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炎热的暑意已经到了最后的尾声, 窗户外的蝉像是在进行着最后的狂欢一般此起彼伏地鸣叫着,将这个原本应该沉寂的夜晚衬托出了几分喧闹。
罗小曼伸手将罗小柔落到自己面前的小凳子上做了, 又从房间里找出了吹风机来, 开着凉风动作轻柔地替她吹起头发。
大约是因为从小到大都作为乖宝宝的罗小柔从来没折腾过自己的头发的缘故, 与罗小曼那一头毛糙的稻草不同,她的头发顺直漆黑,被电吹风吹着顺着指尖滑落的时候会翻出健康的色泽。
罗小曼有些羡慕地感慨着:“哎,你的头发可真好看啊, 连个分叉都没有。”
电吹风的嗡鸣声太大了, 坐在前面的罗小柔没法听清她在说什么,便微微侧过头望着她,眼神像是有些疑惑:“什么?”
罗小曼看着她脸上迷茫的表情,脸上不由得就浮起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点, 做出口型来:“夸你好看。”
罗小柔微微一愣, 脸上浮现出一丝赧然,不好意思地压了压眼角又赶紧把头回了过去。
将手上的头发吹得差不多八分干了,这才又将吹风机收了起来。将人拉到身边坐了,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笑嘻嘻地:“我们小柔也是大姑娘了, 哎, 时间过得可真快, 我记忆中的你明明还只有这么丁点大, 总是像个小尾巴一样在我身边跟前跟后的跑呢。”
罗小柔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对着罗小曼浅浅地笑:“姐你从小就是个爱动爱闹的,半点都不愿意消停。我还记得有一次下过暴雨,一只小雏鸟从树上掉了下来,你撸着袖子就蹭蹭地爬上树将雏鸟送回窝去了……那么高的树,我在下面看着都快被你吓死了。”
罗小曼一拍手,“啊”了一声,显然是想起了那件事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来:“只不过从树上爬下来的时候没留意,才买的新衣服‘刺啦’被树枝划烂了好大一个口子,等回到家的时候被咱爸妈知道了我爬树的事儿,连带着你一起,活活挨了一个小时的训。”说完,又冲她眨眨眼,“从那以后我就痛下决心。”
罗小柔看着罗小曼一脸搞怪的模样,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罗小曼抬了手在她鼻子上轻轻一捏,笑嘻嘻地:“以后爬树绝对不能穿新衣服!”
罗小柔忍不住就跟着她笑了起来。
罗小柔生得好看,平时安安静静的样子像是一幅水墨画,但是一笑起来整张脸就像被阳光照耀着,顿时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罗小曼在旁边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妹妹的美貌,然后忽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哎,怎么办,我感觉我的妹妹天下第一可爱,哪个人都配不上你。”
罗小柔伸手从床上拿了个抱枕抱在怀里,她将半张脸埋进去,好一会儿闷闷地道:“姐,你怎么今天好好地就说起这个了呀。”
罗小曼将手放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抚摸着,姿态亲昵而温柔地:“突然有感而发不行吗?”
罗小柔侧过头来看着她:“真的?”
罗小曼对上那头的视线,眨了一下眼,然后咳了一声道:“嗯,当然也有一点别的原因。”说着,犹豫了一会儿,往她那边凑了凑,小声问道,“今天就是那个叫沈洐的沈先生,你看到了?”
罗小柔听到罗小曼的话,藏在半垂下来的眼皮下的眼瞳几乎是瞬间微微地收缩了一下,她的唇瓣轻轻颤了颤,缓缓应道:“嗯……怎么了?”
罗小曼从她的方向只能看到那头垂下来的长长的轻颤着的睫毛,并不能看清楚罗小柔眼底的情绪,她听着那边简短的回复,也拿不准她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舔了舔唇只能艰难地继续八卦:“你觉得人家沈先生怎么样?”说完又似乎是怕那头回答得过于敷衍,赶紧补充道,“就比如说长相啦、感觉啦,你觉得适不适合做另一半……”
“姐,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他吗?”罗小柔蓦地抬起头,眼底浮现出一抹慌乱来,“姐,你、你千万要想好。”
罗小曼被那头突然爆发的激烈情绪吓得微微愣了愣,脱口而出道:“我是不喜欢啊,我这不是看你好像对人家感兴趣吗?”
罗小柔呆了呆,等反应过来那头在说什么,连忙摇了摇头:“姐,你在胡说什么?”
