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徐招娣的葬礼办的很简单。
没有豪华的丧葬队、没有成群结队过来吊唁的亲朋好友, 只有徐来娣和三个孩子,安安静静的, 送着徐招娣入了土。
本来是就是阴沉沉的天, 到了后来就开始飘起了雨丝, 打在人的身上有些微的凉意。
徐来娣抱着小小的徐醒,侧头看着身边的两个小姑娘:“去给小姨磕个头吧。”
钱雨和钱雪都还太小,小到对死亡还并没有很清醒的认知,他们茫然地看着眼前大大的墓碑, 好一会儿, 缓缓挪过去,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小姨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要记得按时吃饭,如果不按时吃饭会很难受。”钱雨望着墓碑上那种方寸大小的照片,声音软软的, “小姨放心, 你不在的时候, 我和小雪会当个好姐姐,好好照顾小醒弟弟。”
小雪点点头,奶声奶气的:“小雪也是姐姐。”
徐来娣在后面看着,鼻子一阵发酸,强忍着才没让眼底的眼泪滑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 走上前单手摸了摸自己两个女儿的脑袋, 然后抱着徐醒半蹲下来, 看着那个墓碑, 好一会儿才低哑地道:“我最近老是梦到以前我们两个小时候的样子。别人说,只有老了的人才会开始念旧,这么想想,我大概是不年轻了。”
笑了笑,又道:“小醒的事你也别担心,我和我的两个丫头会好好的照顾他。等到他以后长大了,无论做出什么选择,我们也都一定会支持。”
“我们一定会尽我们所能去保护这个孩子不受流言蜚语从侵扰。”徐来娣伸出手在徐来娣的照片上摸了一下。
“都已经快六月啦。”徐来娣轻轻地叹口气,又站直了,“我们也该要开始迎接新的生活了。”
说着,又在墓碑前站了会儿,趁着雨下大前,然后这才带着几个孩子又回了自己临时租的小房子。
关于钱浩的人身意外保险报销材料早些时候已经审核批复了下来,大概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能拿到五十万的赔偿金。
虽然她一直没明白钱浩怎么会把自己这份保险的收益人填成她,而不是钱老爷子什么的,但是毫无疑问,在眼下这个时候,从天而降的五十万的确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因为想着要回到小县城生活,这几天徐来娣又开始辗转奔波于给自己的大女儿办转学相关事宜,等到手头上的事都按部就班地解决了个七七八八时,李老太太又找上了们来。
比起之前的意气风发,因为徐家俊的意外身亡李老太太整个人明显苍老干枯了许多。像是生命失去了光,整个人都呈现出了一点沉沉的暮气来。
“前几天你弟弟的葬礼,你竟然都没有参加。”
李老太太木木地开口,声音里有一种刺耳的粗嘎感。
徐来娣没有让老太太出门,她静静地看着眼前已经老态尽显的老太太,好一会儿,笑了笑道:“妈,招娣的葬礼,你们参加了吗?”
老太太听见那头这么问,微微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有些荒谬:“你在指责我?”她先是喃喃几句,随即像是无法接受一样:“好啊,徐来娣,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你现在开始学会这么跟我说话了……你知道你弟弟死了,我没儿子了,所以都敢指责我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着,看起来有一点古怪的神经质。
徐来娣知道这是徐家俊去世的消息给老太太刺激大发了,皱了皱眉问道:“妈,你今天过来是干什么的?”
老太太愣了愣,她怔怔地看着徐来娣一会儿,道:“我要把招娣的孩子带走。”
徐来娣身子微微僵了僵:“什么?”
老太太重复一遍,神色坚定下来:“招娣的儿子在你这里对不对?你把他藏起来了对不对?把他给我,我要好好养他。”
徐来娣审视一般地看了老太太好一会儿,把眼垂下来,神色很淡地推测:“徐家俊娶的那个老婆准备把你的孙子带走?”
