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本着能省则省的原则, 在脑中迅速排除掉所有能够确保谈话空间私密的高消费场所,叶长生考虑了三秒钟, 果断地选择直接将程诗苗带去了自己的小破屋。

用钥匙开了门, 随意地换了双拖鞋, 让程诗苗去沙发坐了,然后踢踢踏踏地走到厨房里翻出一袋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砂糖,舀了几大勺放进一个巨型的保温杯里,用烧了一壶热水倒进去冲匀了, 端着水走到客厅递给程诗苗:“先把水喝了。”

程诗苗眼珠子微微动了动, 在叶长生递来的保温杯上看了几眼,随即脸上浮起了一丝下意识的防备:“这是什么?”

“糖水。”叶长生回着话,便从那个巨型保温杯地给自己也用小杯子倒了一杯喝了,又看看身边的贺九重, 将剩下的半杯递过去, 笑眯眯的, “你要吗?”

贺九重淡淡瞥他一眼,好一会儿,伸手将杯子接过来抿了一口。

只是那糖水刚刚沾到唇,还没润到喉咙,就见着那头皱着眉头略有些嫌恶地道一声“太甜了”, 旋即又立刻把杯子还了过去。

他瞧着叶长生接回杯子, 又乐滋滋地将仅剩的半杯水喝光了, 微微眯了下眸子。偏过头, 警告似得看了看正坐在沙发上的程诗苗, 随后倒没再出声,转了身便自顾自地回了房间里,将客厅让给了叶长生和程诗苗两人。

程诗苗被贺九重那一眼冻得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说实话,她这一辈子都没曾见过像贺九重那样好看的男人。别说是现实生活中,就是电视、电影里的那些当红男星也绝没有他那样几乎看不见任何瑕疵的俊美。

——但是有那样危险到让人觉得有些恐怖气质包裹着,便是好看得脸上开出花来,她却也是不敢再多看半眼了。

她这么想着,再看看叶长生一张清清秀秀、少年感十足的脸,不知怎么的,竟隐约觉得有些亲切起来。

捧着那巨型的保温杯喝了几口糖水,正准备放下,那头却突然道:“别停,继续喝。”他单手托着脸颊侧头望着她,笑眯眯的,“等你喝完了,我再跟你谈接下来的事。”

程诗苗觉得叶长生有些奇怪,但是心里的直觉却告诉她这个少年模样的男人对她并没有什么恶意。

忍耐着将一大瓶糖水喝光了,又上了好几次厕所,虽然肚子被水撑得有些难受,但是奇怪的是这么折腾了一下,她先前异常亢奋却又莫名疲惫的精神却好像有些舒缓了下来。

“舒服点了吗?”看着程诗苗的眼神渐渐恢复了些清明,叶长生比划了一下脑袋,对着她扬了扬眉问道,“我们可以继续往下谈了?”

程诗苗一怔,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再看着叶长生的时候表情里带了些警惕:“你……”

“看来药性已经代谢的差不多了?”叶长生嘀咕一声,把身子侧过来盘腿坐了望她,眼尾弯起来,露出一口小白牙,模样瞧上去格外的纯良无害:“你还记得多少?还记得是怎么跟我做的交易吗?需要我将下午的事再给你重复一遍吗?”

程诗苗抿着唇,好一会儿摇头道:“我记得。”但是正是因为记得,那段自己像是被鬼附身了一般的狂躁模样才显得更加不可思议,她微微皱着眉头,缓缓地道,“我让你帮我抓鬼。”

叶长生满意地点点头:“而且我也已经收了你的定金,确定接受这个单子了。”望着她道,“现在能跟我详细说说是什么情况吗?”

