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色就着半跪的姿势,抓住青歌的手,一颗一颗挑开精致的丝绸手套上的珍珠纽扣,动作缓慢中却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压迫感和暧昧的气息,青歌下意识地想挣扎一下,却在看到华色的眼神后怔住了,然后慢慢地放缓了所有的动作。
“你为什么都不害羞一下的啊。”华色吻了吻她的手背,温热的唇与冰冷的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挑起眼角斜斜飞了青歌一眼,轻声问道。
她本来是没怎么指望素来自持的青歌会回答她这个有点轻佻的问题的,然而青歌却在思考半晌之后十分认真且慎重地回答了她:
“因为不应该躲。”
华色就好像被什么东西迎头痛击了一下似的,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了:“你……说什么?”
“我觉得……我不应该躲。”青歌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却满满的都是罕见的茫然与无措:“华色?你怎么了,怎么不开心了?”
华色终于抑制不住复杂而奔涌的感情了,她踉跄着起身捂住嘴,让些微的啜泣声不要漏出来,微微红了眼眶,轻声道:“我没有……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觉得,你不对劲……”
——都没有以前那么认真的喜欢我了。
不,甚至不仅仅是对于“华色”这个人,而是对周遭的任何东西,她都不喜欢,也就更谈不上什么讨厌了。然而她还考虑到华色身为大公夫人的这一点,因此出于责任和义务,对华色展现出了完全礼节式的和颜悦色,然而华色是何等敏锐、何等聪慧的人啊,几乎在青歌的感情开始消失的时候就察觉了不对劲,而在这个猜想终于被验证了的当下也强撑着没有崩溃,为青歌细细地整理好衣着之后,才一路磕磕绊绊地走了下去。
九重白塔的大门被依次打开,吹出一阵寒凉的、带着微微的篆香气息的长风。西泽尔惊喜地抬起头,却看见从法师塔中出来的,并不是他们翘首以待的赤焰法圣,而是身着紫色药剂师长袍的黑发女子,清秀的面容上满是疲惫:
“诸位,请回吧,青歌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你们在她最信任奥斯曼,几乎为这个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时候,对她做了什么?是不是各位都忘了啊,要是忘了的话,我来帮你们都想起来好不好?”
静默无言之下,唯有长风席卷之声充斥着人们的耳膜,华色的长发与衣袍被猎猎扬起,素来沉静温和的药剂师在这一刻展露了少有的决绝姿态,戴着翠扳指的手一丝不移地撑在门边,完全没有让路的意思:
“她不想下塔,谁都不能逼她,否则的话……”
“西泽尔呀,你就只好和你带着的人们一起从我的尸体上走过去了。”
西泽尔沉默半晌后,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深深地向着华色叩首下去,而那一句隐秘的暗语,也随着他的动作传到华色的耳边了:
“华色药剂师,请你帮帮青歌吧。法师们在登塔之后全都或多或少地出现了感情缺失的症状,如果连你和青歌老师都放弃了的话,奥斯曼就真的没救了啊!”
华色抿了抿唇,刚想说什么的时候,觉得有什么东西夹杂着凌厉的风声从她身旁急速掠过,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跌落于地,她定睛望去——
鲜红的曙光旗拖曳着长长的金黄色的流苏,在地上逶迤开来,露出了半裹在里面的一把剑鞘,上面描绘着精致而不失大气的荆棘纹:
“西泽尔。”青歌的声音从九丈高塔之上经过扩音法阵传来,蓦地就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我送给奥菲莉亚的礼物,你给她带过去吧。”
西泽尔捡起被鲜红的旗帜包裹着的剑鞘的时候,才恍惚间想起——
今天是奥菲莉亚的生日。
“让她别再往我这里送信啦。”青歌挂着微妙的、冷漠的笑容,从窗口上微微探出头去,看着下面黑压压如海潮般的人们,轻声细语道:
“你不情我不愿地浪费时间,何苦呢,对不对?奥菲这么聪明的人啊……为什么就要把时间都浪费在完全不会有什么成效的我身上呢。”
她轻描淡写的话语全都被法阵一丝不差地传达了下来,连带着那种“愚蠢的人类啊全都给我退下”的这种薄情寡义的表情都好似出现在了人的眼前。华色砰地一声合上大门,从传送法阵中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扑到了尚且呆呆坐在窗边的青歌怀里,用尽力气抱住她,就好像这样就能留住青歌那不断消失的感情一样,力气大到让青歌的呼吸都有些受阻了,然而青歌却没有挣开她,只是微微皱着眉坐在原地,轻轻地给了华色一个满含安抚意味的拥抱。
她们有过无数次的拥抱,比这更无法言之于口的、甜蜜而温柔的亲密接触也有过,然而没有一个拥抱比现在这个更冰冷,更满含礼观到不带一点儿人气的“感情”。
“青歌呀……”她埋首在青歌颈间,闻着那一抹特产自绿野之森的好闻的篆香味儿,眨了眨眼,努力逼回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
“你等着,我会让你变回来的。”
“就算上至诸神的神殿,下到灵魂之流与转生苦海,只要有能让你恢复感情的办法,我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为你找来!”
