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院子里静悄悄的, 安静得似乎有些古怪了。屋子周围的灯都还亮着,却没有其他人活动的踪迹。

黑雾还在进一步的凝固着, 它像是某种腐蚀性物品一样, 能够透过人的皮肤一点点地渗透到里面的血液中, 然后一点点地腐蚀掉所有的一切。

叶长生给了贺九重一个眼神,那边便掐了一个指诀,随即倏然凌空一划,一道无色的薄膜便自二人为中心迅速地四处扩散了开来。

结界虽然看起来很薄, 但是却成功地将那层黑雾分离了出来。

叶长生看看贺九重, 再想想早些时候自己拼了老命做的那一层有跟没有差别不大的隔膜,摇摇头叹一口气终于承认同人不同命,有些人大概生来就是为了打击别人生而为人的自信心的。

在好不容易洁净了的空间里深深做了一个呼吸,然后他细细地环视周围一整圈, 开始从种了腊梅树的一个角落开始, 一点一点地盘查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 在四合院的另一个房间里,笼罩着整个屋子的暖黄色的灯光却没办法给张思远心里带来一丝半点的温暖。

他穿着滑稽古怪的暗红色新郎长褂,但是那薄薄的布料并不能抵御十二月底的严寒,长时间在没有暖气的屋子里呆着,让他整个人现在都处于了一种半僵硬的状态。

天色暗得有些不正常, 明明早先能看着点月色, 这会儿却是半点都瞧不见了。

淡淡的腐尸味道一直在狭小的房间里萦绕不去。

张思远想要控制住自己过于惊惧的情绪, 但是无论他想要怎么转移注意力, 最终的视线却都还是无法抑制地落在了那个与他相距不到三米的那口暗黑色的棺材上。

棺材的黑极其浓烈, 但那上面却还偏端端正正地用红色的绸布绑了一个绣球。黑与红的视觉冲击来得既诡异而又荒唐,让张思远看着几乎喘不上气来。

“没事的……冷静,冷静……叶长生就在外面,他会来救我的,没事的,没事的……”

张思远坐在门边,微微垂着头低喃着,手指不自觉地就在门上抓挠,随着刺耳的“兹拉”声拖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抓痕。

九点的钟声已经响了有一会儿了,没有了那震耳欲聋的整点钟声,“滴答滴答”的秒针走动声在寂静的空间里依旧显得无比突兀。

张思远看了一下时间,九点十三分。离下一次的钟响还有十七分钟。

他已经在这个屋子里和一具尸体在一起整整呆了五个小时。

自从因为幼年的车祸而莫名其妙地多了这一双阴阳眼,他整个人生就已经完全脱了轨。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适应自己的生活,想要靠着自己的奋斗去完成他想要做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愿望却对他来说却这么难呢?

他感觉他自己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嘈杂的秒针走字声戛然而止,原本还有些许动静的屋子突兀地沉入了一片死寂。张思远浑身瞬间僵住了,他微微挺着了背往门上靠着,眼珠子不安地到处乱转,身子竭力地往右侧门和墙壁形成的夹角里缩。

钟表约莫停止了十秒,但紧接着,那秒针又像是被按了加快一般,以诡异的速度迅速向前移动着。

随着秒针的快速运转,时针也渐渐从“九”一格格地挪到了靠近“十二”的位置,然后紧接着,时针分针秒针稳稳地在“十二”上重合起来。

震耳欲聋的钟声响起,仿佛是在耳边炸开脸耳膜都在隐隐作痛。床头的暖黄色灯光也突然间闪了起来,灯泡里的钨丝忽明忽暗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动,像是随时都要被烧断一般。

张思远惊慌地看着那不正常闪烁着的灯,还来不及做其他的反应,随着那钟声的消弭,耳边突然又传来一直更叫人胆寒的“吱呀——”声。

他僵硬地扭着脖子朝着发出声音的棺材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上一刻还明明是严丝合缝地盖着的棺材被人微微地推开了一个小边角。

