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秦川很难受,可是他要忍着。他是韩氏的门主,不该对这个杀了韩氏夫妇的妖道心存同情。他是诛魔的功臣,妖道林云深,是死在他的手上。当所有人都去崖边的时候,他跪在地上,用颤抖的双手,将林云深四散的魂魄搜集进袖中。

白冲之说:“这妖道已死,你们快去寻他被击碎的魂魄,他的尸身,我来处置。”

他说罢便凌空而起,追了上去。如此也好,白氏公子出身特殊,他要抱着林云深的尸身不肯撒手,那谁也不能硬抢过来,还是白冲之亲自去处理,最为恰当。

但是等他们回过神来,去搜寻林云深魂魄的时候,却四处都搜寻不到。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碎魂铃乃是韩氏至宝,普通人被它所击,魂魄可散如粉末。那林云深的魂魄或许也散的太碎了,所以找不到了。

但是魂魄不知所踪,实在叫人难以安心。因此三大玄门搜寻至天亮,也没有罢手。第二天的时候,留守藏青山的陈秋灵也带人赶来增援,做法三天,依然无迹可寻。

七天过后,魂魄已成阴灵,他们便更是搜寻不到了。只有陈秋灵,修过阴山术,在韩秦川的身上,搜到了林云深的魂魄。

这个韩门主,看着最是刚正不阿,竟会偷藏了林云深的魂魄,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陈秋灵冷眼瞧着韩秦川。韩秦川三日滴水未进,早已是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却还在装模作样地到处寻找林云深的魂魄。

这个韩门主,倒是会做戏。看他寻的这样认真,谁会相信那魂魄已经在他身上。

但是陈秋灵不知道的是,韩秦川苦苦寻找,并不是做戏,他的确在找林云深的魂魄。

三魂七魄,少了一魄,他没有找到。

第四日的时候,白冲之归来,声言说林云深的尸身已经被白隐火葬,骨灰撒于藏青山上。众弟子听闻,竟纷纷赶至藏青山,一夜之间,藏青山已经遍布符篆法网。

妖道被诛杀的消息,很快传遍天下。这简直是举国同庆的大喜事,因为妖道林云深的故事经过你传我我传你,早已经是旷古未见的大魔头。

好像人人拍手叫好,这世上替林云深伤心的,只有他一个。

韩秦川突然觉得林云深的确很可怜,生前没人爱,死后也没有人怀念。可能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感受到林云深的一生做什么他都能够原谅。

他带着林云深的魂魄下了山,众人在夜郎城相别。这一场声势浩大的诛魔会,终于宣告结束。众人都在各自的私宅修整,准备回家。

韩秦川花了好几天的功夫,将林云深的魂魄拼凑了起来,就在这时候,陈秋灵找上了他。

“门主,陈门主来了。”

“让他正厅等候。”

“是。”

韩秦川看着屋内模模糊糊的一团影子,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来到正厅,看到陈秋灵正坐在那里喝茶,见到他微微一笑,站了起来。

“陈门主。”他拱手道:“听人说昨日陈氏私宅中有人刺杀你,陈门主可否无恙?”

陈秋灵扯了扯嘴角,他生的清秀,但是眉眼却有凌厉之色,尤其是双眉细长,眉尾几入鬓发:“不过是私宅中一个小喽啰,已经被我处置了,多谢韩门主挂心。韩门主的气色,看起来很不好。”

韩秦川勉强挤出一抹笑:“实不相瞒,想必你们也都看出,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那妖道林云深虽然该死,与我也有几分情分。如今他死在我的手上,我欣慰之余,也有几分感慨……”

“韩门主不必在我跟前演戏,”陈秋灵看向他:“我知道林云深的魂魄在你身上。”

韩秦川一愣,面色略有些惊惧,随即便冷笑一声,道:“陈门主可不要信口开河。”

“韩门主不必紧张,我既然当着白天师等人的面都没有揭穿你,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更不会将这个秘密说出去。其实这林云深的所作所为,与我并无什么关系。我并不恨他,你或许不相信,我可能比任何人都理解他。阴山术和正经玄术相比,也只是法脉的清源不一样而已,并无正邪之分。若不是他遭了劫难,我还曾想哪一日去拜会他……”

“你到底要说什么?”

陈秋灵微微一笑:“魂魄出窍,七日之后便成阴灵,若一直无所依托,终将灰飞烟灭。这些韩门主可知道?我愿意卖给韩门主一个人情,帮你复活林云深。”

韩秦川吃惊地看着他,陈秋灵道:“只是这重生之术,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不知道韩门主是否愿意。”

韩秦川定定地看着他:“若我知道你是骗我……”

“我若存异心,想夺林云深魂魄来立功,韩门主,相信我,你不是我的对手。”

韩秦川问:“若你真能复活他,别说代价,就是拿我命去,我也愿意。”

陈秋灵闻言笑了出来,眼睛里竟流露出几分情意来:“倒不用你的命,只是需要你以灵力为引子,或许还会损伤你的心脉,折了你的寿命。他尸身已无,只能夺舍,虽然我替他选了一个已经将死之人,可毕竟夺舍有悖玄道,将来或许因果循环……”

“我愿意。”

“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如今法力高强的韩门主了,可能你门下随便一个弟子,你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愿意。”

“也可能你们两个人,余生都饱受病痛折磨。”

“你只说,能不能将他复活?”