“——她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奥菲莉亚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单手捂住脸,几乎是将那一句破碎的话语从喉咙里逼出来的:
“这就是青歌的原话吗?!”
西泽尔深深垂着头,完全不敢去看奥菲利亚的表情:“回皇帝……是的,青歌大公当着我的面这么说的!”
即使青歌拒绝了奥菲莉亚加封她为大公,在绿野一族的阴谋暴露于世之后,人们又自发地将这个满载荣光的名称加到了青歌的身上。多少曾经质疑过她的人开始反悔开始自省,万言信与血书源源不断地被运往赤焰法圣的法师塔,却连那个完全就是个好看的摆设的信箱都没能碰到个边,就被拦阻下来了。
“皇帝,今年的生日宴会……”原为斯佩德副官的大臣顶着众人的目光,咬牙做了出头鸟:“还要办吗?”
“办什么办?”奥菲莉亚疲惫地挥了挥手:“诸神在上啊,还有能比我们的赤焰法圣拒绝下塔更糟糕的事情吗?都散了吧。”
——此后多少年,奥菲莉亚身边的史官换了又换,倒不是说她有多残暴,只不过每一位史官在将专门记录皇帝言行的卷轴与金笔传给下一任的时候,都会心力交瘁、语重心长地嘱咐道:
“千万、千万不要让皇帝随便说话!”
雅克边境。
“黄金领主……不过如此!”
初原千里在败于青歌手下后,几乎是下了死功夫地拼命研读兵法谋略,即使现在对上青歌可能仍然讨不到什么便宜,但是对上旗鼓相当的凯撒·奥罗,可就有好戏看了。
——尤其是在奥斯曼内部还有人在源源不断地为他传送情报呢,怎么可能打不赢?
凯撒捂着嘴咳出一口暗红色的血,与多少年前青歌痼疾缠身之时的症状颇有几分相似。在率精兵突袭雅克粮草驻地的时候——青歌也跟他说过多少遍,这个时候最讲究的便是机动性,最忌讳的就是有人通敌——被初原千里直接包抄了个正着,精锐骑兵几乎尽数力战身死,而只有身为法师的他在敌国法圣的尽力一击之下得以幸存……
却眼看也活不了多久了。
“你们的皇帝有什么好的?”那位法圣开口了,带着满满的讥嘲与不屑讽刺道:
“女人怎么能做皇帝呢,还是乖乖回家绣花的好,黄金领主,你是聪明人,何苦跟着一个只玩得转剑却搞不好权谋的皇帝硬撑呢?”
“来我们雅克吧,虽然我们现在的帝君已经垂垂老矣,可是他钦定的继承人足够带领我们开创一个新的纪元!”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凯撒却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不。”
他撑着白杨木法杖缓缓站起,半面残破的曙光旗已经浸满了鲜血,法杖顶端有一点明亮而璀璨的金色缓缓涌出,旧伤难愈,金气缠身,实力骤减,以命换命,五阶法术,金龙!
什么叫虽千万人吾往矣,什么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都在凯撒的这最后一击中尽数体现了出来。素来最注重风度、恨不得连靴子上都要绣满花朵的黄金领主,咬着牙直起身,身负十数箭却依然踉踉跄跄地扛着白杨木法杖,以一种孤勇而骁悍的姿态,向对面的雅克大军冲去。
身前是严阵以待、刀兵霍霍的千军万马,身后是一地残骸,尸山血海,年轻的黄金领主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提起白杨木法杖向初原千里猛然击去,破损了多处的曙光旗挂在他的杖端,鲜红的血一瞬喷溅而出,染红了金色的朝阳与文字。
“啊——!”
他发出最后一声怒吼,不甘又绝望地被初原千里的长刀刺穿,来了个透心凉,却还是哆哆嗦嗦地咳着血,讥讽道:
“雅克狗贼,你们、你们等着!”
“等青歌大公下了塔,有你们好看的!”
初原千里垂下眼,凝视着凯撒死不瞑目的、半跪于地的尸体,长刀挽了个漂亮的刀花比在眉间,轻声道:
“黄金领主啊,我敬你是个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