罗小曼仔细观察着对面的情绪,发现她脸色苍白,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淡淡的焦虑的神色,怎么看也都的确不像是春心萌动的样子,终于确定了罗小柔之前跟她说的那些话的确是无关风月。
但是,就如同她很难想象让罗小柔这么个闷葫芦会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燃起了熊熊爱火一样,想要让她对一个第一次见面,前后时间加起来可能还不超过五分钟的男人生起了如此浓重的排斥和戒备感,这同样也是叫人匪夷所思。
“你之前见过那个沈先生?”罗小曼思索了一会儿,对着罗小柔推测着问道,神色有些紧张起来,“他对你做过什么吗?”
罗小柔摇了摇头:“姐,你别乱想,我就是觉得……”她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什么合适的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我觉得那个沈先生心思太重,太冷漠了。有些可怕,不适合姐你。”
“心思重,冷漠,还可怕?等等,我们说的真的是同一个人吗?”罗小曼眨了眨眼,回忆着几个小时和她见过面的那个还算的上温文尔雅的男人,有些艰涩地比划了一下道,“虽然我觉得我的确跟他没什么可能,但是这样在背后诋毁他是不是不大好?”
罗小柔听罗小曼这么说,脸上的表情略微有些复杂起来,她紧紧地皱着眉头:“姐,是真的,我……他……他真的……”
罗小曼看着那头一副急切地寻找着合适的言语想要表达自己心情的样子,终于笑着往身后的床上倒了下去:“行了行了,我就是随口一说,你急什么?”又仰面看看她,伸手从她背后撩了一支发在指尖轻轻缠绕着,脸上的表情惬意,“既然你不是对那个沈先生有意思,那么事情就好办的多了。无论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他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了。明天等爸妈他们回来,我们把话照实说了就成。”
罗小柔看着罗小曼那头一派轻松的模样,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眸子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挣扎,随即垂下了眼,低低地应了一声。
“啊,你早说你是这个意思啊,那么扭扭捏捏的样子害的我还担心了一路,想着妹妹要是看上了那个老男人我到底该怎么跟爸妈交代。”
像是终于解决了一桩心事似的,罗小曼一脸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又从床上坐了起来,不怎么舒服地扭了扭身子将紧贴在身上的小洋装扯了扯:“一身的汗可难受死我了,我回去洗个澡。都已经快十点了,小柔你今天也累一天了,快点睡觉吧。”
罗小柔没有应声,她只是缓缓地抬头眯着眼看着罗小曼的背影。
眼瞳里的滕文一点点蔓延到了眼角,在她陶瓷似的肌肤上割裂出像是裂痕一般的纹路。纤细的手指上透明的指甲开始泛出了黑紫的色泽,向下紧紧地攥着浅蓝色的床单,色彩的对比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
眼看着罗小曼就要开门走出去了,她在身后突然低低地开了口朝那边喊了一声:“姐。”
罗小曼没回头,只是扬着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今晚……陪我一起睡吧。”那头的声音轻轻地,“小时候姐你一直都是陪着我一起的呢。”
罗小曼难得听罗小柔跟她撒娇,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深了深,微微偏过头去,看着那头低垂下来埋在阴影里,看起来大约是因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而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罗小柔,眸子里流露出来的情绪不禁变得柔软了下来。
“怎么突然就学会撒娇了?”罗小曼弯着唇笑了笑,“知道了知道了,你先上床休息吧,我回屋去洗个澡,待会儿换个衣服就过来。”
说着,心情大好地走出了门,往自己的屋子里走了过去。
随手地拧开灯,哼着歌将身上那束缚了她整整一个晚上的贴身小洋装脱下来扔到一旁,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然后从柜子里摸出一条束缚的棉质睡衣套了上去。
在屋子里逛了一圈,突然想到自己的包还被留在了楼下,思索了一会儿,又趿拉着拖鞋顺着楼梯一蹦一跳的下了楼。
手提包就被自己搁在了茶几上,她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将包拿过来翻弄了一下,从里面找到了需要的发带将头发整个儿地盘了起来。
陡然清爽的感觉让她轻轻喟叹一声,随即又随手将被自己弄得有些乱的包重新整理了一下。
将所有的东西摆放回了应有的位置,视线扫过整个包的内部,突然像是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地微微顿了顿。
夹层的拉链好像没有完全合上?习惯的问题,她明明记得她早上走的时候有好好拉上拉链才对吧?
罗小曼皱了下眉头,将那头的拉链完全拉开,只见夹层里面竟然空空荡荡,被她早上放在里头的那只纸鹤已经不翼而飞。
“咦?”
