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东来垂着头目光看着地面,许久都未回答。

“吕东来!”南昭双眸中皆是寻求答案的执念,忍不住双手紧抓住对方的双臂。

感受到她手心的力道,好像要镶进他臂膀里似的,吕东来终不再沉默,低声问她:“你以为——你是如何度的死劫?”

南昭聪明得很,有时,无需别人多说,她就能猜到七七八八,这回也一样,只是,有好片刻,她都不敢开口,因为一个可怕的猜想,早在她心间游离。

“是如故帮我度过了死劫吗?”

吕东来告诉她:“当日死劫在身,他将自己的灵气注入你的身体里,再用续命膏帮你守命,你才能勉强活着,但死劫却并未度过!”

“后来呢?”她第一回在这小道士脸上,看到了一丝不忍。

不忍继续说下去。

是害怕,她无力接受吗?

“死劫对于当时的你,只有死,但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你度过此劫。”吕东来告诉她:“当时贫道都未想到,他却想到了!”

“是什么?”

“为你收集灵花之魄!”他缓缓抬起眼眸,恢复了以往的道者清冷,“只有当你足够强大之后,才能度过死劫,可是少量的灵花之魄根本就不足以救你,至少需要三粒!”

三粒……

南昭只觉中午的阳光刺眼,她皱眉埋头,哽咽问道:“如故……他一共有多少粒灵花之魄?”

“三粒!”

她听到这个答案,嘴微微张开,所有想说的话,都化作泪水从她眼角流下。

“如故他……将自己有所有的灵花之魄都给了我,那他……”

吕东来不得不告诉她:“南昭,他已不在了!”

南昭全身僵在原地,她感觉天地在旋转,肆意的风在挤压她的身体。

不在了……

不是离开,去到一个远在天涯的地方。

而是她活着的世界,将再也没有那叫沈如故的人了!

她不愿相信,但这却是唯一可以解释她所有疑问的答案!

沈如故将他赖以活着的三粒灵魄,通通都给了她……

他选择死在世人编好的戏言中,让她以为,他只是离开了!

他更为了让她在没有他的余生中,好好的活下去,不惜用闻晔来刺激她,他说,再见面,我们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差点就信了!

“原本,我答应过他,要为他保守这个秘密,若你不发现,我也会继续守口如瓶!”

在知道沈如故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南昭时,他才发现,这俗世的情爱,原来也可以感动他这个道士。

不然,他绝不会为此而说谎。

现在将知道的,都全盘托出,他终于松了口气。

云州军营,早过了午膳的时间,主帅帐中,摆着今日军营的营食,早已凉了!

周仰久等不回南昭,心中隐隐有些担心,最后决定亲自去看看。

让人备马,一列英姿飒爽的王府卫紧随身后,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看到一抹单薄的身影站在高坡上,头顶太阳藏进云层中,她身上的浅白裙装随着风飞舞,不由自主。

吕东来不会安慰人,也知这种生死之事,任何话语皆苍白无力,所以他早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你们在下面等着!”周仰命令道。

寻龙等人便留在原地守着马。

周仰爬上高坡,越走得近,便越看得清她脸上的泪光。

“南昭……”他轻声唤她。

南昭听见了,未回头,目光一直深望着前方的连绵起伏的山影。

她说:“九哥……再远的地方,只要有颗靠近的心,总有一天会抵达,对吗?”

周仰看着她这副样子,心中的不安更甚,还是点了点头回答:“有心万事皆允。”

“那人呢?”她终于回头,那张被泪痕弥补的脸上,悲伤显尽的问:“人若死了,有心,也允吗?”

周仰心中那颗悬吊的石头砸了下来,已明白,她知道了!

吕东来已畏罪潜逃,想必那小道士已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她了!

“九哥,你回答我呀!”她早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特别是在见到周仰时,更是不可自拔的往下落。

当日听说沈如故背弃她,去找闻晔了,她有怨气,有难过,可却不及此刻一分。

周仰低声说:“这世间之事,多大可以有心而行,唯有生老病死之力量无可逆改……”

她怎会不知,生老病死不可逆改的道理呢?

此命从未善待过我,我又何须认它?

她从前不懂,当日沈如故在善德寺与善德大师说的那翻话,是经历了怎样的绝境,才会那般狂妄。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不过别无选择时,要昂首从这条黑暗之路走下去,为自己点的灯。

“九哥也说谎了……”南昭笑得凄凉。

周仰没有否认,这些日子,他总会想起,沈如故那天问他的话。

“王爷,可曾为所爱之人撒过谎?”