被戳中了心思,李老太太整个人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似的,眼神愤怒,毛孔外张,突然间就炸了:“那个贱人!那个天杀的贱女人!她居然不让我见孩子……她不让我见孩子啊!呜呜,我的孙子,她要把我的孙子带走啊!”
徐来娣面无表情地看着李老太太,声音缓缓地:“我倒是觉得弟妹做的挺好的。孩子小,正是见什么学什么的年纪,把他们从像你这样的长辈身边带走,是福不是祸。”
李老太太似乎是从没想到会从自己的女儿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愈加怒发冲冠:“徐来娣,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小醒——也就是招娣的孩子,我不会交给你。”徐来娣道,“我在招娣的墓碑前发过誓,会好好地把小醒养大成人……他的生活轨迹里并不需要你这种畸形的爱。妈,你走吧。”
“什么畸形,什么不需要?徐来娣,我警告你,你快点把孩子给我,不然我就——”
老太太在外面吵得厉害,里面的钱雨忍不住过来看了一下:“妈妈……”
徐来娣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小宝和小醒呢?”
钱雨小声道:“在房间里,小醒睡着了,小雪看起来有点害怕。”
徐来娣点点头:“你进去陪陪小雪,妈妈把外婆的事解决了就回去。”
钱雨应了一声,又担心地看了看她,这才又回了屋子去。
徐来娣看着钱雨离开了,伸手将门关了,和李老太太一起站在了走廊外面:“妈,你还记得我们两个曾经说过的话吗?”
她的眼神又冷又薄,像是刀片一样划过来,看得人微微有些发冷:“你说要和我断绝母女关系你记得吗,小醒现在已经是我的孩子了,你和我断绝关系,我的孩子自然也和你没有关系。我绝不会让他再留在你的身边。”
“徐家俊死了之后,妈,你连你自己的亲孙子都保不住,这会儿又是哪来勇气让你觉得自己能从我手里把我的孩子抢回去呢?”
李老太太虽然自从上次与徐来娣见面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自己这个女儿似乎已经与印象中有些不一样了,但是直到这会儿,她才知道,不仅仅是“有些不一样’这种程度而已——这种眼神,这种语气,如果不是因为长相一模一样,老太太都要怀疑自己面前这个徐来娣是别人假扮的了。
“你、你……”李老太太气得整个人直哆嗦,但是等着眼前气息冰冷的徐来娣,一时间竟觉得她好像比家里那个强势的儿媳妇更加不好惹一点,一时对着她竟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来。
“妈,现在想想,有时候我也觉得你挺可怜的。”
徐来娣声音放轻了一点,她像是看着眼前的李老太太,但是却又像是透过她看着其他什么人:“你说你活着一辈子,做了那么多孽,也就是为了生个儿子。但是现在都到了晚年该享福的时候了,儿子死了,孙子走了,现在女儿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跟着你。”
“忙忙碌碌大半辈子,什么都没落下。你说,这值得吗?”
李老太太脸色乍青乍白,她剧烈地呼吸着,胸口“呼啦啦”地发出风箱一般的动静,她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你你我我”了半天,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妈,我不想自己以后落得跟你一样的下场。”
徐来娣静静地看着她:“你走吧,不然的话我要报警了。”
说着,面无表情地又回到了屋子里,当着李老太太的面将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在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徐来娣沉冷却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脸缓缓地又碎裂开来,她露出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好一会儿,坐在沙发上,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虽然有些事情她心里是早就明白的,但是每次真的直接面对时,心中的涩然却还是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
李老太太今天会上门,是因为她以为徐招娣生的小醒是个男孩。但是如果她发现他不是一个男孩子,她又会做什么呢?
一个性别真的那么重要?
有门把手被轻轻转动了一下,是钱雨拉着钱雪走了出来。他们有些担心地看着沙发上的徐来娣,轻轻地问道:“妈妈跟外婆吵架了吗?”
