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晚上到底还是没能出门。
见着天渐渐黑了, 叶长生便起身将屋子里所有的灯都开了开来。暖色调与冷色调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将整个屋子都照得亮亮堂堂。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 挑眉问道:“你开这么多灯干什么?”
叶长生便凑到他身边坐下了, 随手抱了个抱枕在怀里, 笑着望他解释道:“驱赶鬼怪邪祟啊。传说里那些脏东西不都是怕见光的么,这都是封建社会就流传下来的老习俗啦。”
贺九重勾起唇,带着几分戏谑地对他问道:“你自己就是做的鬼神的买卖,怎么临了了也还相信这个。”
叶长生乐不可支:“当然是因为我惜命啊!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万一其实有点用呢?”
贺九重对此不置可否。
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两人坐在一起又腻歪了一会儿,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开了电视将频道调到中央一台,然后一边刷着手机一边等着节目开播。
春晚的嘉宾换了一茬又一茬, 配方倒还是老味道。
歌舞中规中矩, 说不出哪里好但倒也说不上哪里不好。几个语言类的节目前半截倒是还能让人捧腹, 但是后半段强行正能量的鸡汤迎头灌下来,让人瞬间又觉得有些泛起了腻。
贺九重从未见过这样的晚会模式,看着倒还算是觉得有些意思,但是旁边已经经过这么多年春晚洗礼的叶长生倒是一脸的索然无味,时间还不到十点, 瞧着电视里头的歌舞升平, 一时间只觉得昏昏欲睡。
小鸡啄米似的闭着眼睛点着头, 一下一下的, 等到头低到一个程度了, 整个身子往下一沉,又是立即惊醒了过来。
抓了抓脑袋挣扎着睁开眼再看一会儿电视,不多会儿,凶猛的睡意翻涌上来,眼睛又渐渐闭合了起来。头一点一点的,然后再被惊醒。
周而复始。
一旁原本在专心地看着电视的贺九重终于也是被叶长生死撑着困倦的模样吸引住了,侧着头颇有几分玩味地瞧了他好一会儿,等着不知道几个轮回之后了,他对着刚刚被惊醒的叶长生说道:“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困?”
叶长生侧头望他,眼睛因为睡眠不足而略微有些泛红,他伸了个懒腰叹着气道:“大概是电视节目太无聊,我听着里头的动静马上就觉得困了。”
贺九重挑了下眉头:“我瞧你之前兴致勃勃,一脸期待地掐着点等的时候,你可没这么觉得。”
“我想着,也许今年的春晚可能会比较有趣了一点呢?”叶长生托着自己的下巴,然后恨铁不成钢地摇头道,“他辜负了我的期待!”
贺九重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忍不住就凑过去低头与他交换了一个亲吻。
一吻罢了,嘴唇轻轻地在他的唇上蹭了蹭,低声道:“既然困了就去睡吧。”
叶长生眨了下眼,将那头推开了一点,一脸诧异地望着他道:“你怎么能意图用睡觉这种事情来诱惑我离开我的春晚?”
“虽然它无聊、鸡汤、古板又无聊,但是这是一种信仰!”叶长生道,“以前的那么多年,因为没有人一起努力,我一直都没能把春晚完整的看完。今年难得有你在,我有什么理由再提前去睡觉呢?”
贺九重挑挑眉:“你竟然还有信仰。”
叶长生格外坚定的点点头:“有的。”
那头勾唇笑了笑,伸手将身旁的少年人整个儿抱到了自己的怀里。
下巴轻轻地搁在他的头顶上,鼻尖还能嗅到浓郁的洗发水的香气,他垂下眸子,从自己的角度只能看见叶长生长长的睫毛和下面一点挺直的鼻梁:“那就继续看吧。”
虽然贺九重五官冷硬,脸上也因为常常没什么表情而显得有几分冷漠,但是他的怀里却暖的很。
叶长生往后仰了仰,摸索着在他怀里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再重新把视线移到正放着歌舞节目的电视上,一瞬间,因为过分的舒适反而觉得更困了。
他闭着眼在身后那人的怀里蹭蹭,声音有些困倦地控诉:“你是故意的吗?”