原本系在棺盖正中上的绣球已经掉到了地上,棺材整个还在持续小幅度地颤动着,随着棺盖越移越开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张思远的呼吸急促起来,他颤抖着嘴唇看着那个渐渐被从里头推开的棺材,因为喘不上气的缺氧感太过于强烈而让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眼看着那厚重的棺材盖已经被推开了三分之一,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是从哪儿获得的勇气,张思远微微打着颤扶着墙壁站起来,然后倏然冲上前,猛地将棺盖又推了回去用身子死死地压住了。

似乎像是被他的动作所激怒了,原本只是轻微震动的棺材倏然剧烈颤动起来,张思远身体整个儿趴在棺盖上,隔着木质的棺材盖他能明显里感觉到那个被关在里头的“人”挣扎得有多么激烈。

隔着棺盖的一下下的敲击力气大得让他几乎要从棺材上翻下去,他心里害怕得厉害,但是与此同时压着棺盖的动作更是不敢松懈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棺材里的挣扎渐渐小了下来,紧接着就完全停止了。张思远等了一会儿,见真的底下没有动静了,这才精疲力竭地稍稍将紧绷的神经松了一点,然而还没等他缓过一口气,自他背后突然传来的一股熟悉的阴寒让他又瞬间汗毛倒竖。

冰冷而又僵硬的手指从他没有衣服遮挡的脖颈处攀了过来,他“啊”地一声惨叫,整个人直接狼狈地从棺材上滚了下去。

他滚落下去的姿势不大对,正巧是左膝盖先着的地,剧烈的疼痛一瞬间从膝盖涌上大脑,生生让他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的头低垂着,只看着眼前一片红色一晃而过,紧接着“砰”地一道巨大的声响,厚沉的棺盖掉落到地面上震了一震,瞬间激起了一地的灰尘。

张思远惊恐地抬起头,就看见近在咫尺的那个棺材已经被打开了,里头一个穿着如同寿衣的古怪暗红色嫁衣的女人缓缓地坐了起来。

她的脸色是一种充满了死气的青灰色,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大块的尸斑正顺着她的下颚、脖颈一直蔓延到了被衣服遮住的地方。

似乎是还不太习惯自己这幅已经开始腐坏的身体,女人的所有动作因为僵硬而显得无比诡异。她整个人从棺材里坐直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侧过头,一双眼睛幽幽地望着那个正跪在地上惊恐地瞪着双眼的男人。

之前的事故里,刘倩的整个头部因为都遭到了重击导致她死的时候尸体早已经面目全非。

尽管刘倩的家人后来找了当地最好的尸体美容师来为她的遗体做了修复和化妆,但是在这样幽幽的灯光下,那皲裂的皮肤、碎裂的面容依旧令人毛骨悚然。

张思远的恐惧在和刘倩视线相对的一瞬间终于到达了顶点,他想要往后退,但是膝盖上过分剧烈的疼痛让他连勉强起身都很困难。

“……前辈。”

刘倩望着张思远突然扯着嘴笑了一下,原本就已经被砸裂开来了的嘴角因为这一笑而越发显得恐怖怪异。她的声音粗嘎,像是声带也受到了损害:“前辈,你活着呢。”

张思远浑身颤抖起来,他看着那个用着极其别扭的姿势慢慢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刘倩,声音里带着惊恐的哭腔:“对不起……对不起,刘倩对不起……我没想让你救我的,你不应该来救我的……只有我一个人得救了真的对不起……”

“但是求求你,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不要杀我……”

刘倩看着跪在地上神色痛苦绝望的张思远,一双黑色的眼睛里闪烁过哀伤、温柔但是紧接着随着她周身黑雾一点点地溢出,那双眼睛瞬间又变得扭曲、阴毒,带着一种违和的神经质。

“前辈,为什么只有你活着呢?”

像是被沙粒摩擦过的嗓音带着尖锐而又阴冷的质问,像是毒蛇吐出的毒信,刘倩僵硬地蹲下身,将自己的血肉模糊的脸凑到了张思远的面前,阴森森地笑了起来:“我们已经结婚了……生不同衾死同穴,这是你答应过的不是吗?”