徐来娣看着自己的女儿,心情就又瞬间柔软了下来:“没有吵架。只不过起了一点争执而已。”
她将他们抱过来亲了亲额头,内心某个犹豫彷徨的地方瞬间便又坚定了起来。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很多认为这很重要的,她没有办法改变别人的价值观,但是她可以从她自己这里开始改变。
她会好好地爱自己的孩子们,也会努力告诉他们什么叫爱。
徐来娣想,也就很久很久之后,像那样畸形的家庭不用外界如何干涉,就一个个地自我消亡了。
也许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但是总归是有希望的不是吗?
*
钱家老太太虐待孙女的案件在六月开的庭,因为犯罪性质过于恶劣,虽然有自首的行为,但最后还是被法院判处八年有期徒刑。
虽然刑期并不算很长,但是老太太在狱中的日子却不好过。
大约是因为女子监狱里与老太太同一个房间里的狱友都刚好或多或少地曾在青少年时受过来自家庭的性别歧视或是家庭暴力,这会儿看见了因为虐童而入狱的钱家老太,就仿若一头头凶兽见了血,身体里所有的暴虐都恨不得全部发泄在她的身上。
当徐来娣知道钱家那个老太太因为意图越狱而被狱警当场击毙的时候,距离她入狱才刚刚半个月。
倒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折磨让那么个枯瘦矮小的老太太熬不下去,竟然连逃狱这种事都忍不住干出来了。
不过这一切也都不关她的事了。
由于之前连续两个月繁重的压力和不规律的生活,最终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能留住。在知道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原本身子骨还算硬朗的钱老爷子竟气的一瞬间中风发作,没几天就走了。
躺在医院的时候,徐来娣其实是有些恍惚的。
她摸摸自己的小腹,那里还没来得及隆起来,突然间便又这么没了。
那也是他的孩子。
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没了的孩子。
虽然说,从很早开始她就已经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了,但是等到这会儿真的没了,她的心里却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压抑难过。
不过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徐来娣意外小产的第二天,李老太太却是自己一个人过来医院开始照顾了她。
虽然李老太太依旧不说好听的话,依旧试图从她的手里将徐醒带走,但是至少这一刻她还记得她首先还是徐来娣的母亲。
当年那个还很青涩的年纪生下徐来娣,被公婆和丈夫逼着扔掉徐来娣,却还是咬牙护住了她的那个母亲。
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但是却也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
徐来娣做小月子休息了整整一个月,修养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很热了,她和李老太太的关系虽然在这一个月里已经缓和了不少,但是针对孩子的问题却还是一直没办法谈拢。
迫于无奈,徐来娣只能趁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带着伞个孩子悄无声息地搬到了另一个远离X市的小县城,开始了新的生活。
叶长生和贺九重在徐来娣在小县城安定下来的时候曾经过去探望了她一次。
在自己租的屋子下面,徐来娣开了一个弄小吃的小摊位,馄饨、水饺、生煎、鸭血粉丝汤,因为手艺的确不错,分量给的又足,所以这个小吃摊位在周围赢了很好的口碑,特意过来吃的人也越拉越多。
虽然每天起早贪黑,但是徐来娣看起来倒是比当初在X市围着钱家一家子转的时候过得开心的多。
叶长生和贺九重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徐来娣那边正准备收摊,身边的钱雨正仰头对她说着什么,那头就笑了笑,伸手点了点她的小脑袋。
他们收好东西上了楼,二楼的灯很快就亮了。
靠外的窗户没有关,透过里面灯光照射下形成的剪影,能模糊地看见徐来娣正抱着一个婴儿轻轻地逗他。
屋子里不时地传来一点女孩子的清脆的笑声,隔着窗户,直直地送到了路边站着的几人耳中。
听起来温馨而又欢快。
叶长生没有走过去,只是用眼尾压着身边一脸怔怔地望着楼上那道剪影的徐招娣,笑眯眯地道:“怎么样,现在放心了?”
