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是多事之秋。陆蔓君刚参加完一个艺人的葬礼,心情乱糟糟的。那女艺人今年三十五岁,演技还不错,可惜邵氏嫌她年纪大,只让她演妈妈,角色只得两三句台词,白白浪费她的演技。那艺人很不忿,在邵氏闹了一通,以为自己资历深演技好,不一样。谁知道邵氏直接跟她解除合同,赶了出去。
她在邵氏很多年,辛苦熬过来的。平时要顾及形象,借衣服首饰可以,但是别的花销一点也不小。工资低花销大,她没能存下什么钱,日子过得很是落魄。如今被解除合同,演艺圈也混不下了,她一时想不开,从楼上跳了下去。
陆蔓君很替她唏嘘。
邵氏垄断整个电影届,薪资自然低微。娱乐圈风气又差,年纪是一道坎。到三十岁吃完了那一碗青春饭,无处可去,快要连饭都吃不起。不像好莱坞,年近五六十,还能继续拍重头戏。她自己在三十岁后,也准备转幕后。
过了几天,杨伟跟邵六叔吵架的消息,传到她这里来了。
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陆蔓君正咬着白糖糕,一不小心,那白糖糕就掉地上了。站在边上的梁超美一看地上全是碎屑渣子,赶紧去拿扫把:“吵架而已,又没说走!看你……”梁超美一边拿了秃头硬竹扫把,刮得地面嗖嗖响,一边扭头去看陆蔓君:“你不猜猜是因为什么吵的?”
陆蔓君的心情很是糟糕,望着那一地残渣,心里更是不安。她强笑着:“还能为了什么,肯定是为了钱。”
梁超美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陆蔓君没接话,杨伟跟邵六叔吵架的事对她的影响非常大。她看似在邵氏有很多朋友,但是最能罩得住她的,还是杨伟。他这人心思活络,自从到了邵氏后,一路高升,像坐了火箭似的。这么提拔杨伟,难道是因为他会拍马屁吗?这几年来,杨伟的功绩有目共睹,他在电懋风头正盛时,帮着邵氏顶下来,后来邵氏跟电懋抢拍电视剧,杨伟又是组团队又是拉演员,一年拍两百多部电影,保住了自己地盘。再往后,电懋群龙无首,陷入困境。邵氏一家独大,杨伟接连捧出几个影后,十几部经典影片获奖,真正是风头一时无两。
邵六叔对杨伟不薄,让他坐了二把手的位置。可惜哪怕是这样,杨伟提出要分红时,邵六叔立刻就翻脸。杨伟气不过,跟他大吵了一架,走掉了。
至于有没有递交辞职信,这个不得而知。
陆蔓君拿起茶想喝,险些被烫着了嘴,啊一声放下杯子。梁超美扫完地,见她心不在焉,还以为她还在担心杨伟,便安慰她说:”你也别想太多了,杨伟不会辞职的,新联闹翻了,中艺才建,电懋又这个样子,他能去哪里?邵六叔还是器重他的,不会夺他的权。”
陆蔓君拍拍她,笑说:“好了,别说这些,晚上吃什么?”
梁超美说:“我煲了西洋菜陈肾汤,清热。”
正说着话,有人喊了她一声,她回过头一看,说曹操曹操到,杨伟来了。
她跟杨伟找了个地方说话,杨伟跟她绕了半圈,又是问她晚饭,又是问她明天通告,到最后才告诉她:“我准备辞职。”
陆蔓君也不太意外,心里大概也想到杨伟在想什么,“你是不是想自立门户?”
杨伟一愣,笑道:“你还真是……”他拿出了烟盒子,抽了一根,打了半天没打着。风一吹过来,自己的手也在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怎么的。
陆蔓君知道他心里很不安,这个时局要自立门户,承担多少风险?她拿过他的火柴盒,“我帮你吧。”嚓一下燃着了,护着火苗凑了过去。杨伟哆嗦着,终于点着了烟。他又深深吸了一口,半天也没说话。
因为这一口烟,他终于恢复了一些平常的镇定:“我也跟你坦白,我在马来西亚那边找好了院线,那边特别缺片源。”杨伟的皮鞋在地上蹭了一下,“你懂我意思吗?邵氏这么刻薄你,你还真准备继续留下去?我是替你不值。”
陆蔓君自然明白这一番话,三分真七分假。每一次杨伟要挖她跳槽,那嘴巴能把树上的小鸟哄下来。这一次,杨伟那一家是新公司,换个地方被人剥削,只是多剥一点和少剥一点的区别。她没什么兴趣:“杨伟,你也别怪我现实,我……”
杨伟忽然打断了她:“我不想让你跳槽过来。我想让你做老板,做我合伙人。”
陆蔓君很是意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她仔细审视着杨伟的表情,手指着自己:“你是说我?”她还没满十八岁,杨伟认识的人比她更多,制片人导演编剧,哪个都比她要靠谱,怎么可能会找她?