屋子外头,一路小心地移动着阵法寻找着破解方法的叶长生摸索了一个多钟头,最后才终于勉强通过黑雾流窜时产生的不寻常的漩涡找到了整个阵的阵眼。

费力地将压在井口的巨石挪开了,探头在往井口瞧了瞧,当他瞧清了井里的模样,一直绷着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了几分。

“找到了?”贺九重站在他身后问道。

叶长生蹲在井口朝他招了招手:“过来看看。”

贺九重垂眸望他一眼,缓缓走过去往井里望了望——只见明明不见半点月色的夜里,那口井中竟然倒映了一轮皎洁的满月!

“幻术?”贺九重扬了扬眉,似乎是来了些兴趣。

“也可以这么说。”叶长生低头看着那轮满月,“月本就属阴,月影又没有实体形态可捕捉,配合这屋子的风水用来压阵确实再合适不过了。只不过今天已经是农历二十一,月亮已经残了,按照井里的幻影推算,这个阵大约就是在刘倩死后的一两天里成型的。”

贺九重问道:“怎么破阵?”

叶长生将手按在井口上,指尖在井的边沿点了几点思索着道:“只要拿掉这个月亮就行了……比如,将这井里的水抽干,或者是找些土来把井填平……”

他话说到这里,在一旁听着的贺九重忍不住冷冷地出声打断了他:“你准备让谁去做这些事?”

“当然是——”

叶长生眨了眨眼,随即缓缓仰着头望他,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期盼的光芒。

但是他的话还未说完,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划破空气传了过来,叶长生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再望向贺九重的时候脸上倒依旧是笑眯眯的:“当然是我。只不过这两个方法工程量都太大了,只怕等我做完,张思远快一点的话都能投胎转世了。”

贺九重知道他终于是说到重点了:“所以?”

“所以我们就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吧。”叶长生眼睛笑得弯弯的,手对着那口井比划了一下,一字一顿地,“一不做二不休,炸了它!”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带着些玩味地扬了一下唇:“你是认真的?”

叶长生没立即回话,只是从兜里掏出几张符纸用朱砂在上面画了写看不懂的线条然后拍在了那口井的四周,然后一偏头,神色诚恳:“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吗?”

这头低低地笑了一声,倒没再多问了,将他拉到自己身后站了,又往井的四周罩了一个淡紫色的结界,而后右手微抬了几分,只见黑沉得不见星月的天空蓦然聚起了一片亮白色的闪电,那闪电在乌云中翻滚涌动着,看起来像是一条盘着的巨龙。

贺九重并不望天,一双眼的视线只淡淡地落在井里的那轮满月上,闪电与满月相互映衬着,突然,只见水面微微起了一点波澜,周围本来已经趋于安静的黑雾蓦然活跃了起来。

他眼底闪烁过一抹红光,紧接着抬起的手倏然攥紧往下一落,那天上盘旋着的闪电像是感受到他的召唤一般,紧随着他的动作以破竹之势透过双层结界猛地坠入那口井里,而后大约延缓了几秒钟的时间,只听一阵闷响伴随着脚下恍若地震似的巨大震动,整个石头砌成的井壁全部碎裂了开来,里头的井水向外喷出了数米的高度!

贺九重微微掀了掀眼皮,二人的面前立即凝结出了一道看不见的壁垒,壁垒结结实实地将所有迸溅出来的碎石和井水都遮挡了下来,没让那头受到一星半点影响。

来自地底的剧烈震动让叶长生有些站不住地赶紧拉住身旁人的胳膊定了定身形,好不容易待最猛烈的那股震动过去了,赶紧咬破了指尖将血挤到符纸上,一扬手,那符纸飘飘悠悠自己便落到了井里去了。

见着身边人略带了点疑问的眼神睇了过来,叶长生便解释了一句道:“井是炸了,只怕水流的不干净,拿个符纸压一压,也免得从地底流出去再酿成什么别的祸端。”

拉着贺九重便向往张思远的屋子里走:“这井水一时半会还没法子全散完,先过去看看吧,再耽误下去我怕我们两个今晚就该给他收尸了!”

