朝姚贝儿伸出手,“原来您就是大名鼎鼎大陆影后,久仰了。恕我刚才眼拙,您本人比照片还漂亮许多,我一时没能认出来。”
她这嘴甜得像抹了蜜,不过表情却真诚得完全看不出恭维和谄媚。姚贝儿一时间也发作不得,顿了片刻,回握住了她的手,“不敢当,小姐怎么称呼?”
“念慈,穆念慈。”对方淡淡一笑,“我是他的……”
“助理。”男人不着痕迹地接过话来,穆念慈若有所悟地看了他一眼,缄口不语,只安安静静地点头微笑。
姚贝儿却没那么好糊弄。
怎么说她和眼前这个男人也曾交往过,对彼此的习惯再了解不过。
这六年来,他从未找过一个女助理。
而且虞宋和周亦程二人的办事效率又是出了名的高,江临哪里需要再找个助理?
但姚贝儿也没有拆穿,只笑道:“两个助理都不够使唤了,你最近在忙什么?我……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
江临颔首,语调平平,“前段时间接手了IAP海外站点研究工作,这段时间,还有以后,都在国外。”
或许是他的理由太完美,或许是他的口吻太平淡,姚贝儿没有发现丝毫端倪,脸上露出了几分遗憾之色,“那就不回来了吗?”
江临道:“嗯。”
“那这次是?”
“回北京开会。”江临道,“开完会过来看看伯旸他们,顺便把公司的事情交接一下。”
竟是要退位让贤了。
公司的大权一旦被他下放,也就意味着他所说的一切属实,以后这个男人就真的变得远在天边、遥不可及了。
姚贝儿心里舍不得,却又觉得无可奈何。
她留不住这个男人,一开始输了他的心,现在连他的人也彻底退出了她的世界……
穆念慈见气氛尴尬,轻咳了一声,打开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对江临说道:“差不多该走了。”
男人从善如流地应下,黑眸重新望向失神女人,“贝儿,我要带念慈去吃晚饭了,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姚贝儿看了眼穆念慈,脸色泛白地摇了下头,“不了,我晚上……还和投资商有个饭局,下次再约吧。”
江临明显只是和她客套一句,见她拒绝,也不挽留,“也好,路上慢走。”
周亦程始终站在一旁,看到姚贝儿脸上的怅然若失,心里亦是无奈。本来想给贝儿小姐和先生创造个机会,却没想到还是好心办错了事。
不过这个穆念慈……又是什么人?
他边想,边走到车旁,拉开了后座的车门,穆念慈礼貌道谢后,大大方方地坐了进去。
江临绕到另一边,也坐了进去。
穆念慈看着身侧长身如玉、气质俊漠的男人,不由得低声叹了口气。
认识江临以来,他就一直是这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而这个男人的与生俱来的气场便决定了他的一举一动能轻易对周围的人和事物造成很深很大的影响力。自从他一上车,一股冷淡萧瑟的低气压便充斥着整个车厢,他就是这股低压的中心,车上的空调和他一比恐怕都要自愧不如。
出于职业习惯,穆念慈下意识地说话调节气氛:“江先生,你打算带我去吃什么山珍海味?”
江临淡淡眄向她,嘴唇扬了下,似是在笑。
但穆念慈很清楚,这只是一个表情,没有任何笑的成分在。
“你想吃什么?”
穆念慈仔细思索片刻,试探着笑道:“直接回你家,你做给我吃吧,反正晚上也是要回去的。”
男人没有拒绝,他靠在座椅的靠背上,长腿交叠,坐姿显得从容又慵懒,“好。”
前方驾驶座上忽然传来周亦程的声音:“先生,今天是传世成立八周年的纪念日,晚上在滨江酒店有个员工聚会……”
他还以为先生是专门卡着这个档口回来的!
“有傅言他们在就够了。”江临在后座上阖着眸子,语气从来都是同一个调调,没有温度,没有起伏,“我稍后再和他们三个单聚。”
周亦程颇为尴尬地说:“先生,今天傅总不在。”
江临打开了双眼,透过后视镜盯着周亦程,檀黑的眼睛里透出几分沉冷,“不在?”
“米小姐那边出事了。”周亦程道,“傅总今天估计是不会来了,邵总因为叶楚小姐的事情和家里翻脸,被邵董事长禁足了……”
“商伯旸呢?”
听到先生明明没什么变化,却无端让人心里发憷的口吻,周亦程硬着头皮道:“商总出差了。”
“高层领导就没有一个在?”
“有!”周亦程在男人愈发阴沉紧迫的凝视下,忙道,“董事局的两位董事在,总工程师……也在。”
“总工程师?”男人轻轻念着这四个字,“集团已经招到总工程师了?”