贺九重轻轻地笑了一声,声音的震动透过两人相触的地方立即便传递到了叶长生的身上:“嗯,故意的。”
叶长生觉得自己应该立即起身对于贺九重这无耻的使用了糖衣炮弹来迷惑他的行为表示谴责,但是无奈的是,他怀里的温度实在是太舒服了,让他一瞬间又有点舍不得离开。
算了,就原谅他这一次。
叶长生这么想着,然后顺从着心意愉快地屈服于贺九重的糖衣炮弹,在她的怀里挪了挪,准备再找个合适的姿势入睡。
侧着身子坐在他的腿上,脸偏过来枕在他的胸前,一双手环过他的腰虚虚地抱住了,提醒道:“电视不看了,还是要守岁的。十二点之前记得要叫我起来守岁!”
贺九重腾出一只手插/进叶长生的头发里,细细密密地梳理着他柔软的发,声音淡淡地:“嗯。”
得到了承诺的叶长生像是放心了一点,在他的胸前轻轻地蹭了一下,好一会儿,嘟囔道:“能听见你的心跳声……”
贺九重垂下眸子望他:“吵么?”
那边闭着眼,唇角倒是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细小的弧度来:“嗯。”
他声音极轻极弱的,像已经是睡梦中的呓语:“我喜欢你心跳的声音。”
贺九重穿梭在叶长生发间的手微微地顿了一顿,紧接着,瞧着那个依偎在自己怀里,已经呼吸绵长的少年人,眼底的暖意掺着笑,一点一点地,漫得几乎是要溢出来一般。
叶长生这个人,一次两次的,也不知道他是存心的还是什么了。
——他总知道自己说什么会令他心情愉悦,并且显然总不吝啬于这一点。
手指顺着他的发又滑落在他白皙的侧脸上,轻轻地用指腹摩挲着,感受着那份让人流连的细腻:不,或者是说,只是因为这些话是由叶长生说出口,他才会这么高兴的呢?
贺九重这么想着,唇边却也止不住地陷落了一个浅浅的弧度来。
临近十二点,外面的礼花和爆竹声又逐渐大了起来。贺九重瞧着离十二点也只差不到十分钟了,伸手在叶长生下巴上挠了挠,将他从睡梦中叫醒了。
叶长生伸手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望着贺九重,眼神呆呆的,看起来大约就是还没有完全睡醒。
贺九重倒是很少看见叶长生的这个样子,低下头去就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开口提醒道:“已经快到时间了,你不是说要守岁吗?”
叶长生像是反应着贺九重在说什么,大约过了十秒之后,那头眨了眨眼,然后瞬间清醒了过来:“哦,对。要守岁的!”
说着,感觉从那人里怀里坐起来,重新将视线放到了电视上去。
前面的节目都已经告一段落,几个主持人正站成一排满面笑意地说着对新春的美好祝愿。倒数从“十”字开始,整齐的倒数声透过电视传过来,一声声的,不知怎么的,竟然听着叫人有些紧张。
“五、四、三、二、一!”
外面的鞭炮声炸得震天响,以几乎要将整座城市吵醒的架势来的浩浩荡荡。漫天的礼花此起彼伏,一朵一朵地在漆黑的夜空上盛开,几乎将黑夜渲染成了白日。
叶长生转过身,双手捧着贺九重的脸,笑眯眯地就开口:“新年好啊亲爱的,新的一年我们也要继续开开心心甜甜蜜蜜啊。”
贺九重低低笑着,随即迎着那头的视线微微地点了个头。
从贺九重身上跳下来,电视里继续放着的节目这会儿对他算是彻底失去了吸引力。伸手将电视关掉,对着那头招招手道:“回屋睡觉吧,明天是大年初一,新年第一天,鞭炮声大概会从凌晨一直响到中午。趁着我现在睡意还没散,能睡的时候还是先多睡会儿的好。”
说着带着贺九重就一同又回了卧室去。
只不过也不知道是因为外面的鞭炮声太过吵闹还是屋里的灯光太过于刺眼,本来浓重的睡意等叶长生真的躺下来了,却又立即烟消云散。
在床上翻了几个身还是没有找到睡意,叶长生无奈地侧过身,看着正躺在自己身边的贺九重,伸手戳了了他一下,对着那头望过来的猩红眸子,眨了下眼委屈地道:“我睡不着。”
贺九重眉心微挑,瞧了他一眼道:“你刚才不是才说,待会儿初一吵闹得很,所以要争分夺秒地先补眠么?”