明明处在结界中,但是西边的屋子里却还是一直从屋内往外不停渗透着黑色的雾气。

门是锁着的,两人也没想着拿钥匙,直接一掌就将门拦腰劈成了两节。

叶长生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大约只有半个拳头大的小香炉,用打火机燃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香丢进香炉里盖住了,回头交代贺九重在门外先守着,然后捧着香炉走进了屋子。

从香炉里散出的幽幽青烟融进那层黑雾,黑雾像是立刻就被青烟给溶解了一般变成了淡白色的普通雾气,在房间里盘旋了一会儿,随即便彻底消散了。

他将那个香炉搁在了地上的棺材盖上,又佯装才看到屋里的两人似的,眨眨眼,异常做作地笑着摸了摸鼻尖道:“哟,好巧,我们这是正赶上闹洞房?”

屋子的另一头,张思远正坐在地上仰着头,拼命地抵抗着刘倩拿着酒杯想要将杯子里的莫名液体往他嘴里灌的动作,这会儿余光看见叶长生,他的原本充满了惊恐和绝望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光。

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他突然一把推开了半弯着腰死死地卡着他下巴的刘倩,拖着自己剧痛无比的左腿一瘸一拐地朝着叶长生挪了过来。

“救我……救救我!”

叶长生没有看他,一双眼只牢牢地盯着那个摇摇晃晃地用怪异无比的姿势从地上又爬起来的刘倩,声音明明算得上轻快但是却夹杂了某一种说不出的冷锐:“刘倩,我问你,你是真的想让张思远陪你死吗?”

刘倩的身体像是被一根巨型的支架强行撑起来似的,除了僵直的背脊外,其他的肩膀、手臂甚至于脖颈都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耷拉着。

她的身体被黑雾包围着,加上她低垂着的脑袋,让叶长生从自己的角度并不能看清那头的表情。

“死的应该是他……为什么……前辈他还活着?我要他下来陪我……”

粗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怨毒,黑雾自她的心脏的位置大量往外翻涌,原先被香炉里奇怪的青烟驱散了的黑雾又再次聚集了起来。她开口,声音嘶哑却尖锐:“他要下来陪我——他应该下来陪我!他应该下来陪我!”

叶长生看着刘倩的状态,心理暗道一声不好,赶紧拽着张思远的衣领将人猛地往后拖了拖,另一只手迅速拍了一张符贴在香炉上,又掐了一个指诀,嘴里快速地低喃了些什么,随即大呵一声“起!”只见香炉里本来只是丝丝缕缕的青烟突然喷涌而出,屋子里顿时被一种奇异的草木香溢满。

原本一直感觉自己身体疲乏得厉害的张思远嗅着这股香气,突然间就觉得灵台清明了不少。

那头的刘倩周身黑雾被青烟强行溶解,她尖啸一声,紧接着一道暗红色的影子从她的身子里被弹了出来,而那具早就破败不堪的肉体随即也就像是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力而僵直地倒在了地上,发出了“咚”地一声闷响。

脱离了肉身只剩下魂体的刘倩看起来越发阴冷而刻毒,她的眼睛在黑雾里闪烁着幽绿的光,视线牢牢地盯着叶长生,嘴巴一张一合间声音喑哑得有些刺耳:“天人不管俗世情。这是我和我丈夫之间的恩怨,天师你为什么要来多管闲事?”

叶长生手底下悄悄地握住了几张白符,脸上倒是依旧笑眯眯的:“大概是人老了,不管管闲事就浑身不舒服吧。”眼皮子微微一抬,视线不躲不避地与那头撞了上去,“再者说,要是单纯你跟你的新郎两个人郎情妾意,想要生随死殉我的确是没什么理由要来棒打鸳鸯,但是——你这情况好像不大对吧?”

