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娴径直把聂深领到隔档后面的淋浴室。
柴兴就是溺毙在浴缸里。聂深目光扫过,浴缸当然是空的,但后面的墙角又引起了聂深的警觉。上次寻找柴兴死因时,曾注意到那里,角落有墙皮脱落的地方,隐约闪现光泽。本以为是灯光反射,或者管道从剥蚀的墙壁里露出来,当时因为现场幽暗,以及浴缸里蓄积的水引起心灵不安,无法仔细辨别。
此时,林娴指向角落,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既惊恐,又有着莫名期待。
聂深从外面找了一根木棍,开始戳墙皮。木棍撞到了附近的管道,突然传来嗡地一声震颤,余音久久不散。浴缸内的排水孔泛起浓烈的鱼腥味,隐约夹杂着呼吸声。
嗡——嗡嗡——声音逐渐减弱。
林娴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聂深抬头看看天花板,等怪声消失后,他继续戳弄墙皮。
随着“硿嗵”一声,一大块腐坏的墙皮落入浴缸。聂深怔怔地看着墙面,黄灿灿、亮晶晶,金光闪闪。
林娴吞了吞口水,眼神炽热又不安,那是面对奇异力量的震慑感。
聂深用木棍戳打墙皮,更多的灰土落了下来。同时,砌得整整齐齐的黄金、铂金、白银更多地显露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充满异样的诱惑力。
林娴瘫坐在地板上,双手颤抖。
质地精纯的金子,墙上显露出的,只是一小部分。
赫萧禁止别人碰触宅中的金属物,难道只是为了保护这些财宝?
这座大宅,难道是所谓的巨型宝库,而赫萧他们是守护人?但如果是以守护为使命,又为什么每隔二十七年从外面邀请客人进来,进来以后竟连续死亡?
难道,还有比这一切更惊人的秘密藏在宅子里?
聂深进一步感觉到这座宅子的神秘叵测,也理解了林娴受到的诱惑。
从接到请柬的那一刻起,林娴他们就是为了一个目的:钱。他们都是极度需要钱财的人,有的需要钱来续命,有的需要钱来完成一生的梦想。
悬赏任务开始以后,他们每一分钟心心念念都是赏金。而在缝制衣料的时候,在那耗费心力的过程中,实际上是对意念更深层地透入——随着客人的每一个缝制动作,“赚取金钱”的意念,便如同金丝线一般,细细密密织入了他们的心灵。
犹如被包裹了一层金衣一般,心灵在每天循环的工作时间内,被紧紧地束缚住,身体疲弱虚脱,正是因为意念受到了极端的诱惑。
于是,当他们受到引诱,在这里突然发现黄金,就像饥渴的沙漠困兽,骤然看到了绿洲,什么危险都忘了。
“我只想……摸一下金子的感觉……金子……”林娴发出低低的啜泣。
聂深抬起木棍,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黄金砌的内墙,没有什么动静。不过待在这里感到窒闷,狭窄的淋浴室似乎在倾斜挤压。他扶起林娴退出来。
林娴的身体摇晃着,显得更加纤弱,嗓子里发出呜咽般的细碎声音:“我该怎么办?”
“一定能找到办法的。”聂深说。
“不用安慰我了。姚秀凌和汪展死了,我也……”林娴身子一软,瘫在聂深肩膀上。
“哪怕有一线希望,也不放弃!”
聂深拥着林娴离开卫生间,一边走一边想起一件事:张白桥是死在任务开始之前的,他原本不在请柬名单上,他的死是为聂深腾路。但诡异的是,作为任务的重要参与者,聂深始终没有看到黄金。按理说,聂深作为请柬名单上排在第一的客人,诱惑他不就是操控者的首要目的吗?
可能操控者知道,金子无法引诱聂深。也可能,操控者不能用黄金控制聂深。
那么赫萧隔离聂深,究竟是一种保护措施,还是有更大的谋算?
“林娴,我问过你,除了你以外,还有谁懂音乐,你说是张白桥。”
“嗯……怎么了?”林娴被聂深扶着坐在廊檐下。
“听缪璃对赫萧说,我中毒昏迷那天晚上,除了你以外,还有第三个人在弹钢琴。”
“聂深,你别吓我!”林娴发出虚弱的哀叫声。
“别紧张,我确定一下——那天晚上赫萧回去查明真相了。”
“对,他上楼的时候,是我在弹钢琴。”
“在你之前弹琴的人,没留下痕迹?”
林娴想了想,说:“琴房的窗户开着,其它没什么。赫管家问了我半天,好像在怀疑我什么似的。”
聂深眯缝着眼睛,沉浸在思绪中。
几乎可以肯定,叶彩兰死的那天晚上,宅院中除了郑锐以外,还有一个人在游窜。叶彩兰的死亡现场留了一个诡异的重叠脚印。聂深在戏楼发现脚印后,暗中察看了每个人,包括赫萧和缪璃,都没有类似的鞋。那么,脚印会不会是另一个游窜者留下的?