看来他真是很久没回来了。
周亦程沉默了几秒,心里盘算着如果先生后面可能问的问题,以及他要如何回答,半天才应道:“是的,先生……招到了。”
谁想到后座上的男人淡淡“嗯”了一声,倒是没再继续问下去。
周亦程也闭了嘴,不想主动提起这茬。
公司上下还有谁不知道段总工程师怀孕的事?
先生绝不是让女人怀了孕就不负责任的男人,可是段小姐怀了孩子却和先生分了手。
这里唯一说得通的解释,无非也就那么一个——孩子不是先生的。
每次孕检的时候,段小姐的弟弟跟着去尚在情理之中,可是埃克斯集团的唐总也经常出现在医院,这事情就很微妙了……
既然先生没有问起,他还是少说为好。
正琢磨着,却忽然听见后座上的女人笑出了声。
她的笑声很动听,和她整个人给旁人的感觉差不多,大气、洒脱又不做作,“看来你们兄弟几个都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情圣啊,一个个的怎么全都栽在女人身上?”
周亦程心里“咯噔”一声,这话有点放肆了。
谁知男人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愠怒,反而语调平和地回答道:“都是当局者迷。”
穆念慈笑了,“刚才那个姚小姐是你的前女友?”
“嗯。”
“就是你跟我说的那个?”
男人顿了顿,黑眸里的色泽陡然深了几分,“不是。”
穆念慈暗暗惊于他总算有了一丁点变化的反应。
虽然男人还是面无表情的,她却清楚地感觉到了他浑身上下都透着某种不容侵犯的抗拒和抵触,很显然是不想多谈,穆念慈转了转眼珠,很识趣地换了个话题:“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遇上了这么热闹的场合,那我们就去凑个热闹吧?”
江临的眉眼间藏着一片不显山不露水的温漠,岑薄的唇角微抿着,不置一词,既没有同意,也没有马上否决。
周亦程蓦然有种感觉,先生这次回来后,和当初的傅总越来越像了。他不再是以往的深沉和内敛,而是从骨子里透着一股空无一物的凉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了,又好像,在意的早已就失去了。
反倒是傅总,越来越被俗世所牵绊,开始像个正常男人那样,有了自己无法控制的情绪,有了从前绝不会写在脸上的喜怒哀乐。
穆念慈见他半晌不说话,追问道:“行不行啊?江教授,江总,江先生?”
江教授,江总,江先生。
这无比熟悉的八个字的称呼,却让男人凝然未动的眉心突然跳了跳。
江临不着痕迹地抬手捏住眉心,嗓音沉静,“员工聚会,你喜欢凑这种热闹?”
穆念慈摆弄着手里的手机,温婉笑道:“我觉得滨江酒店的大厨应该比江先生的厨艺好一点……毕竟我饿了一天了。”
男人睨着她,黑眸里如裹着光线穿不透的雾瘴,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我家里有保姆。”
这见招拆招的举动让穆念慈更加确信男人对热闹场合的不喜,她从手包里掏出小巧的记事本,用签字笔在上面记录着什么,然后合上本子,对江临道:“你说过要配合我的一切要求,听这口气是打算反悔了?”
男人蹙了下眉,不答反问:“这是你的要求?”
“如果我说是呢?”穆念慈翘起唇角,轻轻一笑,“你听还是不听?”
江临没什么情绪地对前方开车的周亦程吩咐道:“去滨江酒店。”
*
米蓝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整个人的眼窝都是凹陷下去的,眼底隐隐有一抹拉长的青灰,也不知多久没睡觉了,脸色亦是白得像抹了两层蜡,原本光泽亮丽的一头黑发此时像枯草一样垂在身侧,她坐在床上,房间的地板上都是被打翻的杯子和药液。
段子矜看着心惊,却也不敢问她事情的原委,怕一提起来,更让她难受。
她走过去,米蓝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她,埋头在她怀里抽泣。
段子矜心疼地抬手拍着她的后背,“会过去的。”
“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它血淋淋的样子,子衿,它还那么小……我对不起它,我对不起它……”
见米蓝哭得不成样子,一向伶牙俐齿的段子矜竟然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堵在嗓子里,怎么也发不出半点。
门外的佣人端来了一杯温水,小声告诉段子矜知道杯子里有些助眠的药物。
段子矜犹豫了片刻,将米蓝推开一些,让她靠在床头,自己则起身将水端来喂给她。
没过多久,她便安安静静地睡去了,段子矜迟疑了几秒,拉上窗帘,关好门走了出去。
楼下的沙发上,满身凉薄的男人还坐在那里,他的衣衫很皱,有种莫名落魄的英俊。
空气里的烟味比之先前又重了不少,他好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边佣人进进出出地忙活他全然听不到。可是段子矜一打开门出来,男人的目光立刻就跟了过来。
紧绷的隐忍,喉结动了动,薄唇吐出三个沙哑的音节:“她睡了?”