刘倩森冷的视线从叶长生身上往下挪到了张思远的脸上,她的声音幽幽的:“前辈,我们不是已经结为夫妻了吗?过来吧,喝完交杯酒我们就能一起离开这里了。”

张思远把嘴抿的很紧,这么多天他第一次敢正面抬头与刘倩对视。他的手还在微微哆嗦着,只是声音却竭力地镇定下来:“刘倩……你救了我,我非常……非常感谢你,但是我还有很多未完成的梦想,我也还有家人需要赡养,我现在还不能死。”

他喉咙里有些许哽咽,做了一个深呼吸后继续低声道:“我可以答应你以后会替你赡养你的父母,会陪着他们去全力帮你争取工地的赔偿金,每年清明冬至还有你的忌日也会来给扫墓、祭拜你——你如果有其他未了的心愿想要完成我也可以尽力去帮你做……”

但是他的话还未说完,那头尖利的声音就蓦然将他打断了:“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想让你下来陪我,我只要你死!!”

话音未落,狭窄的屋子里突然阴风大作,刘倩由黑雾构成的身体暴涨,她神色怨毒,带着一身利如刀片的极煞之气朝着两人就扑了过来。

叶长生眉心一沉,拽着身边的张思远,刚准备甩出早已捏在指尖的白符,但还不等他动作,却见一道幽绿色的火焰倏地从门外如一支利箭从叶长生的脸侧穿过,而后在那团黑色的煞气前“砰”地一声炸了开来。

火焰分散成无数细小的火星迅速沾附在那团黑气上,那团黑气像是被浇了汽油的木材一样,被那火星一燎便迅速整个儿地燃烧了起来。

耳边蓦然炸开刘倩凄厉的惨叫,叶长生将手上的符纸又缓缓收起来,眉心里浮起一丝无奈。但是当他微微偏头看着身后那个有着一双冷淡的猩红色眸子的男人时,唇边又不自觉地扬了一丝笑。

他摇摇头叹气道:“我让你在屋外守着就是怕你出手,你这一出手没个轻重,随便一下可就是要命了。”

贺九重背靠着门框,往里头看了一眼正在哀嚎着想要将火扑灭的刘倩,随即半压着眼皮瞧他:“要是我不出手,你刚才怕是要替你的朋友下去陪她了。”

叶长生眨眨眼,争辩道:“怎么会,我好歹也是一代大天师……座下唯一的一个关门弟子,区区一个女鬼又怎么……”

牛皮没有吹完,看着那头似笑非笑的模样,轻咳一声,终于还是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没再继续说下去。

虽然他们已经破了屋外的锁魂阵,断了周围对刘倩本身怨气的供给,但是这几日通过那口井,刘倩长时间连续不断地吸收的那些过多的不属于她的怨气已经在今晚全数爆发了出来,混合着红白极煞形成了一种更加诡异而霸道的煞气,这种煞气的冲击对于他来说的确是有些超乎承受范围了。

“好了好了,说教的话等我们两个回去再谈!”叶长生看着那头的惨叫声已经越来越弱,连忙对着贺九重举手投降,“现在还是快把那些火熄掉吧,再烧一会儿她真的要灰飞烟灭了。”

贺九重用眼尾瞥他一眼,也没问他为什么好好的要放她一条生路,微抬了手轻轻一挥,只见那刚刚还异常凶猛的火势瞬间便熄灭了。而原本被幽火整个包围着的刘倩这会儿虚弱地蜷缩在地上颤抖着,她周身的黑气被屋子里的青烟不停地吞噬溶解,不多会看起来竟然淡了许多。

叶长生拿了笔在左手手心里画了一个符,然后走到刘倩身边半蹲下来,蓦然抬起左手朝着她的额心拍了过去。

一道淡淡的红光闪过化作一个小小的红点刻在了她额头正中央,紧接着香炉里的青烟像是受到什么指引似的源源不断地自她的额心往里灌了进去,原本因为贺九重的重创已经虚弱得几乎发不出声来的刘倩这时却又蓦然地哀嚎了起来。

她的声音太过于凄惨,让原本呆在一旁的张思远听着眉心里不禁透露出了一丝不忍。他拖着疼的厉害的左腿往前挪了一步,忍不住地开口对叶长生道:“等……”

叶长生回过头仰头望他:“怎么?”