程诗苗听着叶长生的询问,回想起来之前发生的种种,眼神里蓦然又浮上了一丝恐惧,她双手下意识地抓着自己风衣的衣角,吐出来的声音带着略微的颤抖:“事情发生在两个月之前。”

她缓缓地道:“我姓程,笔名禾苗,是JJ网站的一个写手。两个月前,我的一篇灵异题材的小说确定要被出版,那一天我很开心,便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出去吃饭庆祝了一下,但是从那以后,所有的事情就全都不对了。”

“起先是我的东西回经常莫名其妙的挪动位置。一开始我也没有在意,只当是随手将东西放错了地方。但是这样的事情多了,我便特意留了心眼将所有的东西放在了特定的地方——果然,我的东西还是会自己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就像是谁在我之后又去使用过一样……再然后我会在半夜里听见走廊上有女人高跟鞋走动的声音。”

她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我家的房子是独门独户的别墅,佣人住在一楼,我的后母和我爸住在二楼,我独自住在三楼的房间。我曾在发现了这件事的第二天询问过他们有没有上来过三楼,他们都说没有过。就算我后来偷偷地在走廊安装了监控,也并没有查出什么来。”

“再后来,除了女人穿着高跟鞋在门外徘徊的声音外,我又开始听到婴儿啼哭的声音。每天的凌晨一点四十,断断续续的哭声就会传过来……但是除了我,整个别墅里却没有一个人说听到过那样诡异的哭声——最近两天,我甚至看到有鬼影出现在了我的房间里。”

程诗苗抓着自己的头发,眼底闪现出浓厚的绝望和痛苦,“我将事情说出来,却没有一个人信我。他们都怀疑我的精神因为创作灵异小说而出了问题。”

叶长生听着她的话,望着她道:“那你自己觉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程诗苗抬着头直直地望着他:“有鬼!真的有鬼缠着我!”她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我不是精神出了问题,那本小说我很久之前就写完了,我一直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精神失常?”

叶长生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道:“如果有人想要让你觉得自己精神失常呢?”

程诗苗突然一愣,似乎有些没能听懂叶长生在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随便说说罢了。”叶长生笑笑,指了指已经走到了“十”的时针:“今天已经很晚了,夜里阴气重,让你一个人回去只怕又要出什么乱子,你要是不嫌弃就在我的客厅里睡一晚,明天早上我带着我的助手和你一起回你的屋子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程诗苗闻言似乎是也想到这两天的遭遇,脸色微微一变,听见叶长生愿意让她留宿一夜,随即忙点头道:“我愿意!我愿意住下来!请一定要让我住下来!”

叶长生点点头,又从屋子里抱了一床被子给她:“如果你害怕,客厅的灯就不用关了。新的洗漱用具我给你放在了洗脸台上,你明天自己用。”弯着眼笑了笑,“放心吧,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好的。”

程诗苗感激地看一眼叶长生,低低地道了一声“谢谢”,看着那头进了屋子,又将这两个月想了一遍,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然后这才缓缓地躺下睡去了。

屋子里头正半躺着百无聊赖地想着什么的贺九重看见叶长生进了屋,便微微抬了眼皮去看他。

叶长生把门掩了,瞧着他难得的无所事事,有些稀奇地扬了下眉,随即摇头晃脑地感慨道:“你这个点儿了竟然在房间里摸鱼,真是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凑过去坐了,眨眨眼问道,“怎么不修炼了?”

贺九重仰面半眯着眼瞧着他,好半晌,勾着唇,似真似假地笑了一下,道:“没有你在旁边呆着,便是修炼也没甚进度,又何必做无用功。”

叶长生闻言,脸上浮现了些小得意,骄傲地昂起下巴笑嘻嘻地:“这么说来,我这个炉鼎对你还是很重要的嘛。”

贺九重不接他的话茬了,他直起身坐起来望着他道:“在外面问出什么了?”

叶长生用手指虚虚地指了一下门外,神色微妙:“她说她遇见鬼了。”

贺九重挑了下眉,道:“你觉得她是在骗你?”