杨伟也很坦白:“你有钱。我认识那些一群穷光蛋,有钱的都出去了。”
陆蔓君:“……”
她以前开影视公司的念头,又一次冒出来,这次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真是疯了!赚那么多钱,又为了什么啊?她拼命劝自己,她的钱够花啊,挺好的!看空间那些金条啊,养老都够了。何必要开公司,何必要赌全副身家……
陆蔓君在屋里走来走去,可脑子里这个念头就跟生了根一样,牢固地抓在了悬崖边缘,死活不肯松手。
她又想起了那个跳楼自杀的女艺人,心里真的说不出什么滋味。她对邵氏越是不满,越是盼着自己能改变这个风气。如果能跟邵氏并肩而立,邵氏的薪资自然会提上来。用老戏骨多了,说不定娱乐圈的风气也会有所改善。
是啊,为什么不呢!她分析了这么多,现在院线也保险了,资金也有了,就只差演员和场地,她怎么可能搞不定?管他和平还是战争,人生在世,不试试自己的极限,对得起自己吗?好不容易重生一次,又哪里甘心拿一份死工资?她要这样混日子,熬完这一辈子吗?
霎时之间,她的脑子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算了吧!肯定做不到的,改变风气,说那么容易!捧个老戏骨容易,没人买票怎么办?她又不是慈善家,亏得了一次,能亏多少次!娱乐圈的风气就是这样,人人都是这样,关她什么事?她也只是顺势而为。
陆蔓君感觉良心受到煎熬,她快步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咕噜咕噜喝下去后,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又不这么想了。如果每个人都不去做,哪有什么明天啊!嘴上骂“用地沟油真黑心”“一次性筷子是循环再用的”。好了,轮到自己开饭店,一想周围的商家都这样!那算了,为了省成本,我们也这么做吧!这是为势所迫,不能怪我。
她听学生们念《我的志愿》,一般都是写“我长大后要当一个警察,除暴安良,为社会做贡献!”念这一段时,孩子们稚气又真诚,真的认为自己长大了,会当一个好警察,不像自己小时候遇到的坏警察一样。真正当了警察,终于他们也“为势所迫”,变成了自己曾经厌恶的人。
边上的人都伸手要钱,那他也要吧!好笑!我家里人不用开饭咩!至于除暴安良,做贡献……我很累啊,我不捉贼,总有人捉的嘛!
她突然一点也不想“为势所迫”,要想有选择权,那必须是强者。任何时候,弱者都只能随波逐流。于是,就在这一间位于上环的老房子里,她听着那一把陈旧的风扇嘎吱嘎吱响,那狂妄自大的野心有了一丝雏形,她下了决心。
无论多难,她要与邵氏并肩而立。
边上的陈珂磕着瓜子,跟看戏似的,对弟弟招手:“看你姐。”
弟弟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见陆蔓君一时皱眉头,一时坐了又站,有点着急:“姐姐是不是发现了我偷吃她鸡腿?”
陈珂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你就记得你的鸡腿!”他严肃地说:“我觉得你姐姐得相思病了。”
弟弟仰头看他:“相思病我知道!要打针的……”
陈珂被他逗笑了,点了下他脑袋说:“哈哈,你有女朋友就知道了……”他咬着笔头,把手里的纸往他那边一推,“小远,你帮我看看写得怎么样?”他写废了七八张,捏成了纸团丢在桌上。
弟弟拿过来看,他已经认得很多字了,不过还有一些不认识。“这个字是什么?”
陈珂说:“笨!”他抓过来读,清了下嗓子:“听好了——刘信,我写了一首新歌,超级好卖!卖到断货,哈哈哈哈,废话!我写的!那,唱片寄給你啦!收到了一定要听呀!对了,你们那边天气不太好吧!我听说经常下雨,我给你寄了一把伞!什么时候回国来看我们?还有肥婆,最近没哭了吧?”连落款都念出来了,“陈珂。”
陆蔓君在边上听到,回头笑他:“你最想问的是最后一句吧!”
陈珂像屁股被针扎了一下,连脸都涨红了:“没有!”用笔狠狠把“肥婆”那一句划掉了,又扯来一张纸,重写。
陆蔓君趁他埋头写的时候,随手拿了个废纸团来看,头三个字就是“李恬恬”,不由就想笑了。
第二天,陆蔓君就去杨伟说了,“我们合作。我出资,你负责影片制作和推广,我们三七分。”
杨伟不干了,脏的苦的他都干了,拿百分之三十!他肯定不同意啊:“四六”
陆蔓君慢悠悠地说:“三七。我准备买一块地皮,不仅是省成本,更是公司的根基。必须三七。”
杨伟傻眼了,买什么?他看陆蔓君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买一块肉似的稀疏平常,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你说买一块什么?”
陆蔓君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一块地皮。”看杨伟没了声音,她笑说:“最近zf放出了不少土地,公开招标。同比跌了近七成价格,根本就没人买!剩下那几个巨头只盯着尖沙咀铜锣湾,还有上环一些旧地,大概是想重建开发的。这些我们肯定不跟他们争,也玩不过他们,反而北角清水湾这边,还有点希望。”
杨伟说:“现在说买地皮啊!你以为买猪皮啊?分分钟几十万,甚至百万上下的大生意!你有那么多钱吗?”
陆蔓君笑了笑,她还真有。
杨伟知道陆蔓君资金充裕,毕竟她之前参与了电影分红,赚得非常多,更别提那些拍戏、代言广告收入。到了她这个收入级别,也不买别墅,他当初还觉得奇怪呢。现在想来,幸亏她没买!
杨伟说:“就算是你有钱,你又不认识那些官员,人家都不带你玩啊……”他摆摆手,“不行的!你别想那么简单了!”
陆蔓君说:“我不是认识李恬恬爸爸吗?我中学同学里也有一些官员子女,搭关系也不是大问题。不外乎是钱……目前zf正缺资金要填数呢,清水湾北角这些,巴不得有人赶紧买了!”
杨伟又没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