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尘翩翩飘落,随风轻旋出最曼妙的舞姿,我抬眸静静地看着那簇簇飞絮出了神。? ?突然,前方传来一串“吱~吱~吱~”的怪声,拉回我的神思,随即眉角跳了两跳,那木门果然已身受重创,怕是命不久矣!
移眸望去,只见开启的门缝中夹着个小脑袋瓜,瓜皮上长了两个角,圆溜溜的小脸上嵌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眨巴眨巴地瞧着我。我一时愕然,这总角小娃娃是谁?
我狐疑地瞧着,在脑中搜寻了半晌委实没见过这张小脸。那小娃娃瞧了我一会儿又移眸至我身旁,然后把脑袋缩了回去,随即屋内传来一声大喊“下雪啦”,声音雌雄莫辩。
顷刻,传来一声声木杖杵木地板的声响,我立即正了正身子跪好,小心肝抖了抖。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木门再次被打开,当看见两个小身影从门缝窜出时,懵得不轻。这怎么又冒出个小娃娃?当然,随即心下了然,想必这俩小娃娃是我哪位表哥的孩子吧。
“奶奶,下雪了~我可以堆雪人儿了!”个子略矮的那个小娃娃甚是激动地转身扑到徐徐踱出大门的外婆身上,抱着外婆的大腿边蹦边说道。
我被这一声“奶奶”又给叫懵了,合着这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小屁孩儿不是我侄子,而是我的……呃,恕姐姐我眼拙,实在看不出这是表弟还是表妹。外婆她老人家向来只将孙儿们作这一种装扮,雌雄莫辩。
“奶奶~那个脏姐姐是谁啊?”听得此话,正在打量着小娃娃的我一时下巴脱臼,脏姐姐?砸过来这话的正是另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屁孩儿。
“那是你们的表姐。”外婆柔声答道。
再次下巴脱臼,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正一脸微笑着的妇人。这真的是我外婆她老人家?完全不像呢!此刻的她堆着一脸慈笑,语气宠溺至极,一边答话一边抚摸着腿边作缠人蛇状的小娃娃。
“哦,那个漂亮哥哥又是谁?”那厢继续问。我在心里无力地翻了个白眼,这小屁孩儿定是个雌的了。
“那是你们的大哥。”外婆继续柔声答道,我则继续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幅好不温馨的画面,真是羡煞我也!同样是她老人家的孙子,待遇竟是这等天差地别。
“那个……这是哪位舅舅的幼子?”看了片刻,我弱弱地问道,这么些年舅舅何时给我添了这两个……我竟然不知。我统共就两位舅舅,而且其膝下子女单薄,大舅只有我表姐一个女儿,如今表姐的孩子都满五岁了。小舅膝下二子一女,且都比我大,表哥们的孩子都好几个了,表姐去年刚嫁出去。是以得知这突然冒出来的两个和我同辈的小屁孩儿,一时甚是好奇。
“这俩崽子不是你舅舅们的。”她老人家回答得实在是……眉角不禁再次跳了两跳。
“呃~难道是您老人家收的门童?”既然不是舅舅的崽子,不对,是孩子,那就是捡来的孩子了。不然也不会叫她老人家奶奶叫我表姐了。幸亏她老人家只是将这两个娃娃收作孙子,要是收作儿女,那我岂不是要比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矮上一辈?
“这是你小姨的两个小崽子,你表妹商雀琰,你表弟商雀寒!”外婆揽着腿边的小娃娃挪到一边的长板凳上坐下,翘了翘下巴,分别介绍得清楚明白。我讶然,此话刚落,眼风里瞅见身边的身影晃了晃,环在我肩背上的手臂带出了几分力道,身形不稳似要栽倒。我慌忙伸手去扶,抬眸间被他那一脸的惨白惊得呆住。
“师父!你怎么了?”呆愣了一瞬的我随即醒神,慌忙扶住他的肩背急声问道。
“我没事,蹲得久了腿麻而已。”他话语轻飘,似是有气无力,这哪叫没事!煞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寒风拂过,他颈间乃至双腮立时起了一层鸡皮,随即颤了颤。这是畏冷的表现,没想到师父的身子竟是虚到连自身御寒的气力都没了吗?