叶长生脱了鞋上床,将枕头抱在怀里尽力拍的松软一些:“她这些日子三魂七魄都快被吓散了,怎么敢拿这种事来骗我。”将枕头竖起来垫在背后靠了,望着贺九重道,“她是真的觉得自己撞了鬼。”

贺九重似乎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你是说——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叶长生单手托着下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所有真正撞了鬼的人,无论如何他的面相上都会有浸染上阴寒邪气,时间越久、与鬼牵扯越深,他的阳火也就越弱,等到那些阴气渗透到了骨子里,除非有高人出手,不然这人便就算是废了。

你还记得赵孟吗,他和谢月在一起呆了几个月,谢月死后没几日他便也就魂魄离散而死了。”

顿了顿,又想了一会儿才道,“但是外面那个,虽然看上去面色青白,三魂七魄也并不稳固,但是身上却是没有恶灵的阴邪之气的。”

话说到这儿,眨了下眼,却又像是想到什么:“不过——”

贺九重重复:“不过?”

叶长生抓了抓脸,思索了一会儿又摇头道:“其余的我也不敢确定,还是等明天早上那头醒了,跟她一起去她家里看看便就知道了。”

贺九重知道叶长生这大约是看出了什么,只是这会儿他不说,他便也就不问。看着那头抱着枕头眼睛笑得弯弯地跟他说了句“晚安”,微一垂眸,抬手将屋里的灯熄了去。

第二天,叶长生和贺九重出屋的时候,客厅里程诗苗竟然已经起身许久了。叶长生快速地洗漱了一遍,走到程诗苗面前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又问道:“昨天晚上休息得好吗?”

程诗苗笑了笑,她的脸色虽然依旧憔悴,但是眼底清明,整个人身上的气质干净了不少,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些疲惫:“这大概是这段时间以来,我睡得最沉的一次了。”

叶长生笑笑,对于她道:“等这事了解了,你便是躺在床上睡个三天三夜也没有关系了。”

程诗苗苦笑一声,点头道:“只希望能早些了结吧。”

在客厅里等着贺九重也洗漱完了,叶长生点了三份早餐在一起分吃了,随后这才三个人一道出了屋。

外头是个艳阳天,虽然十一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但是暖暖阳光照在身上还是叫人觉得有些热了起来。

这个点程诗苗家除了一个打扫的佣人并没有其他人在家,随便将佣人打发了,将两个人带到了三楼。站在自己的房间前,程诗苗似乎是又想起了之前那段恐怖的回忆,她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才用钥匙开了门将两人带了进去。

“就是这里了。”程诗苗指了指屋子道。

叶长生应了一声,抬步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典型的女孩子的房间。墙壁是浅浅的蓝色,顶上铺满了星光灯。一张巨大而柔软的双人床上装了一层带着漂亮蕾丝的床幔,看上去有一种公主似的梦幻。

程诗苗看着叶长生的视线落在那层蕾丝床幔上,脸上微微浮起一点不好意思,她过去轻轻扯了扯那床幔,道:“这是我妈弄的。她从小就说我是她的小公主。”

“小时候条件苦的很,一家人挤在一个三十平的小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后来爸爸生意做大了,日子好了,买了大房子,说是要补偿我,我妈都没听我的意见,就自顾自地将东西都装上了。”伸手轻轻在淡蓝色的墙壁上摩挲着,“这个房间所有的装修,包括墙壁的涂漆,都是我妈当年在去世前,自己亲手一点一点弄好的。”

叶长生道:“你喜欢这个房间吗?”

程诗苗摇摇头,神情温柔下来:“我爱它。这个房间的一切都是我的宝物。”

叶长生眼神里划过一丝微妙,随即却又将视线收了回来:“你就是在这里遇见鬼的?”

程诗苗点点头,又指了指床头的一个位置,神色复杂:“这几天,我一直都看到有一团模糊的白影在这里站着,每天、每天,每天都这样盯着我,可是等我叫别人过来看的时候,它却又不见了。”

叶长生蹲下来,将手贴在地面上,好一会儿,唇角微微一弯,嘀咕道:“果然是这样。”

程诗苗紧张地道:“果然是有鬼吗?”

叶长生仰面对着她,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你如果说她是鬼,倒也不是不行。”

程诗苗似乎听出了叶长生话中有话,忍不住追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要不是鬼,那到底是什么?”

