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青岚在十九岁第一眼见到青岚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日后的命运了。

那位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不死的绿野大长老狠命抓住她的手,狠声命令道,绿野青岚,你听着,我们养了你这么多年,是你回报我们的时候了——毕竟你没有与生俱来的七圣物,算不上真正的暗侯!

看到那位法师了吗,那个穿着荆棘纹样长袍的法师?不论用什么办法,你都要让这个人迎娶你回帝都,你听清了?下一任青族少君侯,必须从你这里生出来,而且无论如何你都要把他养废,不惜一切代价!

就算是死,你也要跟这个人捆在一起!

她蓦地就觉得心头有万千种无言的、晦涩的委屈汹涌而来,悲伤地几乎要让她停止呼吸。

“是谁?”时年二十的英俊青年执着剑警惕地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冷声道:“出来!”

绿野青岚苦笑着拨开层层叠叠的绿叶,轻声说:“我脚扭了……出不去啊,青族少君侯,劳烦搭个手,帮帮忙?”

“……你真好看啊。”青岚在今天之前从来没见过拥有如此丽色的女子,他见到过的,都是帝都里那些戴着宽沿花朵遮阳帽,头发里扑着香粉,脸上细细描绘着精致的妆容的贵女,美则美矣,雕琢过头,第一次见到这么浑然天成的清丽颜色,不由得有些脸红:

“是我冒犯了,敢问小姐姓名?我叫青岚……啊,想必您也知道了,正在欧诺塔大陆上游学中的少君侯之一。”

“绿野青岚。”

他欣喜地笑了起来:“哎,您看,我们的名字一样啊,这是不是某种缘分?”

是某种缘分。能把你逼上死路的缘分。绿野青岚垂下头柔声道:

“是的呢,好巧啊。”

在日后数月的相处中,青岚无数次地透露出想将她迎娶回帝都的想法,绿野青岚偷瞥过好多次他的眼睛,里面满满的都是真挚的爱意。就好像一团火一样猛地撞进了常年潮湿而阴暗的绿野之森,顷刻间便把她自认已经是一块枯木的心灼烧出万里荒芜。

而直到青岚以死相逼将她迎娶过门的时候,绿野长老们捧着那一纸婚书狂笑不止,只有她怔怔地看了那个她已经无比熟悉的字迹许久之后,蓦然哭了出来。

“你哭什么?他答应娶你了,我们的计划马上就可以实现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我……就是太高兴了才哭的。”

那个计划实行的时间已经远远长于她的年纪,而且远远长于眼下大多数尚且存活于世的绿野们的年龄。在这个计划刚被提出来的时候,曾有无数人斥责过、讽刺过这是个无稽之谈,是个天大的笑话,然而却真切地成为了只有美貌能够作为依靠的绿野们当时唯一能做的事情,延续了几百年后,终于成了一件人人视之为头等要务的大事。

源源不断的绿野们凭着美貌和勾心斗角的争斗开始进入皇城,进入每个家族的核心,抱着的只有一个目的——

养废一个是一个,等多少年后,他们暗暗筹划了许久的那件事就可以完成了。

世人提起绿野来,多半只会想到“啊,这是一个美人辈出的家族”,可是谁还能想起来,这是继法师世家青之一族后,第二个盛产法师和药剂师的家族呢?

没有了。

香花百里,净水洒街,被红色绸缎与绯色绢花装点一新的婚房里,绿野青岚绞着手里的帕子,在青岚掀起她的盖头、手忙脚乱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绿野青岚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

“我是真的、真的好喜欢你啊……”

“青岚吾爱,我绝对不会辜负你的,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亲爱的。”

如今,绿野们筹划了百余年的阴谋终于在这里狠狠地断开,最重要的链条断开了最紧要的一节,多少庸才里猛然出了一个五阶法师赤焰之青歌,这让人不注意都难。素来用“捧杀”和“那些老师都是名不副实的庸才”的理由将青歌保护了下来,并成功地荣登大公之位的青岚督伊终于被绿野长秋和绿野鸿影联手刺杀,不能说、不能言的诅咒也从绿野青岚的身上袭传到了身为她的后裔、青歌和身为旁观者的奥菲莉亚身上。

那是千千万万绿野们用生命换来的法术效力,怪不得绿野美人儿们个个早死,在那个宏大的计划没有完成之前,只要你身上流着绿野的血,你的生命便在为这个咒术而燃烧,当年研制出这个法术的人也曾信誓旦旦保证过,说除了神灵,能束缚住任何人。

——你永远无法将你知道的真相诉诸于口。若有违反,迎接你的便是死亡。

当皇后带着卫兵们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青歌抱着绿野青岚督伊了无生气的尸体坐在血泊里,龙骨法杖跌落在一旁,她轻轻地用脸摩挲着绿野青岚的衣袖,就好像她当年还是个小孩子最爱干的事情那样,轻声撒娇:

“母亲……您再看看我啊。”

然而再也不会有人回应她,再也不会有人用伪装得极好的目光,满怀关心与爱护地看着她了。绿野青岚早就满怀着“死后见到青岚一定要和他解释”的美好想法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却不知——

死后的世界,连停留与赎罪的时间都没有,就要被灵魂之流携走,转世重生了。

他们终究是错过了。

“青歌大公!”绿野长秋惊道:“您对青岚督伊做了什么?诸神在上,你是存心要毁掉我女儿的婚礼么?”