“对,我说过。”叶长生望着他,理直气壮地道,“但是我就是睡不着。”
贺九重侧过身,面对面地望着他,唇角略微地扬了一个弧度道:“那你想做什么?让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吗?”
叶长生立即顺杆子上:“好啊好啊。”
贺九重半垂着眸子盯着他,但是见那头不躲不闪,一双乌溜溜的眼角带着点期待地直勾勾地对着他望,好一会儿,妥协似的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淡淡道:“你想听什么?”
叶长生歪歪头:“讲讲那你个世界的事情吧。”
贺九重顿了一下,望着他道:“你真的要听?”
叶长生笑着反问:“不能听吗?”
贺九重神色似乎有些微妙:“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就拣好说的说。”叶长生打断了贺九重的话,笑眯眯地道,“我想听。”
贺九重定定地看了那头的笑脸好一会儿,仰面躺着,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缓缓道:“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初来这里的时候那一身伤是怎么来的么?”
叶长生想了想道:“你渡劫的时候正道上的名门修士们偷袭?”
贺九重应了一声,回忆着道:“他们当日给我定下的罪名,是弑父杀母,堕身魔族,令万剑宗蒙羞。”
叶长生问道:“那事实上呢?”
贺九重低低地笑一声:“事实上,他们说的也没错——我生身父母二人,的确是被我亲手所杀。而同样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能成功堕魔。”
叶长生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然后用手支棱起上半身朝他那边看看:“怎么回事?”
贺九重用眼尾压着瞥他一眼朝自己望过来时依旧清澈透亮的眸子,好一会儿才又淡淡地开口:“我非生来就是九州人,而是九州贺家底下一个旁系分支的修士来俗世历练时,同俗世里当时最具艳名的头牌名妓月娘所生。”
“只是那九州的修士只是想来俗世寻欢作乐,时间到了自然也就走了,但俗世里的那个名妓却不小心有了身孕。老鸨发现她的孕事便勒令她堕胎,但是她却不愿意。”
叶长生看看贺九重略带着些讽意的表情,思索了一会儿猜测道:“她是想生下你后,让贺家来人带着你们去九州?”
贺九重抬眸瞧了一叶长生,没作声,算是默认了他的这个猜想。
“我倒是不想揣测她究竟是因为爱上了那个修士,还是看上了他‘九州仙人’的这个身份,反正左右她凭借着自己那时正当红的底气,竟然真的是将肚子里的孩子留了下来——但是从此,噩梦也就开始了。”
“因为怀孕生子,当时名动一方月娘的身材样貌都已经大不如前,在她不接客的那大半年,周围年纪轻模样好的雏儿也开始渐渐崭露头角,她很快地就被所有的恩客所抛弃,只能被安排着去接那些她以前看都不屑于看一眼的客人。”
“所以从那个孩子出生起,她就开始心存怨恨,变着法子想着手段的虐待他。或是偷偷地拿银针扎他的手指,或是喂他掺了辣椒的米糊,或是在最寒冷的时候将他脱得只剩单薄的短衣放在风口吹风——当她发现无论她怎么折腾那个孩子都不会被轻易弄死之后,她开始越发变本加厉。”
叶长生眉头微微一皱,眸底里瞬间地划过一丝锐利的沉色。
“只是她没想到,一个只不过是刚出生的孩子,却是几乎在出生后的第一天就已经开始对外界有了记忆。”
贺九重眯着眼冷冷地笑了一下,“一年,两年,五年。当年的那个修士再也没有过来找过她……就在她等得快绝望的时候,九州那边突然来了一封来自那个男人的书信。”
叶长生眯了一下眸子道:“他知道你的存在?”
