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属阴,每月十五更是阴气大涨,借着这点光,妖物魔物也能长点修为,做一些平常不能做的事,例如平常想去人间讨杯花酒又化形化不利索的,都可以借着月神的恩赐了却一桩心愿。总之这是一个万魔出窟的好日子。
狼崽子在察觉到季雁卿睡着时就睁开了双眼,他将自己的呼吸声压的极低,侧身注视着季雁卿的睡颜,确定他是真的睡过去后才慢慢下了床。
季雁卿大小算是个金丹期修士,而狼崽子平常除了撒娇耍赖外毫无建树,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完全不惊动季雁卿的。
狼崽子站在床头,借着月光又看了一眼季雁卿,这才转身离去。
推开门时,年老的木门发出极有韵律的‘嘎吱’一声,夹冰带雪的冷风裹着一阵不明显的冷香扑面而来。狼崽子耳尖敏感,察觉到温度的变化立马抖了一抖,他随即回头看了看屋内,确定那阵只会摧梅折枝的冷风并没有不识趣的将季雁卿吹醒后,才又从容的合上了门扉。
“也是,季雁卿怎么可能会被这点风冻着呢?”狼崽子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己担心太多,负手缓步下了楼。
月光下他这模样看上去有点奇怪,这狼崽子平常除了撒娇就是无声的作对,除了偶尔的端正能泄露一点端倪外,常常把季雁卿气的无可奈何,只能纵容。但如今十五的月光一照,仿佛将他身上本来就不厚的顽劣表皮刮的干干净净,露出了内里一个饱读圣人书的清朗公子模样。
季雁卿感觉的没错,这狼崽子的确在飞速的蹿身高,刚来时顶多十岁的孩子,现在看上去竟然有十二三岁了。
那狼崽子顶着耳朵,尾巴在身后一甩,双脚踩上雪地的瞬间,周身就萦绕了一股白色的雾气,待到风吹过雾散去时,先前十二三岁的孩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匹巨大的黑狼,一路向竹林深处跑去。
先前被风吹来的云又遮住了月亮,屋内的季雁卿仿佛是被梦魇住了一样,紧紧皱起了眉,一场大雪悄无声息的从天而降,将黑狼的脚印全给掩盖了起来。
自在楼旁有一片颇有雅趣的竹林,和逍遥峰同岁,也不知道见证了峰主之位的几代传承,山下草木枯荣几许,只有它们在这修仙之地靠着仙气庇佑,长青不败,甚至有长成一片竹海的趋势,出于之前一些主人的趣味,竹林里还零散分布着一些小院落,清雅是清雅,就是破败,反正现装季雁卿是不怎么去的。
巨石竹林,破落小院,比起清修看上去更适合闹鬼。
黑狼一路飞似的,不多时来到了竹林深处一个长相相当凑合的小院,也不知道是之前哪位峰主脱不了凡俗志趣,这小院充满了一股乡野破落户的气息,门前甚至还乱插着几根篱笆。
黑狼在院里站定,一团白色的雾气从四面八方汇聚,逐渐形成了一个男人的轮廓,成形的一瞬那个男人就单膝跪了下来,轻声道:“少君。”
那匹毛色乌黑,只有额头上一撮带红的狼逐渐被黑雾包裹,散尽时又变成了之前那个少年,只是没有尾巴也没有耳朵,单看身高还又蹿高了一点点。
被人称作‘少君’的狼崽子浑身的魔气都被隐藏的好好的,一点也没有泄露,就连他身前跪着的男人也是如此,除了天生混血的,越是身份尊贵的魔族,越是和人类无异。
“如何了?”少年的声音不同于平常,虽说稚嫩还没脱干净,但隐隐的已经能听出一些从容气度。
那男人起身附在少年的耳边悄声说了什么,说完后又后退一步跪了下去。
少年皱眉,略一思索,像是明白了什么,笑了笑,道:“那位竟然也掺和了进来......嫌捆龙索捆给他的龙气不够吗?”
少年笑起来跟那些只知道玩泥巴的小兔崽子不同,有种与外表年龄不符的淡然,然而他这一笑只把那跪着的男人笑的心里发虚,头低的快要插/进雪里了。
他这番动作完全没有逃过少年的眼睛。
“这么怕我做什么?”那少年的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忙上前一步将跪着的男人扶起来,“不说我身体没好全,单是云峰你愿意助我,我......不,这天下就欠了你一份天大的恩情了。”
“属下曾鬼迷心窍,有愧于少君。”
“我当什么。”少年笑了笑,伸手打了一个响指,就像过去季雁卿对他的那样,纷落而至的雪花转了个弯,飘去了别的地方,“即便是魔族,修行时也是一步一心魔,千百年前飞升的大能也少有从未产生过执念妄念的,要是因为这个就将人定罪,那这修真界大概也就没几人是清白的了。再说你回头及时,尚未铸成大错,何罪之有?”
