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从杜家大门走出来,脸上的笑意已随着身后的关门声完全收敛,面无表情的走下台阶,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婆婆,你不知道三嫂跪在云客楼前说得那些话,我都不好意思重复。”
“听三嫂话里的意思好像三哥必死无疑......”
“她和几个孩子无所依靠,家里的人也靠不住,以后的日子必将艰难。”
“我作为弟妹的貌似不该说这话,但三嫂可真是人穷胆大,一张口就要了一百两,也不担心人家事后报复。原本和婆婆已经谈好的,又被三嫂出尔反尔饭逼着给了钱,面子上哪过得去,再说了,有钱人又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我们和二哥都在镇上呢,也没开口让我们帮忙,得了银票她转身就去了钱庄,这是在为她自个儿想后路了吗?”
“我们也不眼馋那一百两,前些日子二哥跟我们说了三哥家的大山想念书又苦于银钱不够,我们当即就拿出了银子支持,并不要求归还。可你看三嫂,一个妇道人家哪来的这么大胆子独身前去为三哥讨公道,是说李家无人吗?你都不知道那些来店里的客人明里暗里的讽刺的话有多难听,这不是剜我们的心吗?”
“时候也不早了,要不婆婆就在我们家吃顿饭再走吧,我最近嘴巴很叼,吃得清淡,倒是难为婆婆陪我受罪了。”
何氏深吸一口气,不再想杜氏那些话,右手紧紧的捏着挎在左手臂弯处的篮子的把上。进门坐了好大会儿冷板凳。泡的茶也是用的凉水,她话没说几句,反倒听到了一串不大好听的话,现在就是山珍海味摆在他面前由着她吃她也吃不下。虽然她本意是有探听老三媳妇又做了什么事。但杜氏这番揣测实在让她高兴不起来。
原本打算给杜氏补身子的鸡蛋也一个不少的待在篮子里,当然这回是杜氏用了一个比较孝顺的理由——家里攒点鸡蛋也不容易,我们不能回家帮忙,就留给婆婆补充营养。何氏哪知道人家是根本不屑她的东西,上回李聪成亲时候让提回来的鸡蛋和面粉,等李家人看不见得时候就被杜氏连着篮子扔出了车外。她有钱又什么买不到?还稀罕那点东西?
作为娶夫的一方,杜氏本来就有些傲气,加上当年李壮的爹拒绝让李壮入赘,这让她心里存着一份怨怼,原本的欣赏都化作了怒气,虽然最终李壮还是当了倒插门女婿,但能跟第一次说起入赘这事的心情一样吗?
她将下巴一扬,吩咐小丫鬟道:“去,将那套茶杯给我扔了,把那张椅子给我仔仔细细的刷上三遍。再熏上香。”
小丫鬟道了声是,端走了茶杯,接着从门外进来两个小丫鬟抬着的椅子上出去了。
“扶我回房。”杜氏抬起右手。
心腹丫鬟微微屈膝,扶着杜氏的右手,助其起身,身后却有人来禀报。
“小姐。姑爷回来了。”
杜氏脚步一顿,微微转头,有些不满的蹙眉。
“是谁通知姑爷的?自个儿下去领二十大板。”一旁的心腹丫鬟赶忙喝道。她跟杜氏的年份最长,也最懂杜氏的心意。若是可以,小姐还巴不得跟李家断得干干净净,一点关系都无才好呢。每次看到李家的人小姐心里都不舒服,碍于孝道没出口赶人就不错了,至于穷亲戚打秋风,完全就是不可能的,小姐也决计不让。还好李家人没那么不知趣。
李壮兴匆匆的迈进了外院,后面跟着通风报信的小厮福贵,拦着一个洒扫丫头就问道:“老夫人现在可是在跟夫人讲话?”
杜母早亡,李壮口里的老夫人自然是指何氏了。小丫头进杜家还不到一年,但也知道眼前的这个姑爷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说是主子还不如大管家体面。还老夫人,不就是个乡下老太婆?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声,吐出两个字:“走了。”
“你什么态度,怎么跟老爷说话呢,信不信赏你一顿板子。”福贵立即跳出来喝道。
洒扫丫头一副你是白痴的神情看着福贵,傲慢的开口:“福贵,我知道你想在姑爷面前露脸,但我劝你还是睁大眼睛,别拍错了马屁。眼前这位可是姑爷,不是什么老爷。若是称呼不改过来,等你稀里糊涂的挨了板子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姑爷,本质上就是外人,老爷,就是一家的主人,在杜家,李壮是主人吗?