贺九重偏头望着他:“你可以将他想象得再不堪一点。”
叶长生怔了一怔,反应过来:“你是说——”
贺九重勾勾唇:“当年他之所以才会临时抽身离开,也是因为他早就已经发现月娘怀了身孕。可怜可笑那头却还看不明白,在俗世的日子里天天想着能够让男人带着她去往九州,如果再能够得到一点仙丹妙药洗髓筑基,到时候她就算是彻底熬出头来了。”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的模样,自然是知道那头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便问道:“那之后呢?”
贺九重道:“之后?之后那男人便真的将我们接到府里去了,只不过,他接我们回府,不是因为多年之后想起自己愧对了这一双母子,而是因为贺家本家的嫡长孙因为一场意外灵根受损,现在需要从旁支里抽掉几个灵根适配度高的孩子过去,让他们作为炉鼎给本家的那个小少爷治病。”
“男人才刚刚成亲,膝下没有子嗣。但是这次只要献上一个孩子就能获得本家青眼,机会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的,所以他这才想到了当年他遗落在俗世里的那个种。”
叶长生眉头皱的更紧:“那月娘——”
贺九重睐他一眼,似笑非笑:“男人给了她一颗丹药,不是什么能够长生不老的稀奇珍品,不过是一颗下品的容颜常驻丸,她便兴致勃勃地将孩子交了出去。从始至终,她没有半丝犹豫,只是想着男人能不能给的丹药再多一些罢了。”
他缓缓地坐了起来,靠着床头,伸手绕着叶长生细软的发:“连带我一起,从分家里一共被选出来了三个男孩来。我的灵根是火与雷,与那小少爷的主的‘水’正相冲,所以也算是捡回来一条命。而另外两个孩子我记得不出一个月,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叶长生沉声道:“以同族的后嗣魂血温养灵根经脉,不说成功与否,他们这么做也不怕煞气太重,那小少爷的命太轻压不住,反倒是折了寿数吗?”
“大概是不怕的吧。”贺九重感受着手里半长的短发在自己手中滑落的感觉,淡淡地道,“后来本家看我实在是哪里都派不上用场,过了两个月,就又让人将我送回到了男人的府邸。”
“我没能为救本家那个小少爷而死,从而让他在里头盘上本家的关系好拿到更好的资源和丹药,在修仙路上更进一步让男人很恼火,当天,将本家的人送走后,他将我领到了祖宗祠堂,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滕鞭抽了整整十下。月娘也在,她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只怕男人的火气连累到了她自己,把她再送回俗世里头去。”
贺九重像是在一点一点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他的唇角微微扬着,猩红的眸子闪着一种极深沉的东西:“仙家的法器到底是比俗世那点半点灵力都没有的普通滕鞭要厉害的多,只十鞭子,几乎要了我的命。”
“好在我一直命都硬的很。”
贺九重说到这,又轻描淡写地道:“再后来,我被万剑宗选去做了弟子,等再次跟他们见面,就已经是五十年后我被万剑宗废了内丹赶出来的时候了。”
叶长生和贺九重平淡的叙述里几乎是能立即猜想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贺九重勾了勾唇:“‘万剑宗’是九州里数一数二的修仙大宗,就算是贺家本家见到宗里长老底下的弟子都是要礼让三分的。他们不敢得罪万剑宗,只怕那头随便打一个喷嚏都能叫他们魂飞魄散。”
“被万剑宗废了内丹赶了出来,万剑宗等于是向天下宣告不容我再苟且于世。他们接受到了这个讯息,为了主动向万剑宗示好,表明自己的诚意,自然是要从我这个‘弃子’作为切入口。”
贺九重垂下了眸子,好一会儿,低声嗤笑了一下,道:“那大概是我平生仅见过的一次,月娘和那男人在面对我时露出的热情——虽然到底也不过是为了劝我喝下毒酒,好趁机杀了我的伪装罢了。”
叶长生道:“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贺九重似乎是想到什么,神情里带着些惬意与愉悦:“我撕开了那个男人的胸膛,亲手从里面将他的心脏拽了出来,扔到了月娘的面前——她不是曾经说想要那男人的心吗,毕竟是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作为她将我带到这个世界的谢礼,于情于理我都该满足她。”
“——只不过她看着好像并不怎么开心。”
贺九重道:“她很害怕,尖叫声像是能将房顶都掀掉。我嫌她抬聒噪,便拧断了她的喉咙。”他道,“再然后,我就成功地堕魔了。或许比起修真,修魔真的要更适合我。所有从修士堕魔后会遭遇的瓶颈与心魔,我通通都未曾遇见过。”
贺九重摊开手,看着在自己掌心开出来的小小火焰,扬着唇对着叶长生道:“若不是我的内丹的确已经完全碎裂了,我甚至都会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曾经去过什么万剑宗修过什么仙。”
外面的鞭炮声已经渐渐地止了,屋里一时间没有人开口,寂静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了开来。
好一会儿,贺九重收起手,侧过身捏着叶长生的下巴垂着眸望着他淡淡地笑道:“我早跟你说过,我的故事不会是什么好故事的。怎么,后悔要听了吗?”
