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明因为看见钱卫东跟陆香穗说话,十分生气,一路沉着脸往家走。陆香穗一路小跑地跟着他,担心地央求道:“二哥,你别生气了行不?我就是来打酒,遇上了姐夫和大宝,跟他说了几句话。”

许清明依旧沉默着往前走,瞥了一眼陆香穗忐忑不安的样子,心里忽然又心疼不忍,前世的事情,她哪里会知道?

告诉她?要怎么告诉她?许清明自己都觉得,说出来有些匪夷所思了。跟她说,你姐会摔死,你姐夫会强占你,会害死你?且不说陆香穗会不会觉得他精神不正常,上一世的那些伤痛,他来承担就好,老天给了他重生一世的机会,大概就是心疼他们吧!那么,那些刺痛人心的前世记忆,他真的不想让她知道。

这一世,他负责守护,负责强大,她只负责快乐幸福就好。

许清明推开家门,没急着往里进,却站在门口沉思起来。冷静下来,他开始觉着,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一个村住着,难免什么时候就碰上了,陆香穗这样一个小姑娘,就算跟钱卫东和陆家他们撕破脸,却也未必对抗得了那些恶鬼。他总不能寸步不离跟着陆香穗,更不能把她关在这小小的院子里一辈子不让她出去吧?

这一世,他肯定没打算终老在这许沟村。许清明心里盘算着,一旦条件好些了,索性就带着她离开这地方,找个合适的去处,两人相依相伴过他们的清静日子去,远远离开那些隐患,眼不见心不烦的好。

不过——许清明瞥一眼陆香穗怯生生望着他的小模样,却没有后悔发这场火。小丫头不知道辣害,性子和软,对人对事都有些太怯懦了,吓唬吓唬她也好。许清明盯着陆香穗,心里寻思着,该怎么好好叫她长长记性。

可他这么忽然停在门口不动,这会子又目光高深地盯着她不说话,陆香穗却撑不住了。许清明平常总是那么温和体贴,处处宠着她护着她,什么时候冲她发过火呀!陆香穗一着急,就拉着许清明的胳膊,央求地来回晃着。

“二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你生气怪吓唬人的。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不往外头去了。”

不往外头去?小狗小猫拴着养呢?

许清明看着她惴惴的小模样,忽然又有些好笑,他摇摇头,端着一张冷硬的脸,推车进了院子。院里的石台上果然摆着菜板、笊篱、菜刀之类的东西,菜板上一堆剁碎的红辣椒,还有一小堆蒜蓉,石台上已经放了两个罐头瓶子,里头装的鲜红的辣椒酱。

许清明心里一暖。他喜欢吃辣味,这丫头就总是记着,她自己明明吃不了太辣,但每次炒菜,都要放些辣椒。许清明知道,这辣椒酱做起来方法不难,但太麻烦,鲜辣椒要一个一个收拾干净,还不能沾生水,要一点点切好剁碎,稍不小心就弄得满手火辣辣的,生疼,洗都洗不掉。

“洗手了吗?”

“唵?”陆香穗一愣,没跟上他这跳跃性的一句。

“问你洗手了没?”许清明面无表情地说,“洗干净手,拿肥皂好好洗洗,要弄什么就赶紧弄去,我中午忙,都没怎么吃饱。”

“啊,那我,那我赶紧去做饭。”陆香穗一听,赶忙跑去洗手,再把剩下的辣椒和蒜蓉装好。她统共找到了四个用过的罐头瓶,都装了辣椒酱,按着老姑奶奶的嘱咐,一样样放了调味料,倒进去一些白酒,拿干净的塑料布把瓶口封好。

——咦,对了,老姑奶奶呢?

肯定自己走了吧,老姑奶奶就这个习惯。陆香穗哀怨地想,老姑奶你要是不走,好歹还能缓冲一下二哥的怒气啊。

话说——他怎么一下子生那么大的气?

陆香穗忙碌中小心地觑着许清明,他正在石台旁边,打了水洗脸洗手。想到他说午饭没吃饱呢,陆香穗忙去洗了一勺子米放进锅里,抓几把玉米芯子引着了火。这玉米芯子烧火,不用一直呆在跟前看着,隔一会儿留意一下就行了。她一边照看着锅底的火,一边手脚麻利地摘了半笊篱白扁豆,切成丝打算晚饭就炒白扁豆。

“二哥,刚才我做辣椒酱,还剩下一些剁碎的辣椒没装完,打两个鸡蛋炒一炒行不?”