叶长生笑道:“要是让我说出来未免太没意思,还是让她现形,亲自跟你说吧。”

说着,也不能那头拒绝,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咒符,指尖夹着一端猛地往空中一扬,手指再那些符纸上画了一个什么图案,紧接着便见那符纸闪过一阵淡金色的光在地上围出一个阵来。

低呵一声“聚”,再紧接着,便见原本紧闭着窗户的房间突然起了一阵古怪的冷风,定睛一看,在那被符纸围出的阵里已经隐隐约约显现出了一个几近透明的人形来!

程诗苗认出这就是这几日她一直看到的那个“鬼影”,忍不住倒退了半步,看着叶长生勉强忍住了涌到嗓子眼里的惊叫声,带着三分害怕和七分解脱地道:“你看,不是我疯了,不是我疯了!是真的有鬼!”

叶长生却是望着她伸出食指在自己嘴上压了压,示意她噤声。他的声音低低得,夹杂着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指了指那团在阵法中渐渐变成半透明,隐约能瞧清五官的诡异道:“看。”

程诗苗忍着心底的恐惧,将视线缓缓地挪到那个离她只有不足三米远的鬼影上。

那是一个身量纤细娇小的女鬼,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棉布裙子,齐肩的长发衬托出她小巧的鹅蛋脸。

与想象中厉鬼所该有的充满阴鸷和怨毒的眸子不同,在半透明的鬼影下,程诗苗看到的却是一双温柔得近乎温暖的眼,她望着她,带着她熟悉的爱意。

“妈……?”程诗苗脚下微微打着颤向前走了两步,她颤颤巍巍地绕过贺九重和叶长生,走到那个鬼影正对面,一双眼紧紧地锁在那张与她有着五分相似的脸上,突然有眼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她慌忙地将泪水擦去了,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侧头望着叶长生,脸上带着些茫然:“……为什么?鬼……是我妈吗?是她要害我吗?”

叶长生望着那个虽然没有半丝阴邪鬼气的淡白色“鬼影”,挠了挠头解释道:“我想,大概事实真相恰好相反。”

程诗苗的脸上更茫然了,她似乎想要伸手触碰一下那个鬼影,只是手刚刚伸过去,指尖便就径直地穿过了她的身体里。

她愣了一下,又尝试了几次后,终于发现自己的徒劳无功,她用双手把眼捂住,似是想要掩盖住自己的无助,嘴巴张张合合好几下,带着些鼻音低声喃喃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长生看着那鬼影慈爱地看着程诗苗,伸出手虚虚地摸着她的发,脸上也闪现出来了一点怅然。她似乎是不会说话,只能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一旁的叶长生。

叶长生摸了摸鼻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来捉鬼的神棍真的不适合应付这种煽情的场面。叹了一口气,对着程诗苗道:“她不是鬼。”

程诗苗抬起头来,看着那与记忆中的模样一模一样的鬼影,喑哑道:“什么意思?”

叶长生道:“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是物件,其实思念和爱也是有形态的。”

他的手贴在墙壁上,缓缓道:“当年你母亲为你装修这件屋子的时候,这个屋子就作为载体承载了她的对你的期盼与爱。而这之后,你居住在这个屋子里,又不断地回报以对母亲的爱与思念,时间久了,这个屋子便自己产生了‘灵’。只不过在日常生活里,‘灵’通常是以守护者的形式存在,而普通人也没有办法感知到他们的存在就是了。”

程诗苗有些讶异地瞪大了眼,她看着那个鬼影望着她的温柔眼神,原本想要拔高的声音也不禁放轻了下来:“那为什么我现在能看见她了?”

叶长生望着她笑眯眯地道:“大约是她感应到了你遇到危险了,想要显现来提醒你吧。”又看了那个鬼影一眼,“只不过她的灵力实在有限,连显现也只能隐约显出一点影子来,倒是弄得你反而更加害怕了。”

程诗苗听到了这里,终于隐约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如果说她之前还是一头雾水的话,现在联系叶长生对她说的这一切,再回想一下这段时间她不同寻常的精神狂躁,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咬着牙道:“我被下药了?”

叶长生摊摊手:“虽然没有去医院检验,但是根据推断应该是这样。你心里有合理怀疑的对象了吗?”