叶长生沉默了许久,抬眸与他对视着,笑了笑道:“总归你是要告诉我的。你所有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只不过……”
贺九重望他:“只不过什么?”
“你疼么?”
叶长生问得突兀,让贺九重微微怔了一下。
随后,眉目舒展开来,神色异常平静地扬了扬唇道:“已经过去太久了,连他们都已经死了几百年了,疼不疼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抿了一下唇,双手将贺九重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拿下来,然后坐起来,朝着身边那人微微倾过身去,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贴在他的额头上。
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一双看起来似乎已经平静下来的猩红色眼眸,他将他的手握着抵在自己的胸口,叹息般地道:“贺九重,我这里有点难受。”
气息带着彼此体温的热度,交融着一点别样的暖。
被握住了抵在那人心脏前的手有些发烫,透过薄薄的睡衣,能感觉到肌肤下那颗正在跳动着的心脏。一下,一下,结实有力。
贺九重听到那人的声音极低极轻,若不是贴的近了,几乎叫人有些听不大清。
“——可是我疼。”
贺九重眸子猛地地一沉。
明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明明是他连心魔都称不上的过去了。
明明他都可以云淡风轻地将这段过去作为故事摆在台面上了。
——明明他真的已经不疼了。
贺九重缓缓地伸出手将面前的这个人抱进了怀里,他的声音干哑得厉害:“世人都觉得是我弑父杀母,泯灭人性、罔顾人伦。修士厌我,惧我,视我为厉鬼修罗;魔族畏我,敬我,视我为魔届至尊。但是,却从未有过一人曾来问我,‘你杀他们,是不是还另有缘由?’。”
叶长生也回抱着他,好一会儿,才在他的怀里闷声道:“如果上天能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去跟他们解释吗?”
贺九重低低地笑了一下:“何必呢?”
“相信的人自然就会相信,不相信的人,你解释的再多也不过是狼子野心的狡辩罢了。”他望着叶长生,许久,淡淡道,“能让我愿意去解释的人,有你一个,也就足够了。”
叶长生也看着他,许久,弯起唇来笑了笑道:“听完故事,我现在觉得困了。我们睡觉吧。”
说着拉着贺九重躺了下去,往那头凑了凑,将头轻轻地压在那人的胸口上。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充满着力度的心跳声,心里突然地变得很平静。
“我真的喜欢你心跳的声音。”叶长生闭着眼,声音里带着点闲适与满足,“以后,它就属于我了。”
“贺九重。”
叶长生叫着他的名字,声音拖着一点微微的尾音。
贺九重垂眸朝着他望了过去。
那头的少年闭着眼,雪白的皮肤上眉眼精致,鼻梁挺直,一张红润的唇正向上弯着一抹好看的弧度。
“你也是属于我的了。”
贺九重挑着眉笑了一下:“这句话不是应该是我对你说的吗?”
叶长生闻言便趴在他身上笑了起来,好一会儿,点点头:“好啊,这样算起来我也不算亏啊。”
笑了一会儿,然后,声音轻轻的:“晚安。”
贺九重唇角扬了扬,手指轻轻地在他颈侧捏了捏,声音低而温柔的:“睡吧。”
第二天一早,叶长生果然是被屋外持续而震耳的鞭炮声给吵醒了的。睁开眼迷迷糊糊看一眼时间,竟然还不到六点。
外面的天色隐约还有些许的暗,他掀开自己这头的棉被坐起来缓了一下,然后套着拖鞋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往洗脸台走了过去。
贺九重掀了眼皮望他一眼问道:“你要做什么去?”