他的答案是肯定的,从小就生活在尔虞我诈之中,为了身边的亲人,他说过无数违心之言。

可沈如故要他做的,却与那些不同。

他可以对那些想知他于死地之人说谎,但对南昭,却尤其艰难。

明知她有多爱沈如故,却要为她上演一场他背弃离开的骗局,为了这场骗局更加逼真,他眼睁睁看着她在沈如故的抛弃中不能自拔。

他无法将真相告诉她,因为真相比抛弃更可怕。

“他在哪儿?”她问周仰。

周仰也清楚,她问的是什么,下午回到国公府,便带她过去。

正是前一日她被司马家的两位祖神阻拦之地,藏书楼。

在藏书楼中,收藏着上千本古籍,因为许久无人进来,疏于打扫,到处布满了灰尘。唯独通往最里面的地方,是有人打扫过的,从痕迹上看,前不久,有重物从此地搬过去。

许多大户人家修建房屋时,都会修几处暗室,有的藏宝物,有的可在危险时躲灾,而就在藏书楼最里边的书架后,便有这样一间暗室。

这间暗尸年代久远,门打开后,那种尘封许久的霉味儿便如影随形。

南昭跟在周仰身后,他手里端着一盏油灯,进到里边之后,点亮了密室内两盏灯。

寒意从周围扑来,微弱的光将密室照亮,她得以看见暗室内四周砌着冰墙,所以才这般寒冷。

而这之中,除了一副棺材以外,什么物甚没有。

南昭这一路过来,步伐迈得又急又大,可真当了这里后,她的脚底好像生了根扎在地底下,每迈一步,都如自己的血肉被生生撕扯开了一样。

这副棺材比普通的棺材大上一倍,因为它里面还铺着许多冰块,冰体晶莹,烛光透过冰影印射在棺中尸体的脸上,还是她记忆中那张绝世俊颜,可却如她第一次在洞房里见到时一样,变成了一具尸体……

她走过去,站在棺材旁,见他身上穿的袍子,便是最后次见他时穿的那身。

除了少许褶子,上面一层不染。

而他的脸上,没有死时的痛苦,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伸手抚摸那张脸,冰冷且坚硬,那是尸体在冷藏环境中,呈现的状态。

“从前有很多次,你都这样睡着,但我知道,等天一亮你就会醒过来……”她难过的说:“可是这次我知道,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往事一幕幕又重现,关于沈如故,她几乎什么都没为他做。

可他却做到了,为她逆天改命,还有那句,永远在一起,生死相依……

周仰走过来,从袖囊中摸出一封信,递到她面前。

“他那日找我交代了后事之后,也留下了这封信,他其实早知道,有一天你会发现这真相,所以让我那时将这封信交给你,九哥原以为,这封信,迟些才会给你的……”

南昭接过来,拆开细看。

“小昭,当你看到这封信以后,为夫已不再人世。如故本是早亡人,因得你三粒灵花之魄才残存于世数年,对死早已释然,此番心境,你该甚懂,我唯一遗憾,便是此生不能再继续陪你走更远,我死之后,你死劫已度,身有灵魄五粒,灵魄余七,鬼仙未辩、道神皆有之一,其余五粒皆散遗它处,你需全数寻回,方得灵魄完整。”

信的最后一句是:“小昭,若有来生,我愿为你如故。”

南昭读完信以后,难过的趴在他尸体上痛哭,若非她有灵花护体,早就晕厥过去。

周仰明白痛失所爱之苦,他未打扰她,独自到密室外守候。

南昭留在密室内,不吃不喝有三日,这三日中,她睡在沈如故的棺材中,抱着他的尸体,就好像从前每一次,他没有呼吸后一样,她一遍又一遍的确认,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周仰几次想进去,但密室门打不开,三天了,他知道,就算她不寻短见,也差不多要见阎王了,叫了寻龙几个过来,准备从外面开密室门。

吕东来闻讯赶过来,看见几人正围在密室外面,拿着大斧子准备劈门。

他走过去劝道:“莫废力气了!”

周仰看到这小道士回来了,像松了口气,前三天他几次差人去请吕东来回来,这厮都有各种托辞。

“你回来得正好,这门是被南昭在里面用了灵花之力关上的,书架后面是石门,恐怕斧子怕也打不开,你快想些办法,把灵花之力破了!”

吕东来却说:“她还有力气引灵花之力,就证明死不了,不必担心!”

要不是早习惯了,周仰一定会动怒将这小道士给轰出去,他冷面问:“那你此刻回来做什么?”

“贫道怕王爷您担心太多伤了神,特意回来告诉你,傍晚她就会出来了!”