徐招娣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带着一点心酸,但是更多的是欣慰,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我重来没听过大宝小宝两个孩子笑得这么开心过。我记忆里的他们一直乖的不像话,怯生生地,也不怎么说话,看着叫人忍不住心疼。”
“真好。”
她侧过头看着叶长生:“小醒现在有姐姐来照顾她,他以后一定会很幸福的,对吗?”
叶长生没有回答,徐招娣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只是自言自语的,脸上带着一点怅然,一点难过,但更多的却还是释然和喜悦。
“真好。”
“这条路上的风景真美啊。”
徐招娣仰着头,深深地看着窗户上的剪影,她唇角扬起一点温柔的笑,整个身子被风一吹,便倏然化作了一道青烟消失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大亮,徐来娣正在摆摊,突然便听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头还没抬起来,那头一把温润好听的声音便送了过来。
“老板娘,我要一碗小馄饨,一碗水饺,再来一份小笼包!”
徐来娣听着这个话一愣,赶忙抬头往前看去。
只见晨光熹微,面前穿着简单白色体恤的少年正眉眼弯弯地笑着看她,一张白生生的脸似乎能泛出光,清秀乖巧得跟个十六七的少年人似的。
“叶天师!”
徐来娣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她脸上漾起笑,激动而又带着点不可思议地道:“你怎么知道——”说着,像是刚刚联想起他的职业似的,顿了一下又笑道:“你们是特意过来的么?”
叶长生咳了一声,回头指了指已经坐在一旁的贺九重,一本正经地道:“我们听说这里有一家特别好吃的做早点夜宵的小摊,所以特地连夜坐车赶来的……没想到老板竟然是你。”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缘分啊缘分。”
徐来娣被叶长生的逗得也有点想笑,配合地点了点头道:“那我可真得好好表现表现了。”
叶长生应了一声,便溜溜达达地坐到了贺九重身边,低头看着那人放在身侧的手,一把抓过来,轻轻捏着他的指尖。
贺九重挑眉望他:“怎么了?”
叶长生就笑:“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你的手可真大啊。”将自己小了好几个号的手贴上去比了一下,有些羡慕地道,“比我的要长一个指节呢。”
贺九重轻轻地笑了一下,将他的手包在自己的手里:“你这样就很好。”
叶长生叹口气,觉得这辈子自己大概也就这样了,不由得又有些哀怨起来。
两个人的互动徐来娣倒是没看见,她只是赶紧按着叶长生的要求将东西全部做了端了过去,笑着道:“小馄饨,水饺和小笼包,两位快趁热吃吧。”
这会儿时间早,这会儿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叶长生歪歪头看着徐来娣,朝着她扬了扬下巴道:“坐一会儿吧。”
徐来娣自然不会拒绝叶长生的要求的,她听着那头的话,便用抹布擦了擦手,坐了下来。
叶长生吃着热乎乎的小馄饨,眼微微亮了亮,脸上瞬间闪过一点光望着贺九重道:“这个厨艺,以前在家当家庭主妇确实可惜了,对吧?”
贺九重伸手给他擦了擦唇角,声音淡淡的:“嗯。”
这样的动作看起来就有些暧昧了,徐来娣在一旁微微愣了愣,视线从叶长生身上又划到贺九重身上,与那头的视线只接触了一瞬,又赶紧把视线收回来,眼观鼻鼻观心,决定不在这两个人的关系上多嘴。
心满意足地吃完一碗小馄饨,再看着徐来娣问道:“你已经决定要在这边定下了?”
徐来娣点点头,道:“小县城生活节奏慢,压力也比X市小很多。这里虽然房子破旧一点点,但是从幼儿园道中学,学校都是分布在周围,走路也就几分钟的事儿。就算是平时忙一点,也不妨碍照顾那几个孩子,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叶长生点点头,笑眯眯地:“我也觉得挺好的。”
夹着一个小笼灌汤包,从边缘咬开一个小口吸着里面的汤汁,掀着眼皮往那头看,好一会儿,等他将小笼包吃完了,才道:“昨天你妹妹过来看你了。”
徐来娣全身猛地一颤,她双手紧紧地捏着桌子的边角,因为过于用力而让指节都微微泛白。
“招娣?她来看我?”