“这哪叫没事?都怪我不懂事……”我内心焦灼,抬手扯落身上滑下的外袍,环住师父的身子欲为他披上。然而,自己跪了许久的双腿完全不听使唤,刚直起便一个重心不稳朝右侧倒去。由于慌乱间动作太迅猛,竟连带着师父的身形也跟着直直向后栽倒。我顿时大惊,电光火石之间抬起胳膊环住了师父的后颈。
这一倒势十分迅疾,所幸我是习武之人,动作灵敏,落地之前迅旋身将师父的小半边身子护在了身前。倒地的感觉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疼痛,仅仅胸腔闷痛了一阵而已。许是刚才喝了那一大杯热水的缘故,此刻竟是觉得浑身不似之前那般乏力畏冷。
“师父!你怎么样?”我伸了伸麻顿的双腿,费力地侧撑起身子,枕着师父脑袋的右胳膊在地上硌得生痛。
“我……没事。”声音轻飘虚无,如同梦呓。
他几度犟着想要撑起身子却被我禁锢在双臂间,最终只得放弃。连我的这点力道他都挣脱不了,可想而知他有多虚弱!寒风呼啸着将他鬓边的丝扬起,拂弄着他苍白的脸颊,挑弄得他蹙眉敛眸。玉雕般的容颜隐隐泛着乌青,以我的角度看去,轮廓竟与那日躺在我胸前皱眉的商君陌颇为相似。
心下蓦然揪紧,我不禁将身前的人往怀里紧了紧,真气如同本能般自丹田涌出游走周身的同时缓缓送入那微微颤抖着的身体。我鬼使神差地抬起左手伸向那憔悴得让人心碎的容颜,探向那紧蹙的眉心想要去抚平那些印痕。刚要触碰,那些印痕轻动,随即缓缓舒展开来,让我的手生生顿在了空中。
凌乱的丝挑弄着他浓密纤长的睫毛,迷得他睁不开眼。我慌忙去拂那些碎,指腹触及他霜色的肌肤,凉得让我心惊,不禁将他拥得更紧。
“不要走……”胸腔内翻起阵阵热浪,炙热如那片如火枫海中的那个激吻。世间为何会有离别?倘若我们只是生离而非死别,纵然倾我所有,能换得他一世平安我也是愿意的。此刻我最渴望的便是他还好好地活着,不要抛下我独自去那冰冷的异世。
“我不走~”如同梦呓的回应彻底摧垮我的神智,眸中腾起的雾气朦胧了我的视线,然而,眼前的容颜却是无比清晰。那日在望枫亭,他的容颜亦是这样透过朦胧泪意烙在了我心底的最深处。
我再次将他的脑袋往自己颈窝紧了紧,下颌贴着他冰凉的额头蹭了蹭。突然,摩挲着他脸颊的左手被一团冰凉包裹,随即被握紧。这如冰霜般的温度让我顿时心生恐慌,他好冷!
“君陌……”我急急唤他,惶恐间不知如何才能让他暖和些,只能源源不断地输送真气。
身前微颤的身子似是僵了僵,握住我左手的冰凉猛地一紧,我被这不算大的力道捏得心中颤了颤,一瞬间恍然想起什么,不禁愕然。
“咳咳~”不远处飘来的两声闷咳将我的神智彻底拉回,心中一阵绞痛,我屏住呼吸缓缓闭上眼,两抹炙热滚落,残留下丝丝冰凉刺痛我的双颊。他……已经走了!
“我说你俩要亲热也好歹注意下场合,我这览尽世间风流韵事的老太婆倒是很乐意旁观,可这儿还有你俩的弟弟妹妹,他们俩可是目不转睛地瞧着呢!”外婆她老人家一贯阴阳怪气的话语将我砸了个激灵,蓦地睁眸瞧去,顿时满脸黑线。那俩小屁孩果真一眨不眨齐刷刷地盯着这边,一脸探究之色。
醒过神来的我这才惊觉双双倒地的我们紧紧拥在一起,师父微侧着身子面向我,抬起的左手捏握着我抚在他右颊的左手,他的右臂搭在我的腰身,轻轻揽着我的背。这这这……只是刚刚片刻的迷离,怎得就变成如此暧昧的姿势了?