“真的?”周仰有点不信,但吕东来又不是一般人,他说之言,应能实现。

于是就命寻龙等人退下,他们在外等到傍晚时,眼看外面太阳落山,马上就黑近了,密室门依旧未开。

寻龙半躺在一张书桌上,突然蹦了起来,拿起旁边的大斧头道:“就知道那小道士打胡乱说,说什么人傍晚就会出来!呸!主子,还是让我劈门吧!”

声音刚落,密室的门开了!

几日没吃没喝的南昭倒没有虚弱之相,只是几日没见阳光,身上颓靡如废,脸色寡淡。

她头上发髻散了,蓬乱的头发披在肩背上,显得她身子极其瘦弱。

周仰仔细看了她手心的灵花,见红光醒目,才稍微放了点心。

“南昭……”

他几步走过去,抱歉的说:“九哥本不该骗你,但九哥与沈公子有承诺,不能违背,九哥道歉,你原谅九哥,别……”

“九哥……我饿了……”她抬眼看他,那双眼眸里,没有责怪之意。

其实在她知道真相后,她并没有怪他们合起来骗她,因为这些皆是沈如故授意,不管是吕东来还是她九哥,皆是为了她好,才瞒着她的。

她怎会不知好歹去责怪他们?

相反,让他们为自己担心,她过意不去。

但这三天,她只想与沈如故呆在一起,什么话都不想说。

周仰一听她喊饿,立刻眉开眼笑的说:“饿了,九哥马上叫厨房给你做吃的!我们先回去!”

回到南昭原来与沈如故住的院子,厨房那边手脚很快,几乎刚到,吃的就送上来了,米粥、高汤青菜嫩豆腐,皆是好咽的食物。

南昭大口吃着,好像个刚从牢房里放出来的犯人。

“慢点吃,别噎着了!”周仰在旁给她盛粥,心里却是安慰的,因为她能主动吃东西了,便是想开了!

周鸢也过来看她,在屋子里对她说了很多话,其实她也是南昭将自己关在密室中后,才知沈如故已死,所以她说的无外乎是劝南昭好好活着,她的命就是沈公子的命!

南昭都听见了,答应着,一口气喝了五碗粥,若不是她九哥拦着不让她喝了,她应该还能继续喝。

就好像周鸢所说,她的命是如故的命,如故以后再也不能呼吸这人间的空气,不能食一口人间的食物,那她要为他多吃一点……

夜已深,周鸢回去了,周仰还在,他见南昭已平复下来,才开口对她讲:“九哥用国公府的冰在密室中砌墙,是为完好保存如故的尸体,日后送他回青州故里,也好与沈家人交代,入土为安……”

南昭听到这里,抬头看他,轻声告知:“九哥,我不打算送如故回青州。”

周仰眉头微蹙。

她脸上浮起一寡淡笑容说:“当年别人能用三粒灵花之魄复活他,我也可以!”

她坚定的说完,眼中又浮起昔日的光彩。

周仰只问她:“灵魄已入你之身体,若非你死,灵魄不能再取出。”

她回答道:“除了我身上的灵魄外,其余还有七粒灵魄,只要我找到其中三粒,就可以了!”她信心十足的说:“所以九哥,还需你帮我继续保存如故的尸体,待他复活那天!”

周仰点头,又问她:“你打算去何处寻其余的灵魄?”

“鬼仙未辩占着欧阳宜的身体,它虚不断吸食活人气才可压制它强大的鬼气,想找到它,并不来,然后还有道神……”

说到道神,她面色有变,收起所有笑容告诉他:“九哥,通灵封狱碑,我已想起了所有,他是我的师父,而我的前半生,他是我的恩人,就算真相中他是茅山派道者,但他也曾是青云观的高道青云子,不过……青云子却不是道神,在我心中,我师父还是我师父,但他早已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冬日,就被道神谋杀了!”

“我第一道死劫,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要我的命。而我如今这条命,是如故给的,与前半生的恩人再无瓜葛了!”

所以就算他日再见,师徒情谊已尽。

为了沈如故,灵魄她一定要得到!

周仰听她说完后,告诉她:“南昭,无论你做什么,九哥都会支持你。”

从她住处出来,周仰缓步迈过拱门,步伐停下来,对着旁边的屋顶说:“都来了为何不进去见一面?”

吕东来嘴里叼着一根青草,轻盈跃了下来,落地时,除了衣服灌风的声音,几乎听不到脚落声。

“月色撩人,贫道多赏了会儿!”

周仰随口回答:“那应该每晚的月色都挺撩人吧?”

吕东来心里腹诽道:你这王爷多管闲事,贫道爱躺哪儿躺哪儿,屋顶怎么了?屋顶就不能躺了?