如果是别人对她说这种话,她大概会怒不可遏,认为他们是在愚弄她。
但是这是叶长生说的。
叶长生能通阴阳。
那他所说的来看——
徐来娣心跳蓦然就因为紧张而加快了起来。
叶长生那边倒还是慢悠悠的,他舔了舔唇边沾到的小笼包汤汁,思考了一下怎么开口,然后道:“你妹妹死后怨气深,一直没办法投胎,所以我为了超度她,就带她过来看了看。”
徐来娣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破碎:“她……怎么说?”
“她说,”叶长生想了想,然后学着她当时的神态重复了一遍道,“这条路上的风景真美啊。”
他望着徐来娣,一双黑色的眸子纯粹而又让人觉得有些看不透:“她说你一定会成为最好的母亲。”
徐来娣没有说话。
她睁着眼视线不聚焦地看着某处,然后突然地,眼泪便滚落了下来。
“她已经走了吗?”
好半天,徐来娣才哑着嗓子问了一声。
“走了。”叶长生应了一声,“你完成了她的心愿。”
徐来娣听着,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好一会儿,似哭似笑:“下一辈子她投了胎,一定要去一个好人家。一家人都娇宠着,然后把她变成一个小公主。”
叶长生笑着:“会的会的。”
天已经渐渐地亮了起来,来买早餐的人越来越多,徐来娣也没法再坐在这里躲清闲了,转头便只能回去忙活了起来。
叶长生和贺九重将桌上的东西吃完,走过去又和徐来娣道了个别,那头见两人要走了,忙出声喊了一句:“天师,等等!”
叶长生停下步子回头望望她。
徐来娣将抽屉里的大钱全部抽出来,简单地用皮筋扎住了就想递给叶长生:“天师,之前我们说好的酬劳……”
叶长生垂眸瞧瞧她手里的钱,又抬头看看徐来娣,唇角一扬,笑了:“你的酬劳刚刚不是已经给过了吗?”
徐来娣一愣,没有反应过来那头在说什么。
叶长生侧过身虚指了一下自己和贺九重两个刚刚吃完的空碗,一双眼笑得亮亮的,眼光投射进去,看起来好看的要命。
“味道不错。”
徐来娣终于反应过来,又连忙摇摇头:“这怎么行!这点东西……”
“这些东西就足够了。”
叶长生望着她,他的声音淡却带着一种温和:“其实我很惊讶。”
“什么?”
“选择是很艰难的。”叶长生道:“我没想到过你竟然真的会如此果断地选择这边的路。”
“这条路你才刚刚起了个头,以后或许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出现,但是我希望你能成功。”叶长生耸了一下肩,眉眼里带着一点轻松,“带着你妹妹那一份一起。”
徐来娣的手微微垂落下去,好一会儿,脸上漾起一丝笑:“我知道的。”
太阳已经升起了来,照在人身上,有一点灼烫的温度。
叶长生和贺九重同徐来娣分了别又坐上了回X市的高铁。
大约因为天气太好了,叶长生从上车之后都显得精神奕奕。贺九重伸手揉了揉他的发尖,问他道:“这么开心?”
叶长生点了点头,然后侧了侧身子,背对着贺九重的肩膀压了上去:“开心啊。”
贺九重偏头看着压在肩上的那颗小脑袋,似乎是被那头的情绪传染了似的,他的唇角也些微地扬了扬:“因为什么?”