我顿时僵住,刚刚我竟是将师父错当成商君陌了。不对,我心里明明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拥的是师父,只是没把持住心底那道坚守,将自己对商君陌的情感寄托到师父身上。我真是该死!纵然我把对商君陌的眷恋之情混在了对师父的关切之情中,也不该对师父做出此等冒犯之举,主动的亵渎和平日的撒娇意义完全不同。
“师父……徒儿该死!都怪我……怪我一时意乱情迷冒犯了师父!你……我……我先扶你起来!”我一时竟是语无伦次,不知为何心跳蓦地失控,甚是慌乱焦灼。我好怕自己的冒犯惹恼了他,怕他以后都不再理我。
我伴在他身边五年,自是了解他的。他还是翩翩少年之时就是派中女弟子们的倾慕对象,这些年来从不缺乏献殷勤的师姑师姐们,更甚的是去年新招入门派的十名女弟子中竟有半数是为他而来。那些女弟子大多数还是保守委婉的,介于他谪仙般的气质不敢轻易亵渎,远远看上一眼也能乐上许久。但也有那么几个开放直白的,投怀送抱的事情偶有生。是以师父对派中女弟子避而远之,自从两年前被推选为掌门候选人后便以潜心修炼武学为由极少露面。
“月儿……”师父亦是僵了僵,听了我的话并未抬眸看我,双眉再次颦蹙,薄唇翕动数度,终只滑落一声愁绪浓得化不开的叹息:“唉~”
叹息声绵长缥缈,夹杂在丝丝白汽中吐出,落在我心间荡起涟漪。我咬了咬唇撑起身子托着他缓缓起身,移动的眸光定在他那沉寂的双潭中。他虽没有移眸看我,却似乎能感受到我的目光,直起身的同时薄唇轻启,道:“你无需介怀。”
话语轻得我听不太真切,如同幻听,但那语气异常地平静,跟他的双眸一样,完全不似他平素的柔情。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横在心间,难受得紧,顿时懊恼悔恨至极。师父果然是介意的,怕是以后,我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跟他相处了,他也会选择避开我。师父……
我想解释,想挽救即将逝去的师徒之情,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解释。告诉他我是出师之后才喜欢上商君陌的?告诉他我只是错把他当成商君陌才做出非礼之举?呵呵,解释又有何用。师父素来严苛于规矩礼法,无论我还是不是他的徒弟,对师叔暗生情愫甚至冒犯自己的师父,皆已成为事实,都是有辱师门的行径。他云淡风轻的一句“你无需介怀”,我又当如何才能不介怀?
心中五味陈杂之余,我已扶起师父,然后慌忙垂下手跪坐好,不敢再靠近半分。眼风里瞄到还躺在地上的外袍,朝后挪了挪才倾身捡起,抖落衣袍上的尘土和雪屑为他披上,尽量不触碰到他的身体。没了真气的环护,他的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撑在膝上的双手被寒风吹得红中透着青紫,华丽的骨节筋韧暴起,陷入衣袍的指尖压得白。他似是在极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此刻到底有多虚弱怕是只要他自己知道了!
我想揽住他,想让他倚靠,心中却踌躇万分。若是他不想倚靠于我,我的举动只会让他更反感我。可是他现在确实是需要倚靠,而且更需要我的真气御寒,罢了!就算是让他厌恶我,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冻。
无论他以后如何看待我,他永远都是我的师父,何况他此刻虚弱至此都是因为我这个不懂事的徒弟。想及此前他对我的所做的种种,心中一暖,无法再顾及其他,匆匆挪到他身后跪坐好,抬臂环住身前不停颤抖的身形,提气将他裹在我的暖流中。身前的身形僵了僵,随即搭力想挣脱我的禁锢,纵然他这一挣扎使尽力气,于我运出的真气而言,也只不过是螳臂当车。
“表姐~给你!”正僵持着,眼风里瞄见一个青影三步作两步跑到我们面前。
我抬眸看着商雀寒,只见那圆润的小脸上眉眼如画,樱桃小嘴微张正大口大口吐着白汽。他此刻极为恭敬地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青瓷瓶递到我面前,潋滟如水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样貌极为可爱俊俏,恕我刚刚眼拙竟以为他是个女孩儿。若真是个女孩儿那倒真是个美人胚子,唉~可惜啊可惜!
