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小了,转成了零星的小雨。陆香穗跟着几个小姑娘一起离开了草棚。临出门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许清明,这个年青男人看起来不像是个轻浮的人,不知怎么的,总是盯着她看,看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并且那目光里隐含着太多太深沉的东西,她无法弄懂,便本能地想要避开。

“天都要黑了。”许清明看着天空说,“我送你们回去吧?”

“不用。”一向沉静的陆香穗抢着说,“这条路我们熟得很。”

感受到她的某种谨慎防备,许清明微笑,便也不再坚持。

陆香穗转身匆匆离开。踏着雨后泥泞积水的土路,几个小姑娘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北石寨村。一进家门,陆香穗迎面便被她妈喝斥了一顿。

“怎么回来这么晚?你死到哪儿去躲懒了?你看看人家红雪,人家放学回到家老半天了,牛喂完了,饭弄好了,家里家外收拾妥当了。你跟人家一样上初中,你死到哪儿去了?一家老少干了一整天的活,你放学不早早回来弄饭,等着我伺候你是吧?”

她妈一直都这样,脾气急,好骂人,嗓门也大,她要是站在院里骂人,不光自家人,左邻右舍,隔着好几个院子都听得清楚。

陆香穗的妈妈姓陆,振字辈,取了个很硬气的名字叫陆振英,性格也一样强势,强势了一辈子。

陆振英是“坐家女”,坐家女在当地就是指在家招赘的女人。陆振英没兄没弟,姐妹四个她老大,父母便把她便留在家中招赘了个养老女婿。陆香穗的爸爸是个外乡人,叫王中春,这名字又带着三分女气,实在不是个有担待的男人,自从招赘到陆家,一直也都是干活吃饭的角色,基本上凡事都要听陆振英的。

对陆振英这样的斥骂,陆香穗反正也习惯了。大约正是因为有个太强势的妈,陆香穗和她姐陆香叶姐妹俩,性子反而都不够强势,都比较内向老实一些。

陆香穗小声解释道:“妈,红雪她有自行车,回来的快,我没有。路上下雨了,就避了一会子雨。”

“你还敢给我犟嘴!这六月天,下这两滴雨怎么地你了?娇气得不轻!你看看人家红雪,你看看人家彩凤,你再看看你!百无一用的玩意儿。”

别人家的女儿,在陆振英眼里总是处处比自家女儿强,似乎自己的女儿根本就是一无是处。红雪和彩凤都是本村的女孩儿,跟陆香穗年纪相仿。

像这样的话,陆振英整天挂在嘴上,陆香穗也早就习惯了。

迎着陆振英瞪来的目光,陆香穗小跑着进了屋里,先放下书包,打开看了一下,军用黄帆布的旧书包,自然是淋湿了,好在里头的书本只有外层湿了水,陆香穗把外面浸湿的书掏出来晾着,便赶紧进了里屋,脱掉身上的湿衣裳,快手快脚换上干净衣裳,随手拎起湿衣裳出了屋门。她一边把湿衣裳丢进井台的盆里里,一边紧走几步进了靠东墙搭建的小厢房,这是他们家烧火做饭的地方,当地人叫“锅屋”。

“妈,今晚要吃什么?你歇着吧,我来弄。”

“要吃龙肉,你有?”陆振英没好气地喝斥,“我烧了点糊糊,你赶紧炒个菜,你哥你爸一会子该回来了,你两个弟弟放学这半天,都在写作业,都还没吃饭呢。”

陆振英说完,转身出去喂猪喂牛。陆振英自认“好活路”,不论农活还是家务,都是一把好手,一辈子能干利落。相应的,陆香穗从七八岁就开始炒菜做饭,等到十一二岁,家中洗衣、做饭、喂牲口这些家务事,便都可以接手了。

陆香穗眼睛在锅屋里一扫,菜还没准备。家里反正也没别的菜炒,陆香穗赶紧抓起一个高粱杆的笊篱,去院子里摘辣椒。院里靠西墙种着一块不大的菜园,两沟辣椒、茄子,一畦韭菜,还有几棵白扁豆。陆香穗很快摘了半笊篱辣椒,拧下一个大茄子。茄子切丝,辣椒切段,辣椒炒茄子,辣椒要多多地放,不然这一碟子菜哪够一大家子吃的。

菜一下锅,小小的锅屋里很快就弥漫着呛人的辣椒味儿,等陆香穗端着菜碟子,偏头打着喷嚏从锅屋里出来,她爸王中春和她哥陆高远回来了。陆高远手里拎着个网兜,里头兜着约莫二三斤野杂鱼,大的巴掌大,小的手指长短,陆高远把鱼递给陆香穗,笑嘻嘻地说:

“雨下的大,鱼都顶水出来了。香穗,搁点儿辣椒子炒了吃。”