“因为……看到了美好的东西。”
叶长生抬起手,对着光看了看自己的手,透过指缝,有阳光从里面泄出来。
“果然,虽然‘恶’和‘善’都是构成人性的部分,相比较起来,还是美好的部分更让人觉得身心舒畅啊。”
贺九重的指尖在他的头发上轻轻地绕了绕,低笑一声缓缓道:“我还以为你只是觉得那碗小馄饨味道不错。”
叶长生眨眨眼,回过头又望着贺九重:“这我也不否认啊。”
贺九重睐他一眼,没再作声。
叶长生便也就不说话了。
他靠在身后的人身上闭着眼,最初的兴奋感从大脑里渐渐退去,随后一阵宁静而温和的东西重新涌上来,他梳理着那样宁静的情绪,然后在阳光和冷气的配合下,缓缓地沉入了梦乡。
*
下车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七月的天,正是最热的时候,从开了冷气的车厢走出来叶长生望了望天,突然就感觉到了一阵天旋地转。
他按捺下了这种晕眩感,微微咽了一口口水试图缓解嘴巴里的干涩,但是这一咽,喉咙里些微的刺痛马上与脑中的晕眩呼应了起来。
这段时间一直忙,都给忙忘记了。
又到这个时间了吗?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眉头微皱,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痛苦,扬了一下眉头问道:“怎么了?”
叶长生松开了眉头,有些蔫儿地望着他:“我觉得我要感冒了。”
贺九重回望着他:“感冒?”
叶长生叹口气:“就是伤风、风寒,你叫什么都行。”
贺九重自然是没有凡人这种生病的概念的,看着叶长生突然就没了精神的样子问道:“严重吗?”
叶长生的表情有些忧郁:“倒也算不上太严重吧。”叹一口气,“只不过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来那么一次,准时准点,能让人提前做个准备也挺好的。”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小可怜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那现在去买药?”
叶长生摆了摆手,神色又轻松了下来:“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明天才会发病呢,急着买药干什么?”一挥手,“走,我们去吃火锅吧。听说夏天跟火锅更配呢!”
贺九重对于凡人生病这种事虽然有些缺乏常识,但是看着叶长生一副要作天作地作到死的样子也知道这趟火锅大概是不能吃的。
异常无情冷酷地否定掉了之前两人早就约好的下午行程,拎着叶长生的衣领就将直接拖去了药店。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更蔫儿了。
“我今天不吃,明天开始就真的吃不成了。”叶长生单手托着腮,声音哀怨。
贺九重凑过去轻轻咬了一下他的鼻尖,哑着声音道:“放心吧,你什么时候病好,我什么时候再陪你去吃。”
叶长生试图再挣扎一下,但是看着贺九重淡淡的神情,知道这事儿大概是没法协商了,只能凄凄惨惨戚戚地带着人去药店扫荡了一圈。
中午原本约好的牛蛙火锅变成了滋味挂单的排骨汤饭,叶长生觉得自己的心都凉了。不情不愿地吃完饭,又洗了个澡上了床,正准备睡午觉,一侧头看着正准备往室内走的贺九重,招了招手。
贺九重就走过来垂眸看着他。
叶长生穿着个大大的印着斑点的薄睡衣,将身上的被子拉到鼻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啊眨啊地看着贺九重。
透过被子,他发出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听起来有点可爱。
“我生病大概会持续三天。”那头慢吞吞地道,“中间我可能没什么意识……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之前买的那些药,你就喂我吃。如果不行的话,不吃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这个话,总觉得他这不像是普通的生病。微微眯了眯眼看他:“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叶长生举了举爪子,一脸无辜得不能再无辜的表情:“我没有啊,天地良心!”
