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到底是你腰板不直。在将他送往帝都的时候,母亲对他冷冷地说:

“绿野一族,从来都无法在其余四大家族面前挺直腰板。”

“凭什么……就咱们的命这么苦啊?”

绿野鸿影握紧了手里的龙骨法杖,感觉那种无力感与屈辱感在时隔多年后愈发浓烈了,即使他当年没有败于青歌手下,他一个小小的法师,又能做什么呢?素来被皇家视为禁/脔的绿野,真的能容忍一个异类法师来改变他们的命运么?

当屈辱已经成为常态,连他都淹没在醉生梦死的帝都里了啊。

只是在看到青歌满含失望的双眼,听到那一句“惊鸿已死”的时候,他早已尘封多年的心终于缓缓地,有力地跳动了那么一下。

——可也就那么一下了。

多少年后,已经和少时旧友几乎形同陌路的苏珊星夜疾驰,千里追风疾行,一路畅通无阻进入皇宫的时候,看到了已经成为了大将军的绿野鸿影,向来警醒的他没有发现这位不速之客,正在专心地用独臂把玩着右手里的那束银白的长发。苏珊一个没忍住,滚烫滚烫的热泪就汹涌而出。沾湿了披散的棕色长发和衣襟,沾湿了怀里的利刃和胸口的爱情,沾湿了那些年少轻狂语笑嫣然的荏苒旧梦。

原来对有些人来说,真的是年少旧事不足为外人道,原来对有些人来说,真的是初会便已许平生。

——你的美貌,你的锋锐,你的刚介与傲骨,都是上天予你的礼物,能支撑着你一路走下去,却也能折断你的脊梁,关键看你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有着怎样的方向。

所以青歌才会对着鸿影十分失望地说“惊鸿已死”,好好的一个法师怎么就不能向着提升自己实力投入她麾下这个方向努力,反而要以一种难以出口的身份来寻求庇护呢?

“少君侯,您要用些茶水吗?”课间休息的时候华色在四周架起纱幕,隔绝了周遭的种种视线,端起白瓷茶壶问道:“今天是来自斯佩德领地特产的上好红茶,清香提神……”

“我要糖。”青歌一头栽在书本上,半死不活地挣扎着发号施令:“给我糖。”

苏珊目瞪口呆地看着华色默默放下茶壶端来一碟糖粉,青歌抓起旁边的小勺子就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您……很喜欢甜食吗?”

“不,我不喜欢。”青歌端起茶杯啜饮一口红茶,冲淡了齁得嗓子都要裂开的甜味之后,平静地回答:“一点儿也不。”

她只是在觉得累的时候,这种甜甜的味道能迅速抚平内心的焦躁。身在帝都孤立无援,塔斯克的背叛来的猝不及防,奥罗态度尚未明朗,大绿野继承人至今尚未露面,皇后在宫闱中垂帘听政。强敌窥伺,她只是需要那种放松的、不被束缚的感觉,但是又不能沉迷。

青族少君侯,你怎样才能喜欢上什么东西呢。青歌那一位想教给她什么叫韬光养晦低调做人的老师在告辞前,带着痛惜的眼神看着她道,你不懂感情。

故而在不久的未来,所有应允与你的诺言都将被背离,所有倾心于你的人都将欲手刃你,所有曾经美好的事物都会毁灭在你手里。

没有人可与你并肩同行,亦无人可与你共享酸甜苦辣、喜怒哀乐。长路漫漫长夜漫漫,你却命中注定踽踽独行。你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吗?!

——因为少君侯,你没有心!

纵使青歌再怎么尊敬她,也从此觉得所有神叨叨的老人家都是骗子,和三教九流相提并论的那一种。这真是太荒谬了,太荒谬了。现在她正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地搅动着杯中红茶和牛奶,想道,我可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怎么会没有心呢,我有痛恨的、鄙薄的事物,也有珍视的、想要守卫的宝物,我怎么会没有心呢?

“……少君侯,别走神了。”华色张开五指在青歌面前晃了晃:“你在想啥呢,口水都要滴下来了。”

“我在想你啊……”青歌回了神,打起十二万分的深情缱绻对着面前的黑发姑娘柔情万种地倾诉:“亲爱的华色,我在想你。”

“当啷”一声,苏珊失手摔坏了那只上好的瓷杯。青歌叹了口气,枫木法杖挽了个漂亮的杖花轻轻一点,碎片瞬息之间又合在一起,光滑无痕:“小心点。”

苏珊感觉特别憋屈,特别悲愤:“你别作弄人了好么。”

“好的呀。”青歌笑眯眯地让华色收起茶具,十指相抵撑住下巴:“那么我们来讨论一下,下个月我和华色前往绿野之森进行药剂师荣耀联赛的时候你负责做什么好不好?”