段子矜从楼梯上走下来,对男人道:“睡了。”
她还想问什么,但男人明显没有要说的意思。
他蜷起修长的手指揉着太阳穴,脸上的阴沉之色并未浮在表面,却教人隔着空气都能感觉到入骨森寒,“你先回滨江酒店吧。”
“这种时候你让我回去?”段子矜冷声质问。
“你留在这里也什么都做不了。”
段子矜收攥起五指,眼中一片染着厉色的嘲讽,“傅三,至少我可以陪着她!而你,你才是只能坐在这里抽烟等着我进去把她的消息带给你!你才是什么都做不了!她是怎么出事的,你敢告诉我吗?她出事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现在孩子没了,你以为你还留得住她?”
她的话让男人淡漠的神色倏忽间就起了变化。
慢慢浓稠,紧致,阴鸷的目光要将她活活绞死似的,“段悠,你再说一个字试试?”
唐季迟缓步走到段子矜身前,不经意般挡在了傅言看着她的、那逼狭的视线中央。
他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看也不看傅言一眼,“悠悠,我们先走吧,今天的孕检没做完就赶过来,估计现在医院也下班了,我让助理再约明天的。”
段子矜收起细眉间的冰冷和犀利,却收不起胸腔里几乎炸裂的怒意。
唐季迟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剥开喂到她嘴边,脸上是云淡风轻的沉稳平和,“你自己也是个孕妇,担心朋友是可以的,但不要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人生气。”
听到这话,傅言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唐季迟却像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似的。
倒也不奇怪。Town家是百年世家,与江家尚有一比,又怎么会把正在没落的傅家中,区区一个不得宠的三公子放在眼里?
传世的实力在外人看来深不可测,一是因为曾经有个高瞻远瞩、杀伐决断的领导者,二是他们胜在让对手摸不着底。可如今那位领导者远在欧洲,临走前还为了个女人把传世推上了台面,此刻再审视起来,传世比埃克斯确实差了那么一截。
这也就是为什么傅言把段子矜留下的理由。
只要她还在总工程师的位置上坐一天,唐季迟就绝对不会在他大哥不在时,冒然对传世出手。
段子矜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僵硬地道了句“谢谢”,没有让唐季迟喂过来,而是自己伸手接了放进嘴里。
甜甜的味道顿时溢满口腔,让她心里也跟着舒服了些。
“不是跟我说今天集团八周年庆典吗?”唐季迟攥了攥手里的糖纸,插进兜里,“看这样子傅总是走不开了,他高权傍身,有恃无恐,你就不一样了。身为总工程师,新官上任,不去会惹人诟病。”
段子矜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看向二楼紧闭的房门,“可是……”
“你留在这里,不也只能像傅总一样坐在楼下干瞪眼么?”唐季迟轻描淡写地戳了傅言一刀,后者眼底的阴霾更重了。他却还不罢休似的,淡声道,“更何况这屋里烟味这么大……”
茂添简直要扶额了,唐总,麻烦您把语气里的嫌弃收一收可好?
好像留在这里让您眼前的女人多委屈一样。
段子矜权衡之下,决定先离开,路过傅言身边时,脚步停了停,“有事给我打电话,没事我明天再来看她。”
傅言阖上眸子没理会,段子矜也没计较,径自走了出去。
唐季迟跟在她身后,淡然开腔道:“傅总高义,应当看得明白局势。传世能苟延残喘到今天,不是因为你们兄弟三个力挽狂澜。如果你把那个小祖宗得罪走了,什么后果不必我多说。”
傅言的眸光一瞬间更冷了,传世就算不如往日鼎盛,但也绝没到需要用“苟延残喘”来形容的地步。
这男人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意思无非是,他丝毫不把现如今的传世放在眼里。而他们做什么,在唐季迟眼里看来也不过是垂死挣扎。
傅家内斗不止,傅蓝又要分出心思来顾及蓝月影视。邵玉城除了经常跑研究所以外,这段时间还因为两个女人整天愁云惨淡的模样,根本无心工作。现如今基本所有工作都压在商伯旸一个人身上,而他又是商家的独子,势必要以家里为重。
要是大哥在就好了。
唐季迟看到他脸上逐渐转深的情绪,果然没再多说,举步走出门,开车带段子矜去了滨江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