叶长生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睡眼惺忪地道:“洗脸刷牙……趁着时间还早,我们两个待会儿去旁边的寺庙里拜拜。顺便请一炷香。”
贺九重扬扬眉头,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寺庙属于佛,你这路子属于道。就算不是对立的,两家的界限应该也是有的吧?你倒是半点都不讲究。”
叶长生穿着薄睡衣站在外面被冻得有些清醒过来,他回过头望着床上的贺九重,理直气壮地道:“谁说我属于‘道’的,我明明就是个神棍!”
又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往外走,声音模模糊糊地从客厅的方向传过来:“而且谁规定的道家人就不能信佛啦?现在都讲究佛道不分家了!
我去求神拜佛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记得你第一天来我家的时候徒手劈坏的那个桃木门吗?”
叶长生的话瞬间就唤醒了贺九重的记忆。
他坐起身来,眯着眼回忆着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少年穿着在他眼中十分古怪且不得体的短袖与短裤,头发微乱,没有穿鞋,一双白嫩的脚赤着站在地面上,看看地上的桃木门残骸再抬头看看对面的他的时候,脸上的悲伤与控诉浓厚得几乎要化成实体满溢出来。
贺九重也掀开被子起了身,从卧室走到洗脸台与客厅中间的那个推拉门前,倚着门框望着正在刷牙的叶长生,然后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道:“嗯,你还让我赔你的门。”
叶长生抬起头,通过面前的镜子笑眯眯往身后的那人递了个眼神,因为正刷着牙嘴巴里含着一口牙膏泡沫,声音显得有些含糊不清:“你说得轻巧,你知道我多麻烦才弄了那么一扇门么?得先找了上好的桃木,再送去香火最好的寺庙里放上四十九天,还得请德高望重的老主持亲自给我开光,前后花了时间不说,也花了我不少钱去打点呢。”
贺九重走过去从背后用一只手虚虚地环住他的腰,脸侧过来望着他:“你当初去寺庙拜佛,多半求的也就是性命无忧,那现在呢,还去干什么?”
叶长生将嘴里的泡沫吐掉,又漱了漱口,然后才侧过头,异常认真地对着贺九重道:“当然是因为信仰啊!”
贺九重忍不住笑了,玩味地打量着他道:“这会儿你的信仰倒是不值钱了起来。”
叶长生嘿嘿一笑,又拿了毛巾洗了个脸,然后随手往贺九重的牙刷上挤了牙膏给他递过去:“我们动作快一点,早上天还没完全亮,路上堵车也会好一点,我们快去快回!”
贺九重挑挑眉,不置可否。
洗漱完了又换了身衣服,因着要去的寺庙离这里来回也就一个半小时车程,两个人没吃早饭便直接过去了。
虽然他们到的不算太晚,但是那个半山腰的小庙倒是早已经被从四面赶来的香客挤得满满当当。
叶长生在旁边的店里请了点香,分了个上面写着“心想事成”香递了过去:“都已经到这里,凑凑热闹也行。你也进去拜拜。”
贺九重看了看他手上的香,神情微妙:“你们这里的神佛连异世也能管得到?”
叶长生眨了眨眼,狡辩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看,你不就是被我从异世……咳,拉过来的么。”
贺九重思索了一会儿,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是真的被叶长生说服了。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不说话,自动便理解成他已经默认。两个人在庙外将请来的香点燃,拜了拜,扔进了外面的大香炉里,随后顺着人群便又去了寺庙里头。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跪在蒲团前闭着眼双手合十默念了些什么,然后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又虔诚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投进功德箱里,不由得扬唇笑了一下。
“我看别的香客往功德箱里都是几十一百的放,怎么到你这里,就只有一个硬币了?”
叶长生斜他一眼,眼神里颇有些“你这染了铜臭味的凡夫俗子”的惊诧感:“没关系,反正神佛又不需要花钱,一块和一百块又有什么区别?重要的是心意!”