“林娴,你坐在这里等我一会,我马上回来。”聂深说。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说过让我跟紧你的。”林娴一脸绝望。
“……我担心你受不了。”聂深说。
林娴挣扎着站起身,“别丢下我。”
聂深不忍心把她孤独地留在这,便带着一起走。这次的方向是后院的第三道院落。
现在是上午九点多钟,薄薄的雾气萦绕在院子上空,建筑物上的黯青色光泽明亮了一些。
远远地看见倒塌的羊舍,聂深在心底叹口气。废墟上的死羊已经掩埋在原地,也算魂系家园,只是羊死得太过悲惨。
聂深的目光投向两棵枯树中间,鲁丑正忙着埋葬姚秀凌和汪展。为避免刺激到林娴,聂深让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不要靠近。
鲁丑正需要有人帮忙。胡丙和老昆守在戏楼门口,缪璃不出来,他们就不能动。赫管家也不知在忙什么,迟迟不见人影。宅子里的活人越来越少了,鲁丑看到鲜活的聂深,马上露出了丑丑而亲切的笑容。
“你好,我是鲁丑,请问阁下……抱歉,我总是记不住客人的名字,尊姓大名?”
“聂深。”
“噢噢,你还活着,真好。”鲁丑抡着铁镐,卖力地挖着坑,“见一个生人太难了,不留神就变成死人了。”
“以前也是这样吗?”聂深试探地问,“比方说,二十七年前?”
鲁丑愣了一下,抓了抓后脑勺,忽然嘿嘿一笑,“噢,你在套我的话,你认为我很傻。”
聂深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你帮忙——那个那个——”鲁丑一边挖坑,一边努嘴,示意聂深处理地上的两具尸体。
“你想把他俩解开?”聂深蹲下来。
“你真聪明,赫管家只比你聪明十倍,你比我聪明九十倍。”鲁丑认真地说,“我的数学是跟昆哥学的,不赖吧?”
“名师与高徒。”
“哈,我听出来了,你在笑话我。哼。”鲁丑手下没停,坟坑越挖越深。
聂深拉扯着姚秀凌和汪展的身体,但四肢缠得太紧,很难分开。聂深尽量不看二人的脸,并不是害怕,而是曾在身边活跃的人,一转眼,竟以这种方式死去,实在可悲。二人的脑袋上沾满血迹,聂深小心地擦了擦。
鲁丑走过来,弯腰仔细看,明白了分开尸体的难度。
“埋。”鲁丑做出决定,然后跳进坑里。
聂深用力将两具尸体推下去。鲁丑双手抱拳,闭眼念叨了几句,从坑里爬出来,顺手从二人身旁捡了两件东西:姚秀凌的指甲刀,汪展的戒指。
鲁丑往坑里填土时,聂深问明了张白桥的坟。鲁丑呆呆地看着聂深走到第一个坑包前,一点一点刨开了。土层下面露出了尸体的形状,聂深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也许庆幸多一些。还剩薄薄的一层土时,他停止刨动,把手探进去。
“嘿,你也爱摸死人头?”鲁丑笑了,有一种百年遇到一知音的欣慰。
聂深摸索到尸体的脚上,但脚上没穿鞋。
他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很少有什么事情能令他如此措手不及。
他摸到了张白桥脚上的掌蹼。一瞬间他怀疑是不是尸体在土里变得肿胀了,然而脚腕却是干巴巴的。他正要扒开土层,鲁丑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他。
“不准乱扒,这是宅子的规矩。”鲁丑语气凝重。
“为什么?”
“死人就该在土里,不许出来。”鲁丑紧张地说。
聂深知道辩论无益,便说:“我再摸一下。”
“有完没完了?”鲁丑有些生气。
聂深开始摸索张白桥的胳膊,然后顺着胳膊往下摸,触到了手腕。
张白桥戴着那块手表。
那本来就是张白桥的表,他死后,胡丙拿走了,然后汪展他们又从胡丙手上抢过来,由郑锐交给聂深。之后聂深在地下室被赫萧砸晕,搬运途中手表丢了。
现在,这块表竟然又回到了张白桥手上。
聂深毫不犹豫把手表卸下来。
“哎,我咋没发现?”鲁丑懊丧地说。
“你那天埋他的时候,根本就没有。”
聂深趁鲁丑没注意,又把手探进土里,掐着尸体的脖子,无论怎么用力,张白桥毫无动静。
聂深站起身,一边走一边审视手表,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手表改装过了。
表盘上轻微的裂痕还在,但里边的秒针和时针没有了,只剩一根分针。
翻过来看看后盖,原本刻的“葵”字已经被磨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类似钥匙孔的细小缺口。
随手拆掉后盖,赫然看到内部有齿轮状的部件镶嵌在木头和银器中,外边雕刻着七十六个字符,另有两个刻度盘。位于装置前端的刻度盘,与低一级的刻度盘交叉运行,似乎对应着某种轨道。
刻度盘中间有一支曲柄,用手拨一拨分针,曲柄上的八个数字忽然开始变动,向右拨动,数字变大,向左则变小,然而数字变动并没有产生什么奇怪的现象,仿佛只是个失效的玩具。
聂深颇为好奇,一时又捉摸不透,便把手表戴在左腕上,方便随时检查。
他有个强烈的感觉:这块手表似乎就是为他准备的。
这座大宅里所有呈现在表面的,都只是真相的一小部分。
甚至,是被扭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