罗小曼把身子坐直了,她将刚刚收拾好的东西全部倒下来,将包又翻了一遍。
没有。是真的不见了。
罗小曼思考了一下,今天一整天除了在餐厅去洗手间的那些时间,其他时候自己的包就算没有贴身拿着也一直是在她的视线中才对。
那就是餐厅里的那几分钟?
罗小曼脑子里瞬间闪过沈洐的那张脸,但是随即又挥了挥手将这个想法挥散了去。
好好的,他那么不绅士地翻了她的包就为了从这么偏僻的夹层里头一只纸鹤?这个想法也未免太小看人了一点。
但是如果是被别人拿走了,为什么只拿那个纸鹤?她的皮夹在里面可都没有分毫损失啊。
罗小曼一边将被自己倒下来的东西又一点点地往包里装,一边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难道说,别人也知道这只纸鹤已经被开过光,能够消灾避祸、招桃花?
她这么想着,又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嗯,刚拿到纸鹤的当天她就被她妈催促着去相亲,可不是招桃花吗。只不过可惜了,这好歹是那一对小哥跟她之间友好的见证呢,这礼物收到还没两天工夫突然就弄丢了,这不是显得她很没诚意?
——啊,说起来那一对小哥叫什么名字她还不知道呢。罗小曼想着想着不由得就有些懊恼,她当初也是忙糊涂了,好歹人家走之前也得相互留个联系方式吧?她还惦记着他们结婚的时候能邀请她过去做结婚蛋糕呢!
正想到开心的地方,身后突然一片阴影缓缓笼罩了过来,罗小曼微微一惊,一回头就看见罗小柔穿着一件飘飘荡荡的白色睡裙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楼下只开了客厅的一圈灯带,淡蓝色的光幽幽地,从她的方向看过去那头半个身子都几乎被淹没在淡淡的夜色之中。
夸张地用手拍了拍胸口,罗小曼又把头回了过去,一边加快着收拾包里的东西一边不满地嘀咕:“哎,我说小柔,要是有一天你姐死了,那就是被你给吓死的。你这孩子,现在走路真的跟个幽灵似的,一点声响都不带出的。”说着,又笑了起来,“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屋子里等得无聊啦?我记得你小时候胆子小,怕黑怕的厉害,每次都要我躺在旁边给你念故事。然后念着念着我们两个就一起睡着了,哈哈。”
身后的罗小柔听着前头那人叽叽喳喳,缓缓地从黑暗之中将自己的脸抬了起来。
眉心翻滚着的黑色已经整个儿蔓延了下来,一双乌黑的眼睛翻涌着浓稠得仿若能化为实质的怨毒。黑色的滕文仿若活物一样从眼珠子里爬满整张脸,她站在原地,浑身不和谐地僵硬着,看上去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具尸体一般。
她眼珠子微微地动了动,唇角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往上咧着,一直藏在身后的手僵硬地抬了起来,一把磨得极其锋利的刀在黑暗中泛出了一点冰冷的寒光。
叶长生与贺九重根据仅有的线索和那头残存的气息一路找到罗小曼的家时夜色已经很深了。
在紧闭的院墙外,一个穿着墨底镶嵌金色祥云纹路唐装的男人带这个小男孩正静静地抬头仰望着院内的方向,琥珀色的眼眸半眯着,唇边笑意清浅。
叶长生沿着墙角一转弯,抬头就看到了不远处那个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男人。他的步子微微顿了顿,脸上所有的表情缓缓褪去了,眼神变得沉锐了起来。
贺九重显然也是认出了对面那个在半年前的旅行者狠狠地坑过他们一把的男人,猩红的眸子微微眯起,刚准备做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动作,叶长生却伸手在他面前微微挡了一档。
低头瞧一眼身旁人难得一见的沉默得甚至有些冷漠的表情,舌尖微微抵了抵上牙膛,妥协似的微微将身上的煞气卸去一分,只是一双眼倒还是牢牢地锁定着那头,似乎是在评估对方的真实实力。
叶长生站原地站了几秒,随即却又在瞬间恢复了之前的节奏,朝着面前的那个男人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大约两人只剩下不足两米的距离时,他的步子才又停了下来,微微仰着面带着些许笑意看着对面的男人,吐字缓慢而又异常清晰地:“好久不见了,沈先生。”
“或者还是应该说……”想了想,又微微歪了歪头,一字一顿地:“好久不见了,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