“让让,我还在扫地。”洒扫丫头嘴里提醒着注意,手上的扫把已经将剪枝剪掉的碎树叶扫到了李壮的脚上。
“大胆刁奴!”虽说好男不跟女斗,但洒扫丫头的举动实在是太过份了,简直就是欺主,福贵撩起袖子就要教训对方。
“果真是大胆刁奴!”背后传来大管家冷冷的一声喝斥。
福贵一听是大管家,立即扭头说道:“大管家,你来得正好,这个丫头......”
洒扫丫头赶忙行礼,有两个小厮立即走上前反绞着福贵的手臂将其押了下去,大管事还说道:“大胆福贵,挑唆姑爷,小姐有令,杖责二十,以示惩戒。”
“我没有,我没有挑唆姑爷。”还蒙头蒙脑的福贵立即叫屈,又朝李壮求助:“姑爷,救我呀,姑爷,姑爷......”
一转弯,福贵的声音就听不见了,大管家冲李壮一抱拳也扭头去了后院,准备监刑。只余李壮一个人站在院子中,一只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
“何英芝!”背后有人在喊。
何氏毫无反应的继续向前,等到那人又喊了第二声,何氏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叫她的闺名,被人李何氏,何氏的叫了这么多年,乍一听到还真感觉陌生。三十多年了,还真是久违了。她转身,有些疑惑的看着眼前之人,脑子迅速动起来,突然瞪大了眼睛,失声道:“张秀芝!”
何氏和张秀芝年轻的时候被称为何家村的“双芝”。不仅因为她们的名字中都带有一个芝字,更重要的是两人无论是家里田头,绣花织布都是一等一的能手。何氏是前村长的孙女,好面子又爱打抱不平,颇有些侠女情怀,张秀芝是落难到何家村的失怙女,温柔婉约,乖巧姝静,两人截然不同的性格也同样的惹人喜爱。虽然是一个村子的,但两人平时并无交集,只能算认识。但上天捉弄,两人还是偏偏纠缠到一起——张秀芝喜欢上李大海,李大海却请人跟何家提亲。仿佛不经意间,两人就成了情敌。等弄明白张秀芝为何两番三次的挑拨,何氏还跟李大海生了好一阵闷气。
何氏嫁人后就很少回村子,关于张秀芝的消息也听得少了。只是后来探亲她听到自家大哥提了一句,说是张秀芝的母亲去了过后,她跟着一个过路商人走了,从此再没有一点消息传回来。这一别就是三十余年,再一见面已是物是人非,不对付的两人居然又碰上了。
何氏打量着眼前这个福贵逼人的妇人,肤白细腰,双掌交握在腹部,端的是高贵舒雅。若不是眼角浅浅的细纹,看上去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妇。两只手上各带着几个金戒指,身后一溜仆人,俨然大户人家的太太出行。但这一身富贵的行头落在何氏眼里没多大反应,反而看到了当年婉约江南女子的影子。
张秀芝也没闲着打量何氏,绾着圆髻,头上插着一只银簪子,皮肤晒得有些黑,也已经松弛,比她身边的管事妈妈还要苍老。她提着篮子站在那里,眼神波澜不惊,脸上既无惊喜也无意外,张秀芝仿佛有看到了当年傲气的村长孙女的模样。于是,她咧了咧嘴角。
表面风光但实际上她过得并不是很好,寡母走后,她生活为艰,跟着过路的晋商做了他家第五房小妾。起初,两人也是甜蜜恩爱了一阵,然而很快她就被其他几房小妾或大或小的阴谋整得苦不堪言。当着那商人的面其他几个小妾不敢使什么花招,背地里让她吃尽了苦头,所以她一直隐忍,以为只要怀上了身子就能翻身。当她如愿的怀上了孩子,高兴没多久又迎进了第六房小妾。在一个个孤枕难免的日子后,她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商人的正妻也是富家之女,已有两子一女,地位牢牢稳固,小妾也是有经商往来的人户送来的,庶子庶女也有四五个,就她毫无背景。这样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多她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男人靠不住,她就开始考虑自己的出路。后院是女人的天下,那么她唯一的出路就是抱紧正妻的大腿。她也是狠绝的人,拿定主意后当着正妻的面喝下了绝子汤,这才换来了今天看似荣华的生活。
前不久,商人病逝了,家里为争家产顿时乱成一团,她无子无女也自然没什么好争的,求了夫人归乡。送了一千两的仪程,准许她将自己屋子的东西带走,还有伺候他的仆人也一并给了她,这才有如今的一副富太太返乡的样子。
“没想到我回到家乡后第一个遇见的熟人居然是你。”张秀芝似是感叹又似怀念,盯着何氏的眼睛道:“大海的墓地在哪里,我想去祭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