“嗯,随你。”许清明随口应了一声,鸡蛋在农家不是想吃就吃的,起码在陆家,要炒鸡蛋是需要陆振英同意的,陆香穗习惯性的“请示”,许清明却没怎么去在意这个。望着脸盆里的水出神,他还正在思考,手上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利用他要贩运花生和山货的机会,正好带着陆香穗去南方转一圈。

陆香穗见他头都没抬,只当他还在生刚才的气,也没敢再多找他说话,赶忙去做饭。当地土台子垒成的地锅,一大一小两个铁锅挨着边儿,陆香穗大锅里烧着米汤,小锅刷干净,从大锅地引了把火,便开始炒菜。她先炒好了扁豆丝,再洗锅倒油,放进去红辣椒翻炒,热油大火,一股子呛人的辣椒味儿立刻就弥漫开来。

大门一响,随即一个响快的声音传来:

“炒什么呢,这么呛人!”

“大嫂?”陆香穗从锅屋探头出来,便看见许家大嫂刘香脂手里端着个碟子进来了。陆香穗小棍一伸,几下打灭了锅底的火,先停下炒辣椒,忙出来迎刘香脂。“大嫂,你来了?这又给我们送什么呢?”

“今天熬的马菜,弄多了吃不了,给你们端一碟子。”刘香脂笑着说,“我今天去西山坡豆子地除草,见这马菜又大又胖,就薅了些来家熬菜吃。”

马菜,当地人对马齿苋的叫法。

“大嫂,真谢谢你了。”陆香穗忙接过碟子,进屋找了自家的碟子把菜倒出来,顺手把碟子洗了递给刘香脂。

“嗐,这话说的,我怎的没往旁人家送?”刘香脂笑。她四处一看,没见着许清明,就问了一句:“呐,他二叔呢?”

“他……”陆香穗一下子也没看着,刚才还在院子里洗脸洗手呢,陆香穗忙说:“可能出去了吧?”

“嗯,上茅厕了?掉茅坑里了吧!”刘香脂开起了小叔子的玩笑,“用不用找个杆子去捞他出来?”

陆香穗扯扯嘴角,勉强笑了一下,她寻思,许清明怕不是还生气,故意出去不理她吧?

“怎么了?”刘香脂似乎觉着这两人哪儿不对,便凑近陆香穗小声问了一句。往常她来,这俩人一个做饭的话,另一个就在旁边帮着烧火呢,瞅着陆香穗那小脸,高兴不起来似的。

她一问,陆香穗嚅嚅说道:“没怎么。”

“到底什么事啊?闹别扭了,俩人吵嘴了?”

“不是……是二哥生我气了。”陆香穗低头看着脚尖。

“生你气?”刘香脂惊讶,“他还有生你气的时候啊?真新鲜了。因为什么呀?”

“就是……”陆香穗斟酌着词句,怎么说呀,总觉着许清明发火有点反常,好像没必要跟旁人说那么多,陆香穗索性就没多说。

“就是……二哥他不喜欢我出门乱跑。”

“嗐,这个清明,把个小媳妇也管得太紧了。不过他肯定也是关心你,你在这村里不认得几个人,他是怕谁欺负你呢。”

“大嫂,那……我往后不乱出去了,你劝劝他别生气了行不?”

“你俩的事儿,我可不掺和。旁人哄不好的,你哄才管用,你呀,自己随便一哄就好了。”刘香脂撇嘴一笑,看着陆香穗直乐,按她的估计,这俩人就是闹着玩呢,或者许清明在逗陆香穗玩儿。刘香脂眼睛一转来了个坏主意,便靠近陆香穗耳边偷偷说句什么,瞧着陆香穗迷茫的样子,一路笑眯眯地走了。

刘香脂走了以后,陆香穗回到锅屋继续炒她的菜,许清明才慢悠悠从大门外头进来——他还真是上厕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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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像往常那样,对坐吃了晚饭,许清明先吃完搁下碗,便拿了干净衣裳出门去了,陆香穗知道他去西边山溪里洗澡,便自己吃完饭,也忙着收拾洗漱。