“能。”

“那便不需多言。”

陈秋灵点头,伸出手来,韩秦川将林云深的魂魄托出,道:“你要夺的,是谁的舍?”

“就是刺杀我的那个人,”陈秋灵将林云深的魂魄收了,默默地道:“他身受重伤,已是个活死人。我心中怨恨他,却不想再杀他,所以我想借由韩门主的手,替我了解了这桩孽缘。”

他说着笑着回头,眼角竟有泪光闪烁。在韩秦川眼里,这个陈秋灵一副君子相貌,却总叫人觉得无情冰冷,就像他身上梅花香气,明明是香气,却叫人心里不喜欢。如今看见他眼中竟有几分伤感,不由问说:“他为何要杀你?”

陈秋灵冷笑,看向园中道:“我陈秋灵,自来恨我的人就有很多。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我是连亲兄弟都可以杀的人。”

他说着回头,韩秦川道:“传言就是这样,陈门主不必太介怀。”

“是啊,都传言林云深死在你手里,我们两兄弟,或许跟你们两兄弟一样,真真假假,谁分得清。”

陈秋灵依照所言,复活了林云深,一夜过后,林云深成了杨柳一。陈秋灵派了一辆马车,将杨柳一送回到韩氏私宅,却被韩秦川叫人挡在了大门外头。韩秦川派了几个心腹,带着杨柳一离开了夜郎城。

他装了十几年,一直在演戏,太累了。不想后半生还要偷偷摸摸记挂着林云深,他会忍不住去看他,带他在身边。林云深是妖道,以妖道之名而死,复活了依旧是妖道,而且是更让人畏惧的妖道。他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无法兼得,就让林云深隐姓埋名到他处去生活吧,最好彼此再相见,擦肩而过也不会认出他。

或许他不知道这一世林云深的样子,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他如今身体虚弱,灵力如同普通道人,再也没办法保护林云深。他要将林云深送到连他和陈秋灵都不知道的地方去。这世上,再也没人知道林云深在哪里。

只是依旧心有不舍,他站在大门外,暮色低沉,他看着马车走远,落下两行热泪来。

第二年的时候,韩秦川身体好了许多,赶往江东白家,求娶白慧端,对白慧端说:“云弟临死之前,教我照顾你。你一个女子,无父无母,依靠亲人而活,若苦守一世实在辛苦。你跟我走,做韩氏夫人,可避夫妻之实,享夫妻之名。若他年我死,韩家便是你的。你可愿意?”

白慧端不言语,只是一味痛哭,韩秦川道:“他言说,这世上对他好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一个。我这个做哥哥的,未尽本分,你肯对他好,我心里也感念你,愿意一生一世供养你。”

半年之后,白慧端嫁往韩家,临走的时候给白正英磕头,白正英说:“你其实不必嫁他。他是杀了你未婚夫的人,你嫁过去,外人如何看待我们白家?”

白慧端面色无波,道:“当年若不是伯父无情,赶走了他,我又怎么会嫁给杀夫仇人。”

白正英骇然:“你这是恨我。”

白正英送白慧端出门,眼眶泛泪说:“你同那人一样,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白慧端听他如此说,竟然笑了。马车渐渐远去,白正英回到家里,看到案上一封信,留信者是白隐,脱了儒服,做道士去了。

白氏长公子做了散道,闻者无不震惊。白冲之出山,回到了白家。白正英道:“当日一时心软,招了林云深到家里,没想到竟招来了一头狼,窃了我最爱的儿子。”

白冲之看着地宫里躺着的林云深的肉身,叹息了一声,说:“可他也救了白隐的性命,并为此而死。我们白家也欠他一份情,都是命,该还的。世事皆都是命中注定,哥哥也不必太伤心了。”

“他去做道,能做什么,难道也跟着这个林云深一起,去做妖道?”

“他既然信中说会做善事,不做恶,他的为人,哥哥难道还不清楚,要相信他。”白冲之说:“依我猜,他是为林云深集聚功德去了。”

白隐四海为家,风餐露宿,捉妖除怪十年,行善无数,林云深十年之后能醒,焉知不是他的功德。

十年之后,韩秦川与白慧端终于有了第一个孩子。坞城陈氏得助于长洲韩氏的扶持,本已经衰微的声势渐渐上来,终于不再是四大玄门中最弱的一个。十年过后,这世上似乎早就没人记得林云深,好像这世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十年之后,奉命守护林云深的人离开了他,赶回长洲,将林云深醒来的消息告诉了韩秦川。韩秦川眼中泪光闪烁,吁了一口气,坐在小时候林云深常坐的那个屋檐上,看着整个长洲城。

然后重生的林云深,用长庚剑杀了一只虿,血腥沾染到长庚剑上,唤醒了剑灵。封存了太久的怨恨被血腥气迷惑,一时失了心智,屠杀了一整个村子。

这世上因果循环,从未停止。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而林云深本人躺在白家冰冷的地宫里,靠着那一丝魂魄等着,等着他的魂魄归身。他的面容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栩栩如生,一点也没老,一点也没变,依然容貌清艳,叫人动心。那长而柔软的睫毛微微抖动,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