贺九重似笑非笑:“那你的心意看起来大约是很诚恳了。”
叶长生点点头:“如果光凭借这一点,那我肯定不会输的。”
说着,与贺九重又准备顺着人潮再走出庙去。
出口的地方有善男信女正在一个老和尚面前求签解签,贺九重看见了,带着几分揶揄地往旁边看了看道:“不算一卦?”
叶长生摇了摇头,笑眯眯地道:“我不信这个。”
贺九重似乎有些诧异:“哦?”
叶长生倒是一本正经的:“人的这一辈子,虽然很多的恐惧来源于未知,但是更多的乐趣与惊喜,不也正是来源于未知么?”
仙风道骨地将刚才那些话说完,又忍不住偷偷地压低了声音道:“而且我自己就是算卦的,还不知道他们抽签解签里面的那些弯弯道道吗?都是骗人的东西,干什么要给这些佛家的人送钱!”
随即又控诉一般愤怒地道:“他们收的钱比我收的都贵!”
贺九重看着义愤填膺的叶长生,十分了然地点点头,但是随即又忍不住提醒道:“但是你大约一个多小时前才亲口说过佛道不分家。”
叶长生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敲黑板划重点:“胡说,我的关键是这个吗?我的关键是在这里求签贵!一支上上签得给起码一两百呢!”
说着,两个人已经出了寺庙往山脚下走去,试图能不能从路上再拦一辆车。
“而且,如果但比起算命这一条,我想大约也没人比的上我师父了。”
正在拦车,叶长生突然又开口道:“只不过,就算是他,给我算命不也还有看走眼的时候吗?”
贺九重侧头望着叶长生的方向,正对上那边一双笑意淡淡的纯黑色眼眸:“所以说,好好的,算什么命呢。”
贺九重半垂下眸子琢磨着他的话,好一会儿也勾起唇笑了起来:“这倒是了。”
两个人重新回到屋子也才八点半。
从楼下带了点早饭回去填了填肚子,叶长生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正考虑着要不要趁着这会儿安静再躺回去睡个回笼觉,外头却蓦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走过去开了门,外面是秦潞的一张妆容精致的脸。
秦潞看着叶长生,微微勾了勾唇笑着道了一声:“叶天师新年好。”
叶长生也就笑眯眯地赶紧点了点头应道:“新年好新年好!”带着点好奇地道,“秦小姐最近应该正忙得厉害吧,怎么有空来我这里拜年?——要进来坐坐么?”
秦潞听到叶长生的调侃,想到这几天遗嘱公布后她的那些便宜兄弟和周围不知道从哪冒出的牛鬼蛇神,眼里的烦心和锐色闪烁了一下,但是紧接着又被自己强压了下去,对着叶长生摆了摆手道:“我只是出来办事,刚好经过叶天师这里,顺路过来打个招呼罢了,这次就不进去坐了。”
将脸侧的发别到而后,笑了笑道:“约定好了的金额我已经吩咐财务给你账户打了过去,最多下午便就该到账了。”
叶长生眨了下眼,顿时眉开眼笑:“哎呀,那多不好意思。大年初一的,这算是秦小姐……哦,不对,应该改叫秦总了,是秦总给的红包吗?”
秦潞被叶长生的模样逗得有些啼笑皆非:“那些是你的酬劳,怎么能叫红包呢?”稍微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说起红包,我倒真的是给叶天师准备了一下。”
叶长生眸子动了动,朝着秦潞望了过去。
“我后来听说,叶天师本来是打算年前休假,去外面玩一圈散散心的,只不过偏叫我这事儿给临时打断了。后来我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上实在是对不住天师,所以——”
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小的文件袋来递给了叶长生,秦潞淡淡地笑着道:“我这里刚好有两张飞往T省的双人往返机票,时间是五天后,一共七天六夜。当地我也已经联系好了靠谱的本地导游,全程食宿全免,不知道叶天师有没有兴趣?”
叶长生眨了一下眼,伸手接过秦潞递来的那个文件袋,透过透明的塑料封皮往里面看了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瞬间发出了光。
——什么愿不愿意?难得天上掉馅饼,他就算是摔断了腿,拄着拐杖也得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