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婴的眼眸是没有黑暗的,龟蛇的尾巴在走廊上蜿蜒着,一下下地甩打着,卷起来,又放下去,卷起来,又放下去,便宛如清远起伏的心……

百年前,那个白衣少年对着玄武柱发下弥天宏愿,峰顶之上,师父却说“清远,神在地,不在天……”他不服,到了这一步,如何能退?绝不后退!

“掌门,这昆仑山只要你在,我们就安心了……”

“掌门师兄……”

“掌门师弟……”

“掌门主君……”

“仙界守护神……”

圆月升起,清辉遍地,背负着爱众生的重责,清冷少年变成了慈和的救世神,那个时候,还是有光的,天地之间,即使有灾难,也是光明正大的,因为神圣做了底子,总可以这么下去,直到有一日被暗搓搓地戳了个洞,撕出了一条足以倾覆的裂缝来……

“主君,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奴爱主君,想……想一直这样下去……”花芯里,那张楚楚柔美的脸,娇怯怯里抱住了他,抚摸着他果露的胸膛,引得一层层的颤栗……

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宠奴,就让他见了黑暗的必然。

他被揭破了,揭穿了,揭开了。他被迫承认,仙界守护神士从来不是完美无缺,那不屑而鄙视的情/欲,就是自己的一部分,无奈而不堪的一部分……

他勃然大怒,赶走了所有,清净了一切,回归了少年时代的本色,只是为了撑得住……

据说女娲补天的时候,天边那个五色石是碎了的……

人生这样碎了一个角,便再也无法完美地光明,此后活下去,只是为了必须撑下去的使命与责任,拖着缺了角的病躯,茫茫而孤寂在夜空中行走,忽然有一日,那个宠奴再次归来,尽管忘记了记忆,却勾起了他无限的恨意,只是最后发现,她竟不是她……

她不是她……

却是玄武柱选中的人……

百年来,终于遇到候选者,恰在此时,清云反叛,勾结妖修倾覆昆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竟如释重负,因为终于可以结束一切……生与死,努力与使命,神圣与暗欲,交付与承担,闭上眼的刹那,可以释然,只是那个小弟子居然……

拼尽一切把她送到玄武柱的顶端,让她成为仙界的守护神,她却不领情,不领情!

清远忽地站住身形,见那龟蛇拧着身子向左首拐去……

小小的身影“啪嗒”地从玄武柱跳了下来,娇俏的脸全是狡狯的笑,拎起他的前襟,扬眉傲然道:“师父,你少来了……”

“师父,你少来了……”

“师父,你在逃避……”

“师父,请不要怯懦……”

这是他这辈子听过最扎心的话,那强撑着的天与地,就这样瞬间崩裂,毫无预兆的发生,却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废墟之上,她跪在那里,蓝天白云就在她身后,湖泊,涟漪,风吹,暖春,与金光烂漫……

“清远,神在地,不在天……”师父在轻轻叹息,仿佛有他所不知的神秘,也许……覆灭之后,不是废墟,而是救……赎?救赎???

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

清远眼角一直在跳,在跳……

他快步走到得意洋洋的龟蛇前,一下抓了起来,捏着七寸,冷冷道;“你带错路了吧?”说着,手指用力,一道白光切入龟蛇的腹中,先前他还能感受到卫若的气息,如今已经渐行渐远,毫无疑问,龟蛇有诈。

元婴之力如何与筑基比较?龟蛇痛不可当,只得“呜呜”求饶。

清远把龟蛇“啪嗒”扔在了地上,淡淡道:“再乱带路,碎尸万段。”

龟蛇打了个寒战,迟疑了许久,终于转过身,又向那宫殿走来。

清远的脸渐渐沉了下来,也不等龟蛇爬到宫殿,拎起龟蛇,化作了一道白光,站在了宫殿前,把龟蛇向地上一抛,森然道:“你要怎么死法?说。”

龟蛇再不敢作妖,悉悉索索向那司母戊大方鼎爬去

清远望着那方鼎,心呼啦啦提了起来……

在鼎里?

怎么会在鼎里?

这方鼎可是沸腾的,除非元婴修士加持,否则会……会……

一时腿脚发软,竟不敢靠前,唯恐那个生机勃勃的俏脸,变成了一堆沸腾的骨肉,只隔空作法,让那汩汩氤氲的方鼎平息下来,便站在哪里发呆……

天与地,覆灭与裂缝,然后废墟,然后蓝天白云,然后……

沸腾的碎肉?

命运不能对他这么残酷,不能……

宫殿里因为他凝重的气息,开始绷紧,宫墙紧密地所处一团,横梁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龟蛇不敢爬到方鼎里,一溜烟向鼎脚爬去,静悄悄里,是崩塌的前兆……

“师父……”方鼎里传来细微的叫喊,虽然是微弱的,却也扑棱棱的。

清远脑袋“嗡”地一声,如蒙大赦,抑或如释重负?或者……欣喜若狂?

他不知道,他只快步上前去,因为走得太快,竟踉跄了两步,一下扑到方鼎的鼎口,嘶哑着道:“卫……若……”

卫若……

曾经一个遥远而羞耻的名称,忽地变得这样重要,这样重要,清远伸出手,一下把少女抱了出来,扑撒出四溅的水花,打湿了他的道袍,可他什么也不顾,只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紧紧的,她很重要,很重要,不论是弟子,还是……

谁又能想到,在尽头里,会有一个人,强势地拎起他衣襟,带着铺天盖地的力量,对他说:

“别逃避,要勇敢,勇敢……”

要勇敢……

这破败的人生,这不堪的重负,这缺了角的残缺,需要勇气去承担,而这勇气,是她……给的……

清远把头靠在卫若的肩头,润/滑的湿气还没有消褪,溅起一层层的氤氲,粘在他的脸上,象是泪,欢喜而悲伤。

卫若昏昏沉沉里觉得有人抱住了自己,那烫人的气息终于远离,浸入了一片冰凉里,仿佛从沸腾的锅里跳入了山涧的泉水,炸得身子一阵阵的发抖,而这抖动终于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有着淡淡的清香,那呼吸却不是侵袭,而是温暖的,像是……

像是自己筑基时刻的感觉……

不可能的吧……

卫若茫茫里想着,那么烫人的沸水,自己这是……死了?