张思远又抿住了唇,视线落在了刘倩身上。

他对她的感情很复杂。

他们两个尽管是同事,但是他对她并不熟悉。在那种生死关头,她因为把他推开而惨死,张思远心里是一万个感激和歉疚的。

答应刘倩父母与她冥婚,是因为八十万的礼金,也是因为他打心底里对刘倩的那份亏欠感。但是他没想到,刘倩之后会化作厉鬼来找他索命!

张思远有些想不通,如果她真的这么怨恨他在那场事故中独活了下来,那她当时又为什么要选择救他呢?

“能不能别杀她……”张思远低低地道,“她还没害过人,能超度了,让她去投胎吗?”

叶长生扬扬眉头突然笑了:“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张思远支吾了一下,视线在刘倩惨叫着的脸上停了一下,没敢说话。

叶长生歪着头望着他,觉得自己无辜极了。摊了摊手辩解道:“如果我想杀她白天的时候就杀了,还用得着折腾到现在吗?”

又站了起来,视线低了低,在张思远的腿上游走一圈顿了顿:“你膝盖怎么了?”

张思远苦笑一声:“没什么,不小心在地上磕了一下。”

叶长生眼神里有些打趣,但是到底没说什么,走过去将他扶到旁边坐了:“你还是休息会吧,等天亮了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张思远点点头,低声道了一句“谢谢”,但眼神却还是不自禁地往发着嚎叫的刘倩那边瞧:“她……她这样真的没事吗?”

“没事。”叶长生坐到床边,又朝着贺九重招了招手,风淡云轻地解释,“她身体里不属于她的那部分怨气太重了,强行融合已经损坏了她自己本身的一部分魂体。现在用安魂香给她从里头清一清,虽然看着疼,但是熬过去也就好了。”

见那头坐了过来,眼睛一眨,又摇摇头苦着脸哀怨地望着张思远:“你知道这安魂香多贵吗!我可就剩这么指甲盖点大小,宝贝似的藏在家里,这次全交代在你这了!”

张思远一怔,脸上闪现出一点不安和内疚,他微微动了动,然后沉声道:“我……我卡里还有一点存款,等这事情过去了,我会付给你钱的。”

叶长生又眨了下眼,立刻眉开眼笑,只是嘴上还一本正经虚伪道:“哎呀,咱们两个谁跟谁,朋友之间帮个互相帮个忙,不至于的不至于的。”

说话间,手里却立刻掏出了一只中性笔在符纸上“刷刷刷”的写下一大串数字,笑眯眯地塞到张思远手里,“这是我的银行卡账号,直接转账就好了——哦,卡里余额不足我这也是接受支付宝、微信转账的嘛。”

张思远被叶长生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却还是将那符纸好好地收了起来,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两人说话间,那头的刘倩却是惨叫声渐弱,随后彻底没了声音。

叶长生偏头往那边瞥了一眼:只见原先仿佛是被黑雾凝聚起来的刘倩浑身的黑雾已经被驱散了七七八八,虽然还是有一些微弱的黑气从耳喉散出来,但是很快就又被安魂香的青烟给溶解了,再也翻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他走过去,又伸手在她前额抹了一把,将之前的那抹红光移转到一张空白的符纸上,再掏出个打火机将符纸燃了,把燃后的灰烬尽数吹向了她。

一切做完了,又蹲在地上等了一会儿,瞧着她的魂体渐渐地凝实了些然后叶长生才又回到床边上坐了,对张思远朝着刘倩的方向努了努嘴道:“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话,就现在说。我把刘倩体内所有的怨气用安魂香强行驱散了,头七一过这次她可就真要走了。”

张思远的视线顺着叶长生示意的方向望了过去,但是当他瞧着地上静静匍匐着的那个身影时,眼神还是忍不住颤了一颤。

他犹豫地又看了一眼叶长生,见那头神色轻松,一双乌黑的眼里尽是没心没肺的笑意,微微咬了咬牙,拖着自己已经疼得有些麻木左腿挪到了离刘倩约有半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眼前的女人正安静地趴在地上,她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嫁衣,俏皮的短发,底下的皮肤苍白,脖颈无力地垂着,整个人看上去柔弱无害。