贺九重也掀开被子上了床。
将叶长生按平了躺在自己怀了,手指轻轻地在他滑腻的颈侧抚摸着,透过那薄薄的皮肤感受着下面一下一下有规律的脉搏律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贺九重的手指上有着些微的薄茧,这样轻轻地抚摸在他的颈侧便产生一点酥麻,像是过了一点电似的。
叶长生又觉得舒服又觉得有些痒,脸在他另一只手背上蹭蹭,身子躺下来已经有了些睡意:“哦,如果可以的话,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再帮我洗个澡吧。一想到这种天浑身汗津津的,总觉得不是很舒服啊……”
那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小,等到他再看过去,那头竟然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贺九重低垂着眸子看着已经陷入昏睡的叶长生,好一会儿,俯下身在他唇瓣上轻轻含住吮吸了一下。
嗯,一股沐浴乳的味道。
贺九重这么想着,又辗转地在他的额心和眼皮上各亲了亲,直到亲到他自己心里有些燥了,这才抿着唇坐直了,然后沉下气打坐冥想起来。
叶长生的变化大概是从傍晚时分开始明显起来了。
他原本绵长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起来,一阵一阵地,像是让他长跑了之后才会发出的那种,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异常辛苦。
贺九重收了式,转头去看身边躺着的那个人。
他的唇微微颤动着,像是在极低极快地无声念着什么,眼皮不安地转动着,白生生的皮肤这会儿跟煮熟了的虾子似的泛着红,还是从脸一路红到了脚。
贺九重微微皱了皱眉头。
虽然说,叶长生体质很弱,体能也很废,但是像这样生病却还是头一遭。
他从没有看过谁生病是这样的,乍一眼看上去红艳艳的像是被蒸熟了似的。
贺九重伸手去试了试叶长生的额头,然后眸色沉了沉。
不仅仅只是叶长生之前跟他所说的发热那么简单而已。这种已经烫到有些灼人的温度,如果真的持续三天,难道真的不会将人的脑袋给烧坏吗?
贺九重将叶长生抱紧自己的怀里,然后试图将自己的魔气渡进去,就像他之前为他治疗伤口时那样。
但是这一次情况却好像不一样。
明明什么都没有变,但是叶长生这会儿身体却像是变成了一块铁桶似的,他的魔气无论从哪里输入,不过一瞬又会立即被抵挡回来,尝试了几次皆是无果,贺九重缓缓将贴在叶长生背上的手收回来,之前就已经有了淡淡皱褶的眉头不由得皱的更紧了一些。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身体在拒绝着外来力量的治疗?
贺九重抱着叶长生越来越烫的身子,看着他脸上浮现出来的近乎于痛苦的表情,心里觉得有些焦躁:虽然他也没有这么观察过别的凡人是怎么“感冒”的,但是就凭直觉来说他也明白绝对不可能是这样。
抿了一下唇,去将叶长生之前扫荡来的一大堆药拿了过来。虽然此时此刻的贺九重十分怀疑这些药能对叶长生这种堪称诡异的发热起多少作用,但是眼下倒也没了其他办法。
轻轻捏着叶长生的下巴:“醒醒,先吃了药再睡。”
似乎是感觉到了这边的声音,叶长生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他没有睁开眼,只是脸上所闪现的挣扎之色更深。他看起来像是陷入了一个极深的梦魇,此时此刻正在努力地跟梦里的一切做着斗争似的。
贺九重将叶长生抱起来,用冰凉的手贴在他发烫的脸上:“长生,我们先把药吃了。”
似乎是因为冰凉的手给他带来了一丝慰藉,那头眷恋地往他的手的方向贴了贴,喉咙里溢出一丝声音,像是在回应着他,又像是单纯的呓语。
贺九重看着他的脸,叹一口气,直接将该喂得胶囊放进自己的嘴里,然后捏开他的唇,仰头含了一口水混合着胶囊给他喂了进去。
一连喂了四五次,直到将一次性改吃的药都给喂下去了,贺九重刚准备功成身退,那头却迷迷糊糊地又黏了过来。
双手拦住他的脖子,仰着脸将舌头伸进他的嘴里。
叶长生的口腔滚烫,烫得像是能通过两人相触的舌将这份热度传递到贺九重的心口,烫的叫人浑身燥得厉害。
贺九重呼吸重了重,忍不住就跟他唇舌交缠了起来。
热度越来越高,终于,实在已经快到临界点的贺九重还是喘着气,沉着眸子拽着叶长生的后颈将人又放回到了床边。低头看着身边正不满地皱着眉头的小脸,好一会儿,烦躁地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