“炒好辣椒茄子了……”陆香穗犹豫了一下,天已经黑了,锅屋里灯光暗不说,再把这些鱼弄好,该很晚了,她还有很多作业呢。

“这鱼都死了的,这六月天,搁到明天就臭了。”陆高远说,“我好容易逮的,不吃可惜了,你炒炒,好歹是个荤菜呢。”

陆香穗抿了下嘴唇,没再说话,接过网兜转身去收拾那些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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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做鱼,一家人便又等了好一会子,才得以坐下来吃晚饭。陆家的饭桌上一向话不多,即便有人说话,也都是陆振英数落男人和孩子,今晚陆振英似乎心情不太好,端着碗只顾吃饭,一家人便也都默默吃饭,饭桌上只听得见碗筷叮当和王中春嘴巴吧唧吧唧的响声。

陆香穗的两个弟弟,十二岁的双胞胎兄弟陆高飞、陆高超,急吼吼吃完了饭就跑出去玩了,反正他们作业写完了,那年月家里也没个电视什么的,乡村的半大孩子都会在外面野,陆振英便也不管他们。

陆振英稀里呼噜地喝光了碗里的糊糊,嘴一抹,对陆高远说:“高远,你四婶今天找我了,旺庄刘家那边捎话说,答应订亲了,让我准备彩礼呢。你说你怎么就看中那丫头,骨架子小巧的,看着就干不动大活。还有你那个丈母娘,看着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赶明儿肯定不好相处。”

“嗯。”陆高远应了一声,低着头喝糊糊,眼角却泄露了一抹喜色。他早前相亲,跟刘家姑娘两下里都相中了,丈母娘却一直没答应订亲,好像是嫌陆家人口多,兄弟三个负担重。

“你也别乐,这大钱小娶的,咱家这负担有多重?可你下边还两个弟弟呢,不能只顾着你一个,我丑话说在前头,结了婚你先不能分家,得帮着我干几年活,供你两个弟弟上学、成家。”陆振英说。

陆高远便又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现在他妈说什么他都敢答应,反正等媳妇进了门,便都可以统统不算数了。

陆振英似乎对儿子的回答挺满意,转头看看陆香穗,忽然问道:“香穗,你初二了吧?”

“嗯。”陆香穗捧着碗应了一声。

“本来我是打算给你念完初三的,可你看看这家里,多少的难处。”陆振英停了停,见陆香穗低头不吱声,便又接着说道:“你姐夫上次来跟我说,他一个人杀猪卖肉忙不过来,得叫你姐跟他打下手,你姐她婆婆常有病,看不了孩子,大宝和小宝没人看,我看你这学也没什么上头,成绩也不是多好,咱这个家庭也折腾不起,赶紧下学算了,家里也不要你干重活,去帮你姐看大宝、小宝去。”

陆香穗抬头看了她妈一眼,便低下头,没说话。关于这件事,她心里也有点数,前天她大姐和大姐夫来,大姐夫已经在她跟前唠叨过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小姨,你上的什么学,又花钱又挨累,学习不好还要挨老师训,干脆退学来帮我看你两个外甥多好。

陆香穗不是不想抗争,她妈是个什么性子,她太清楚了。再说村里很多女孩都早早辍学了,大多数还都是自己不愿意上学。她早就清楚,家里给她读初中,并非是重视她,不过是因为陆振英性子好强,觉得闺女读多几天书,身份能高一些,名声也好听。

“可别说妈不疼你,你两个弟弟下学期也要上初中了,家里供不起你们三个。小闺女孩,反正你也上到初中了,到时候说婆家,咱也能说是上初中了的,多上这一年初三,也没什么不同的。除了你哥,咱家还有你两个弟弟,你不能不顾家里吧?你大姐夫说了,你帮着他家看孩子,他也一定帮咱家,到时候你哥你弟他们需用钱,他都给帮着点。”

陆香穗低头还没说话,王中春在一旁开了口:“他妈,大宝他奶有病,那他爷爷就不能帮着看孩子吗?你看香穗再一年就念完初三了,再说她就算不上学,留在家也能多干点活,咱家能多个劳动力,让她一个小闺女孩带孩子……”

“你说的轻巧,大宝他爷好样的一个劳动力,挣钱杠杠的,你叫他在家看孩子?人家跟你一样窝囊废?”

王中春头一低,不搭腔了。陆振英责备完男人,便又放缓了语气对女儿说:

“香穗,你别担心,你大姐夫说了,你帮着看孩子,过两年他帮你找个好婆家,找个有钱有身份的。你不帮着家里,还指望谁白养你?”

陆香穗安安静静地吃着饭,仍旧沉默着。陆振英翻翻眼皮瞅了她一眼,忽然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惯,说:“你哑巴啦?”

陆香穗终于放下了饭碗,低着头小声对陆振英说:“妈,我听你的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