青歌十分缓慢地抬起了头,定定地看了绿野长秋好久,才哑着嗓子说:

“绿野长秋……你会遭报应的。”

在击退了绿野鸿影之后,便匆匆赶向宫闱内的奥菲莉亚终于来到了皇帝的寝宫前,却发现大门紧锁,她刚抽出长剑劈开黄铜的大锁,门还没尽数打开呢,就有一阵腐烂的臭味扑面而来——

“父皇!”奥菲莉亚失声叫道,然而在她刚想冲进去的时候,就被从门框上掉下来的明黄的卷轴砸中了,卷轴骨碌碌地滚进了她的手里,封条在感受到斯佩德血脉的时候开始绽放出绮丽的紫色,最终汇聚成了千瓣玫瑰的家徽——

家国动乱,事急从权,奥斯曼帝国第八十九任皇帝凯尔特·斯佩德下令,褫夺乱政者·绿野长秋一切权柄,命吾之长女、斯佩德纯血、曾任五大名门继承人之一的奥菲莉亚·斯佩德登基,接吾之位,凭玫瑰骑士正统血脉才能解封此令。

奥菲莉亚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真正的谕旨——她好久都没见过皇帝亲自下令了,绿野长秋摄政多年,她能见到的只有皇后谕旨和凤印,几乎都要忘了玉玺之下,真正的帝令是什么样子的。

她一撩长裙就地跪下,浑不顾灰尘沾染了她洁白的皮肤和昂贵的衣裙,对着已经开始被荧蓝色的药剂腐蚀的、倒在地上的尸首端端正正地叩了三个头,无意间却看到了交错在还没有脱落、没有变成一滩血水的皮肤上,那些几可见骨的伤痕。

奥菲莉亚踉跄着倒退了几步,眼眶也微微红了。那明明是绿野长秋手中的权杖尾端才能留下的伤痕,原来……

原来您不是真正的昏庸,而是一直在抗争,却从头到尾都在失败而已啊。

“青歌大公,您看看这……哎呀,这可怎么办呢。”绿野长秋佯作十分为难地蹙起了好看的眉:“督伊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里,您又不肯说半个字,我们逮捕您吧,您面子上过不去,可是如果不收押您的话,这让看到了事实的人们怎么想?”

还在受着“不能说,不能言”的诅咒限制的青歌沉默着将龙骨法杖横在胸前,摆明了要与绿野长秋抗衡到底,卫士们已经举起了手中锋利的长剑,五阶法术赤焰之火凤已经隐隐涌现在了杖端——

“让开,别挡路!”

“皇帝圣令在此,见如皇帝亲临!”

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分别从卫士们和青歌的身后响起,华色将盛在高脚水晶杯里的不明液体狠狠地泼到了卫士们的铁甲上,一阵黑烟过后便响起了嘶嘶的腐蚀声,吓得这些素来养尊处优的皇家卫视顿时乱作一团,华色刚想往青歌处跑去,便被绿野长秋一把捉住了手腕,冷笑着对她说:

“你还想做什么?收手!”

奥菲莉亚抖开明黄的卷轴,顿时浩瀚的威压从上面倾泻而出,兜头向所有人压下,卫士们手中的刀剑瞬间便握不稳了,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顷刻间这条狭窄的走廊里便只有她一个人是站着的:

“家国动乱,事急从权,皇帝圣令,着绿野长秋交出一切权利,皇位由奥菲莉亚·斯佩德继承,登基为奥斯曼帝国第九十任皇帝!”

自奥斯曼建国以来,也只动用过不到五次的皇帝亲自任命继位者的强制令终于在凯尔特·斯佩德临死濒危之前亲手写下,冲破了绿野们的诅咒的禁锢,冲破了绿野长秋的药物控制,将最为关键的、同时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道皇帝圣令颁布了出来,就此书写了奥斯曼帝国终于开始大规模的洗牌,开始了拨乱反正的斗争的序幕。

每个人都是在先辈的爱护下长大的啊。青歌恍惚间想起绿野青岚曾经将她抱在膝上讲着古老的传说,温言软语,声声入耳入心:

我们爱护自己的后辈,比爱护自己还要用心。

你现在不懂,没关系,等你以后长大了……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