许清明回来得像是比往常晚了一些,他回来时,陆香穗正坐在外屋板凳上做针线活,许清明以前没见她做针线活,便留意看了看,她手里是一双很小的鞋子,也就跟陆香穗的小手差不多大,青布的,鞋头绷了莲花纹的花样子,一看就是老姑奶奶的。

头一回见她做针线活,居然是给老姑奶奶做鞋,怎么不想着先给他做双鞋?缝个鞋垫也好啊。许清明忽然有些小意见了,就走过去,在自己床边坐下,看着她明知故问:

“给谁做鞋?”

“给老姑奶。老姑奶鞋都穿坏了,没鞋穿了,她那小脚买不到鞋,只能做。”陆香穗抬手向他展示手里的鞋,“给了我鞋样子的。原先大嫂给她做,我这几天闲着,大嫂忙,我就说给她做一双。”

理由倒挺充分,许清明看看自己脚上,他穿着凉鞋,似乎穿布鞋的季节还早着呢,再说,他这双大脚买鞋穿就是了,千针万线做鞋哪那么容易。心里想着,嘴里却开始故意逗她。

“头一回看你做针线,给老姑奶的,你都没给我做过针线吧?”

“唵?”陆香穗一抬头,她明明给他缝补过旧衣服,这几天放了假,她把他的衣服、被褥全部收拾洗晒了一遍,“我昨天才把你棉袄给你拆洗了,做完了姑奶奶的鞋就给你套棉袄。”

许清明这两天白天不在家,自然也没注意这事。他心里琢磨,算了,跟老姑奶争个什么先后,他自己都要笑话自己了。

许清明往后倚在床头,拉了枕头来靠着,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她在灯光下缝针抽线熟练地缝制鞋子。十五岁,她已经在陆振英的苛责和训练下,干农活,烙煎饼,做针线,甚至绣鞋花,陆振英教了她作为一个农村姑娘该会的所有东西,教会了她做个合格的农家媳妇,教会了她温顺和忍让,唯独没教会她快乐的少女生活,没教会她保护自己的人生,反抗那种种错待。

还好,现在她在他的身边,在他眼前。许清明想起白天的事情,便又在心里开解自己。他回来了,重新活这一世,她没有像前世那样辍学,也没有到钱卫东家去,她现在好好的呆在自己的视野里,两人的小日子平淡安宁。

所以,那些垃圾,那些癞蛤.蟆,不去理会就是了,许清明相信他们的人生已经开始改变,像白天的事情,自己回想起来其实也不必发那么大火。他如今又这个自信,就算那些人还敢来掠夺他们的幸福,他也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的。许清明暗下决心,这一世,两人一定要好好的。

岁月静好,她安静地做鞋子,他悠闲地看着她一举一动,享受这宁静安闲的时光。

“歇着吧,明天再做。”时候久了,许清明打了个哈欠,“别缝了,睡觉去。”

“嗯。”陆香穗乖巧地答应一声,放下手里的针线,收拾好小针线筐,便转身进了自己住的里屋。进了屋才又为难地想,二哥他是不是还生气呢?一晚上都没跟她说两句话。

大嫂说那样就能哄好他?真的?为什么呀?陆香穗困惑地想,二哥又不是小狗小猫,又不是小娃娃,那样就能哄好吗?

陆香穗在床上静静坐了一会子,还是决定出去“道歉”。不管她错了什么,二哥是这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他说她错了,那她就有不对的地方。二哥头一回对她发那么大火,不得不说,她真被吓到了,习惯了他的好,被他凶的滋味可真不好。

算了,平时两人做什么都一起,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出门一起回家,说说笑笑的,两人之间生气真让人难受,还是乖乖道歉去吧。

陆香穗挑开那道布帘子,轻手轻脚走了过去。外屋的灯已经关了,凭着熟悉的记忆,陆香穗小心摸索到找床的位置,没听到他那轻缓的鼻息声,也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

陆香穗小心地走过去,掀开他的蚊帐挨着床边坐下,她伸出手,轻轻推了推他胳膊。床上的人没动弹,也没出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