苏珊一脸古怪:“你不是法师么,怎么……”然后在青歌含笑注视下噤了声。

“谁说是我去了?”青歌温柔地摸了摸华色的头,然后愉快地发现手感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华色是药剂师,让她去。”

“三大荣耀联赛,胜者不仅有大额财富作为奖励,还能借势扬名,得到皇室的认可与加封,法师前三甲更能获得终生进入皇家藏书馆的永久许可,剑士三甲还能进入皇家护卫队。药剂师三甲倒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足量金钱与药材供应,还有个皇家医学院的工作名额罢了,很适合你。”

华色握着青歌纤长的手指,嘴巴张了又闭,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青歌又发话了:“华色。”

青歌微微敛起眼睛对她笑了笑:

“我带你去某个好前程。”

——相较于扶持日后可能成为敌人的苏珊与凯撒,她倒不如将精力放在培养自己的近臣身上。

凯撒指挥着一堆书进入教室:“先生们,女士们,贵安。”

“贵安,教授。”学生们齐声回答到。

“许多教授认为这件事情不该让你们知道。”凯撒抽出那把白杨木法杖,有节奏地敲打着手心:“但就我个人而言,即使是幼崽,也需要历练的呢——药剂师荣耀联赛无限期延后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青歌低咒一声:“该死的……是‘大绿潮’?!”

凯撒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是啊,百年一次的‘大绿潮’,从昨日起已经提前爆发了!”

教室里,出身贵族的学生们发出低声惊呼,平民们在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之后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绿野之森作为奥斯曼帝国的西南防线,林木幽深,多毒蛇猛兽,又有绿野一族常年驻守,向来是分割奥斯曼与雅克两大宿敌的最牢靠的防线。只是每百年一次的动植物暴动让代代国王操透了心。

数丈古木拔根而起,草木疯狂生长,隐天蔽日,动物们聚成一股洪流向着森林边缘飞速奔跑,经过河流,山川,悬崖峭壁,然后一跃而下归于死亡。整个森林都在有秩序地进行着暴动,以摧枯拉朽之势毁灭人类在森林中留下的一切痕迹。自从第七任皇帝华莱·奥罗在位期间,三位法圣奉命前往平息暴动,试图以人类之力平息自然之乱然而死无全尸之后,再无人敢干涉其半分。

暴动结束后,满目葱茏绿意,寂静无声——故名,大绿潮。

“推迟了又怎么样。”青歌恨恨地咬着牙:“每次大绿潮最多持续五个月,小半年而已,这次药剂师联赛我和华色等得起,大不了错开时间等两年后的第二次联赛就是,可就怕皇室等不起!都是死过那么多人的天灾了,让普通学生们知道这些干什么!”

“您是说……”华色终于也不能维持透明人的状态了,倒抽一口冷气:“皇室等不了了?怎么会?”

“摄政皇后出身绿野,对雅克怕得要死,自然不会容许自己后方空虚这么久。”青歌看了一眼苏珊,发现这个女孩子还在懵懵懂懂地听着她说话,不禁叹了口气:“苏珊,你母亲最近没有什么异常举止么?”

苏珊眨了眨眼,端的是一派不喑世事的天真无辜:“没有……吧?”

青歌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需要一个耳聪目明的斯佩德。

皇家学院之所以名扬整片欧诺塔大陆,不仅因为有极佳的师资力量和奠基七子,更是因为它是一片“绝对中立”的领域,任何恶意的动武与会影响到学生们的政治动向都会受到来自法师、剑士和药剂师三大协会的制裁,此外,千百年前,学院的创始人与“根源”定下过绝对契约,所有试图在学校里进行政治动乱与战争的人全都不得善终,无一例外。

因此少君侯们只能在学院进行进修,只能在游学的时候进行招兵买马,只能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机会提升自己的形象,毕竟不受中立之地影响的求学生涯只有外出游学的一年。

然而绿野皇后打了好一手擦边球——

“愿随导师们前往平定大绿潮,或在绿潮期间为我帝国驻守疆土者,事后均可获得一等骑士封号,还有大量的赏金可拿。”凯撒含着洞彻一切的清明笑意看向台下蠢蠢欲动的学生们:“当然,我个人而言是不鼓励你们去的,毕竟你们现在什么都不会,就算能侥幸活着回来恐怕也是缺胳膊少腿,这种事情留给年长者来做就好,幼崽就该被好好保护起来。”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是智者还是愚者呢,苏珊?”青歌看着开始有了小小的骚动的同学们,转过头去对着棕色长发的少女笑道:

“你去么?”

“青歌别开我的玩笑了呀……”苏珊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完全没有注意到青歌的脸色越来越黑:

“九死一生,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青歌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可是没办法啊,要不怎么说‘何苦’?”

“少君侯,您刚刚说什么?”

青歌叹了口气:“不,我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