接着他后退一步,向云峰作了个揖,少年的身高堪堪只过了云峰的胸口,这一揖更显得他态度真诚,直把云峰吓得后退一步,眼看就要继续跪下去谢罪,少年扶住他道:“我如今多有不便,往后各方面都还要仰仗你,要说你还有愧,那我们这些大概都要去自裁谢罪了。”
云峰连道了几声不敢,才慢慢的在少年的劝解下放松了一点,感激都写在了脸上,不再是最初那副随时都要把头插/进雪里闷死自己的见鬼表情了。
“少君心口伤势如何?留在人界未免不安生,不如回魔界修养?”
少年摆摆手道:“不用,伤口只有在狼形时才能看见一点,人形看不见什么,也没有哪处比天青山灵气更充足了。而且不知为何,待在季雁卿身边反而恢复的更快一些.......此外我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云峰在一旁低头不接话,半晌后少年才眯着眼睛,慢悠悠说道:“这个季雁卿有些奇怪。”
天青山的风雪天气没个准,大雪不知何时又停了,滚滚浓云移开后,苍白的圆月又出现在了空中。
“不说平常,今天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看一幅画。那画一看就知道是他的手笔,但他竟然问我画中人是谁。我族对血腥气向来敏感,画展开时我就闻见了那上面的血味儿。”
云峰眉头一皱:“血腥气?”
少年点头道:“是的,大概在墨里掺了血。”他一笑,又补充道,“还是心头血。”
心头血入画说来也没什么奇特的功效,只是让画多一点灵气,看上去更真实一点而已。这通常是一些深陷红尘,痛失爱侣,相思入骨的修士才会做的,他们多半是遭了情劫,忘不掉又出不来,只能让自己滔天又无处安放的相思暂居一隅,最后十有*都是陨落的命。
云峰看上去也十分的惊讶。
少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可曾听说过什么?”
云峰皱眉,说道:“属下和季雁卿的接触非常少,不多的一些也都是人尽皆知的边角料。”
少年摆摆手表示不在意:“我过去也以为自己十分了解他。”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下来,半晌后才自嘲般的笑了起来,“谁知道呢......”
云峰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脸色,思索半天后才说道:“属下有一事不解。”
少年那不经意间泄露的情感收的非常快,转瞬间他又是那副月下小君子的模样:“说。”
“少君久居魔界,是何时与季雁卿有接触的......而且,少君的身形......可是和伤势有关?”
“云峰,这是两件事。”少年随口调侃道,在看到云峰的脸红了点后才说道:“前者不便回答,不过我的身形的确和伤势有关。”
云峰急道:“心口位置何其重要,究竟是何人,何时伤了少主?!”
“不便回答。”
这四个字一出,云峰立马刹住了后面的话,道:“属下逾矩。”
少年好脾气的笑了笑,丝毫不介意他的失礼,说道:“没什么逾矩的.....我过去常听说人心易变,人心难测,最初根本不相信,如今看来,倒是你这耿直的性格我更喜欢一些。”他拍拍云峰的肩膀,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一个耗了自己的心头血才画出来的人,都能不认识,还说什么别的呢......”
白毛风钻过竹叶间的缝隙,变得不疾不徐了起来,反而将人冻的从头冷到了脚。
少年回过神,对云峰说道:“时间不早,你先......”
“嗷呜——”
一声狼嚎打断了他。
天青山上虽然看上去过了山腰往上走,不是冰就是雪,想在这上面过日子的飞禽走兽不是天赋异禀就是脑子有毛病,但的确还是有的,别的不说,狼就不少。
竹林间多巨石,巨大的石头从地面上横生出来,像坡又像一个小型的悬崖。云雾散尽,圆月初现,那些未开灵智的四脚畜生就开始往坡上跑,第一声狼嚎像是一个号令,接着所有的狼就开始此起彼伏的嚎起来了。
少年清贵的侧头,等第一声狼嚎完了后才继续说道:“你先去,有什么之后再想办法告诉我。”那少年又补充道,“处处小心。”
“是。”
云峰说完整个人就化作了一团黑雾,须臾间散的一干二净,少年也立马变回了狼,在先前两人踩过的地方跑了一阵,把脚印踩乱后,又摆了半天的架势,才对着从竹叶间露出来的月亮嚎了一声:“嗷呜——”
这声狼嚎还没结束,一道北冥剑气就直接从他的来处劈了过来,正好落在了先前云峰站着的位置上,那几根本来就不牢固的篱笆被波及的直接宣布寿终正寝,那匹黑狼倒是在察觉到的一瞬就蹿了出去,幸免于难。
下一秒,季雁卿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月光下,几个起落间来到了被他打的七零八落的小院。他看上去出来的很急,道冠没戴,道袍没穿,就连外袍都没披,头发还跟刚睡醒的姑娘似的,披在身后,乱糟糟的,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十分的不讲究。
那把黑白花纹相互缠绕的倒影握在他手上,季雁卿环视了一下四方,最终杀气腾腾的目光锁定在了小院里一匹巨大的,面对他这么一个不占血气的煞神还不闪不避的狼上。
季雁卿:“......”
倒影在他手上被挽出了一个剑花,然后‘锵’的一声直接归剑入鞘。
季雁卿像是有点不敢确定的叫了一声:“狼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