也不错哦,她舒服地靠在那怀里,忽然又想起那龟蛇的笑容,心中涌起一股愤怒,这死乌龟,竟然害死了她,可惜人死了,不过没关系,老娘魂魄没散,等那龟蛇爬出方鼎的时候,会看到自己贞子的摸样,吓死丫的,哈哈哈……

这么想着,呵呵傻笑起来,又翻了个身……

你说……

在仙侠世界死了的话,能不能穿回去呢?穿到这世间这么久了,其实骨子里依然觉得是个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人,便是师父让自己做守护神的时候,也是现代意识起了作用,什么谁也不能牺牲,一个也不能少……

啧啧,咱好歹活一回,也高大上了一回……

卫若翻了个身,嘴角噙着笑。按照轮回转世的说法,好像上辈子积德,下辈子会投个好胎,到现在也没有鬼神来接自己,可是按照自己生前的恩德,应该不至于下地狱吧,下辈子投个什么胎好呢……

做人有点累啊,做女人,姑娘的时候害怕做剩女,嫁了人害怕做弃妇,伺候老公生孩子,还要有自己的事业,做男人呢,相对好一些,不过也挺累的……

“卫若……”一只金黄色的猫脸刺啦啦地贴近自己,怪声怪调地道:“跟我做同伴吧,变成公的,咱俩双修,变成母的,咱来百合,或者一起搞基……”

“死也不要!”卫若猛地睁眼,正迎上一张脸,伸出手狠狠掐住,愤愤道:“蛇精猫,你休想,下辈子我投胎也不会跟你……”说到半截,忽然看清了那张脸,如仙如画,眸光深邃,张大了口,结结巴巴道:“师父……”

那双眸一直静静地望着,望着,望得她毛骨悚然的时候,忽然,笑了,宛如春风佛过大地,却也不过一瞬,又变成了往日的清冷,道:“你被热晕了。”紧紧抱着她的手,慢慢松了开来,只是手指头,恋恋不舍地流连在不易察觉的衣角。

卫若喃喃道:“是哦,被热晕了。”说着,忽地发现自己竟然坐靠在师父怀里,脸“腾”地红了,连滚带爬离开,道:“师父,我……”

低下头看到无意中扫到道袍……

咦?

不象是自己的……

卫若脑海里一片片的晕,七彩云起起伏伏,落了下来去,又升了上来,她想起了!自己被那死乌龟算计,误入方鼎,差点被烫死,那个时候,衣服都蒸没了,连青铜剑都融化了,迷迷糊糊也不知做什么,然后……

被师父救了?

这当然很好,可是……

这是谁的袍子?

自己当时可是……

艾玛……

不过……也许师父是眼瞎呢?自己还没发育完整,也没啥料可看的,他老人家眼高于顶,怎么看的上你这种呢?是吧,是吧……

卫若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却又陷入了深深的沮丧……

正想高姿态地跟师傅谈判呢,结果先被人家给救了,连衣服都是人家穿的,什么都被看光了,我去,我去,这还拿什么来谈?光想想就觉得……她缩在了那宽大的道袍里,把头深深埋在里面,好丢脸啊……

“卫若……”师父在旁边叫着自己,声音宛如往日那般冷冷的,可是已经剔除了上面的风霜,只有淡淡的风。

卫若不答,低着头。

“我送你出天玄宫。”清远仿佛知道她的尴尬,道:“你不一会儿就到洞府了。”顿了顿又道:“一切如常,别担心。”

卫若把脸从道袍里挪出来,低低道:“知道了,师父。”感觉师父的脚步走到自己跟前,俯下来,拉着自己的手站起来,道:“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

“知道了。”卫若垂头丧气道。

清远见她如此摸样,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悦,她很讨厌自己救了她?还是……

“你的剑我会想法子再给你一把。”清远把乾坤袋递给了卫若,道;“这是你的。”

卫若低着头接过袋子,攥着袋子不语,头始终低垂着。

清远见那长长的睫毛忽闪个不停,闪得他有些心乱,伸出手,手上有一片叶子,发着绿色的光芒,淡淡道:“这是传送之宝,我教你口诀,你可以任意化形转送。”

卫若见那绿叶子好玩,拿了起来,看了看,道:“好啊。”

清远见她丝毫没有欢喜之色,那神情依然像是“你欠了我八百两银子怎么还没还”的摸样,心中越发烦乱,厉声道:“口诀是……”说着,把头俯了下来,紧紧贴着卫若的耳朵。

“哇!”卫若忽地向后一跃,捂住耳朵,瞪眼看着清远,面红耳赤道:“师父你……哦……这个……好热……不是……我是说……”

“是什么?”清远面上淡淡的,看着躲闪不及的卫若,眼眸深处已经隐隐显出几分怒气。

“是……这个……”卫若其实想问问师傅到底看到了多少……

其实也不是想问问这个……

她就是想让师傅说:“我根本没看到,我也没兴趣看”,心里好有个安慰,上一次师父夺了她的初吻,已经让她很尴尬了,如今又是……

要哭了好吗,老娘虽然女汉子了些,好歹也是个妹纸啊,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