“这是?”打量完这位表弟,我喃喃开口问道。
“奶奶让我拿给你的药丸。”心下了然,她老人家终归是医者,罗刹嘴菩萨心。我伸手接过小瓷瓶,心中暖暖的。
“月儿多谢外婆……”
“这药可不是给你的,别糟蹋我的药,赶紧给你的情郎取六粒服下!”我的话被掐断,讷讷地将她老人家语飞快的话在脑中过了过,一时错愕找不到话中的重点,继而眉角再一次地抽了抽。合着我服用她老人家的药就是糟蹋?合着她老人家以为师父是我的情郎?她明明知道这是我的师父,我知道她素来爱开玩笑,许是我之前的举措让她误会了,现在这般说岂不让师父更反感我?
想到这我慌忙低眸看向身前的人,可惜看不见他的神情,只知道他正闭眸喘着粗气,似是极为生气的样子。我知道此刻闭嘴是最明智的选择,若是跟外婆解释什么,指不定她老人家能砸来直接让师父吐血的话。
“师父……对不起!”我惴惴地在师父耳旁嗫嚅出声,不知道怎样才能消除他的怒意。
“没事。”本没想讨得回应,却不想他动了动唇滑落两个极轻飘的字。他这淡然的语气彻底惊凉了我的心,我木然地扯开瓶塞倒了六颗绿豆大小的褐色药丸,怔怔地看着那些药丸踌躇无措。
“我……徒儿愧对师父多年来的疼爱护佑,孽徒不敢求得师父的原谅,只求师父好好保重自个儿,切莫因孽徒之故气坏了身子。不肖孽徒伺候师父服药!”思绪顿了又顿,我自己也不知说的话是否妥当,只盼着不要再惹他生气便好。
师父闻言缓缓将眸子睁开一丝,我从侧面看过去瞧不清他眸中的情愫,只看见那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等了半晌未见他应答,我也顾不得太多,拈起药丸一颗又一颗塞进他微张的唇中。见他喉间的突起律动了几下,我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这雪下得倒是凑巧,看来咱们不用自己动手堆雪人了。”
“为什么呢?”
“因为过不了多久就有两个现成的雪人啦!哈哈哈哈~”
前方不远处传来外婆她老人家甚是豪爽的笑声,震得我的小心肝跟着颤了颤。经她提醒我才陡然现雪不知何时越下越大,地上已浅浅铺了一层。唉~可怜的我怕是真的要在这跪成雪人了,可是师父不该在这陪我受冻。我怔怔地看着他有了些许血色的侧脸,服下药丸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已不再颤抖,面容舒展,呼吸均匀,平静得如同睡着了一般。
我不忍去打扰他的这份平静,此番上山的两日三晚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睡觉,只知道自己一直被他的真气温暖着。一想及此心中就不免抽痛,这么多年他待我如兄如父,想想自己成长中最重要的五年便是在他的庇护下度过的。此刻想想,我的脾性不仅仅靠商君陌的磨砺才改变,还得到了师父仁善宽厚的浸染之故。他一直是我最崇拜仰慕的人,在这么多个朝夕相处之下,我摒弃了盛气凌人的傲气和嚣张跋扈的戾气。
可是,我们再也回到从前了,自出师那一刻起我便再也不能在他的庇护下无忧无虑逍遥自在。我终究是长大了,再也不能与他朝夕相处。况且现在……想要再得到他的疼爱已然成了奢望,他再也不会那般待我了。
正想着,颈窝的脑袋突然歪倒滑到我右肩上,我抬了抬肩膀同时伸手将之扶正,却不想师父的脖颈软绵绵地左晃右晃。我顿时大惊,慌忙抬手去探他的鼻息感受他的脉搏,呼吸微弱!脉搏更是微弱!
“师父!”我惶恐不已,惊叫出声,大力摇晃着他的身子。可是他的身子软绵绵的,惶恐下的我无法聚气,一时竟扶不住他沉重的身体。师父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样?恍然想到了什么,药丸?
“您这是什么药丸?师父吃了怎会这样?”我蓦然抬眸向檐下的外婆急声问道,正巧四目相对,纷飞的大雪交织成帘子遮挡住了她老人家的神情。
“还能是什么药,当然是毒药了!”她老人家风轻云淡的一语彻底将我砸成内伤,胸中一股闷痛。一口气憋在胸腔内久久吐不出来,毒药!!!竟然是毒药!我喂给师父吃的竟然是毒药!
“嘣~”手中的药瓶落地。
“师父~”随即一声哀唤悲彻天地。我一把将那软绵绵正逐渐变冷的身体箍在怀中拥紧,浑身止不住颤抖,顿时惶恐到极致,整颗心似是要蹦出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