好像听到他在心中暗骂自己,周仰笑了一下,淡淡道:“道长总说这俗世男女之情不值得一提,其实这俗世,又岂止男女之情,别的情谊,也深重得很呐。”

“莫说了王爷,这俗世的情谊,贫道消瘦不起!”

周仰与他说回正事道:“真如道长所言,南昭决定要寻灵魄复活沈如故。”

吕东来手环抱在身前,嘴里吐出那根青草说:“在见到沈如故之前,贫道都不曾听说过,灵魄可以令人复活之法,当年替沈如故复活的高人,至今是个迷,先不说,三粒灵魄为何白白给了沈如故,就算再找到此人和多的三粒灵魄——”

他停顿了一下告知道:“沈如故做下选择之前,也想到了南昭知道他死讯后,会想尽一切办法复活他,可是就算她做到了这难如登天之事,她要的如故,也回不来了……”

“而且,不论她成功与否,皆是逆天之行,贫道绝不会帮她,王爷也应劝她放下执念才好!”

周仰未应答,他就继续说:“沈如故本就是阳寿尽了的人,一再执着纠缠下去,她何时能放下成为真正的灵女?天象有异,北星宮错乱,许多观星术士称之为妖星现世,所指的妖星是谁,王爷应该知道!”

“吕东来,在你眼里,她也是妖星吗?”周仰问道。

“引北星宮位错乱的力量,确实出自轮回的灵花之主,但她是否是妖星,则看她手持的这道力量是作恶还是行善,她若是作恶,便是妖星无疑,贫道身负降妖除魔之己任,必定与她你死我活一翻!”吕东来昂首挺胸表明态度,然后又补充道:“但她若是行善,贫道便与她是……”

是什么?

周仰斜睨着他,倒要听听这断绝七情六欲的出世高道有何见解。

他吞吞口水,想了想说:“是……道友!”

南昭决心去找灵花之魄,一日都不愿耽误,次日,便找来吕东来,要他卜上一卦,找寻未辩的下落。

吕东来前日才说过,不会帮她行逆天之事,不过一想到这未辩作恶多端,若不是生死门这儿需要他守着,他也早就去找这鬼东西了!

可是卜卦寻物寻人对他这位南仙山高道来说是易如反掌,他的卦比八大观所有高道的都准,可是寻鬼仙……

他冷飕飕的提醒道:“那未辩身上有灵花之魄,此力不凡,能隐她在世踪迹,卦可卜,但不准,你要卜吗?”

“罢了!”南昭脸色一变,转身就准备出军营!

与她一起来的周鸢听闻她要去找鬼仙,特别兴奋跟过来,今日穿得一身英姿飒爽的骑装,欲要大展身手一番,听到吕东来说这句话,凑过来对着他作了个鬼脸,道:“小道士,要你有何用?”

“你!”吕东来不是第一回被小看了,可今次却莫名的生气!

没多久,在二人上马车准备回城时,他钻了进来,顿时让狭小的马车更加拥挤。

“小道士!你做什么?”周鸢比了一块拳头在面前,以为他是来报仇的。

这小道士还没那么没肚量,他悠然往马车里一趟,说:“贫道今儿得闲,大发慈悲帮你一次!”

南昭唯一指望他的就是卜卦,现在卜卦不行,也没什么期盼了,就没回声。

吕东来正等着她问自己要如何帮呢,等了许久都不见她开口,憋着一股劲儿没出使,终于忍不住了,自己道来说:“不凡之力虽可隐在世踪迹,但却无法逃过世人的口耳!”

周鸢呆呆的说:“本公主听不懂!”

“不是说给你懂的!”吕东来嫌弃的瞥了她一眼,然后问南昭:“你该懂吧?”

南昭眨了眨眼睛,请教道:“那道长有何高招,去借世人的口耳,寻找一只鬼仙的下落?”

不久之后,城西太和茶楼。

面对着满堂听书客,周鸢一脸鄙夷的对吕东来说:“本公主好奇,如何借世人的口耳寻鬼仙未辩之下落,结果就是来找个打胡乱说的说书先生?”

吕东来没理她,一脸你等凡人的清高之相步进去,找了张桌子坐下,高喊道:“小二,来两盘花生,一壶好茶!”

南昭也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神情,跟着走进去,刚要坐下,有位姑娘走过来,礼貌的对她讲:“这位姑娘可姓南?”

“是的,你是?”南昭不记得自己见过此人。

那位姑娘笑着回答:“我家主人在楼上雅间,想请南姑娘上去坐坐。”

周鸢凑过来一脸老子是公主的架势问:“你家主人是谁?”

对方依旧笑容可掬的回答:“姑娘随我上去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