张思远突然就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刘倩时的样子。

刚来的实习生,穿着一套黑白的职业裙装,脸上是阳光明媚的笑,和看起来就孤僻阴郁的他仿佛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当时就在想,他们两个这辈子应该都不会有什么交集吧。

但是没想到——造化弄人。

他想要再靠近一点,但是这几天刘倩带给他的恐惧和阴影又让他犹豫不前,他低垂着眼站在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望着安安静静躺在地上的她,用极低极沉的声音缓缓道:“对不起,我这么自私。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是后悔当初救了我……”

“不是。”

一阵虚弱得仿佛呓语的声音突然轻飘飘地打断了张思远的自白,他略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眼,但那匍匐在地上的那个身影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刚才的那句话只是他的幻听。

但是很快的,他又听到了刘倩的声音。

不像最开始的那种可怕的粗嘎,而是一种虽然细弱却近乎于她本音的嗓音。

“我从没有后悔过。”

她的声音轻得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散开,像是谁在梦中的呓语。

刘倩趴在地上,过了许久,她微微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像是终于积攒起来了一点力气,试图用手缓缓地撑起自己的身子:“而且我也没有资格后悔。”

张思远看着她起身原本心底下意识地生起了一点恐惧,但是抿了抿唇,却还是强行将心底的恐惧压了下去。

“那天要不是我一时贪心,我们根本不会经过那个建筑工地。”她的声音很细很弱,带着若有似无的叹息,“诶,前辈,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白……那一天你说送我回家,明明十分钟的路,我却带你绕了那么一大圈,你现在想想都不觉得奇怪吗?”

因为紧张,张思远垂在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他思考着她的话,再开口,声音有些紧绷形成的干涩:“你是什么意思?”

刘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抬起脸,虽然依旧是不正常的青白,但那双眼睛却没有了之前的森冷,她唇角微弯,黑色的瞳里含着浅浅的笑,看上去明明是个明媚的样子但是眉眼之间却有一丝化不开的哀伤。

“前辈,你到底是要有多迟钝?”她似哭似笑地抱怨,“你以为我那天为了配合你的时间,特意呆在办公室等你下班等了几个小时啊?”

张思远微微一怔,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穿着红嫁衣对着她笑意盈盈的姑娘,眼底浮起一抹不可置信:“你是……等……我?”

“你果然没有发现。”

刘倩眼眶里有泪氤氲出来,但是唇边的笑还是努力在撑着:“这可真是不公平。我明明从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但是等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争取一次机会,还没等告白我就死了。”

“我以为这已经够倒霉了,没想到后面还莫名其妙变成这个样子招你恶心……但之前我只是不能说话,一直也没想害你。我只是想跟你好好告个别——我以为我能控制那些外来的怨气的,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她唇角咧开,却止不住泪水顺着眼眶滑了下来,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最后却只是哑着嗓子轻轻地:“前辈你说,我怎么这么惨啊。”

大概是因为一瞬间受到的冲击太大了,张思远整个人有好几秒的空白,他看着眼前的刘倩一时间竟然失去了言语,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不、不是……我,我没有恶心……”

话说到这,眼角余光瞥到不远处刘倩褪下的那具破败不堪的尸体,剩下那些勉强挤出来的安慰的话又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前辈你总是这样。”刘倩伸手将自己的眼泪擦了擦,似乎是笑了一下,“连安慰人的好听话都说不全乎。”

“但是我喜欢你。”

“一直一直喜欢你。”

张思远张了张嘴,皱着眉头道:“可是我们在公司只见过几面。”

刘倩望着他,突然就笑了:“谁跟你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公司了?”

看着那头茫然的眼神,刘倩缓缓垂下了眼睛,脸上的甜蜜与痛苦糅杂在了一起,她轻轻地呢喃着:“我从四年前就开始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