程诗苗双手紧紧地抓着手下的床单,脑子里蓦然想起最近汪锦对她特殊的友善和关心,还有那一次次亲手端来的果汁饮料,她的心底突然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的恶心感。

“可是为什么?”程诗苗声音压得极低,“她汪锦靠着一张跟我妈相似的脸才能嫁进我们家。六年了,我虽然不喜欢她,但是也从没故意刁难得罪过她!她为什么非得想我死?!”

叶长生道:“人心比鬼心要复杂的多,你如果想知道就要自己去问她了。”

又看一眼那个一脸担忧地望着程诗苗的鬼影,叹了口气道,“而且比起别的,现在还有更紧急的一件事。看你出现各种幻觉和精神狂躁的状态,我劝你最好赶紧去个靠谱的医院检查一下血样。如果你的后妈给你喂的药不是致幻剂而是毒品的话,经过这么长时间,你的身体很有可能已经对毒品成瘾了。”

程诗苗的表情有着一瞬间的扭曲,她死死地咬着唇,用力之大几乎让她嘴里都尝到了血腥味儿。

“那么,言归正传。”叶长生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皱着,视线掠过程诗苗和那个鬼影,笑眯眯地,“我们的交易是抓鬼,现在‘鬼’已经找到了,你是要抓还是不要抓?”

“天师,这只‘鬼’就不劳烦您出手了——”程诗苗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她缓缓站起来,走到了叶长生面前,“钱我明天会汇到你的卡上。除此之外,我还会再多付你三十万。这一次,我不求别的,我只求一点。”

她的眸底赤红,一字一顿:“我要让所有害我的人,长命百岁、生不如死!”

*

汪锦从美容院回来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将外套脱给佣人到一边挂好了,视线在屋子里扫过一圈,微微笑了笑对着佣人放轻了声音问道:“苗苗回来了?”

佣人点点头,对着汪锦道:“上午的时候回来的。”想了想又补充道,“还带了两个年轻男人。”

汪锦的眼里微微闪过一丝诧异,只是随即又赶紧遮掩了过去,侧过脸问佣人道:“苗苗这孩子性子一直孤僻得很,平日里也不怎么爱出门交朋友。这次怎么就突然夜不归宿还带男人回来了?”微微皱着眉头有些担忧地,“她最近精神一直不大对,该不会……是在外面交了什么坏朋友吧?”

佣人一愣,随即摇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那两个年轻人一进屋就跟着小姐去楼上屋子呆着,没多会工夫就又走了,连午饭都没留下来吃呢。”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替程诗苗辩解了一句,“那两个年轻人我看着规规矩矩的,模样也好,应该是个正经人家的小少爷……小姐是我看着长大的,向来乖得很,不会交坏朋友的。”

汪锦微微地动了一下眉头,看着那佣人,脸上笑着,话里却软中带着点儿刺:“我也知道苗苗一直乖,但是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王婶你也知道我这后妈不好当,万一要是苗苗学坏了,等我先生回来不了解情况,可不得要怪我不把苗苗当亲生女儿,平时照顾她不尽心么!”

“再者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王婶你才见那两个年轻人几面?怎么就能知道他们是个正经人家的体面人了?苗苗以前可从没不告诉家里就夜不归宿,我看啊,这事就是被他们教唆的!”

手指在沙发背上摩挲了一下,“这可不行,苗苗今天能被他们撺掇得晚上不回家,明天就能——”

“就能什么?”

程诗苗站在二楼的楼梯上微微垂着眼往一楼的客厅里望,惨白的脸上浮着两团眼底的乌青,衬着她本就纤瘦的身材让她这会儿看上去憔悴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将她刮跑似的。

汪锦的眼底微不可查地滑过了一抹快意,她挥了挥手让佣人退下去了,自己快步走上了楼梯,微微蹙着眉头道:“苗苗,你昨天晚上去哪了?怎么不回家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你爸也不在家,我一宿没睡都要急死了!”

程诗苗微微偏过头,乌黑的眼睛在那张惨白的脸上显得似乎格外尖锐,她的视线缓缓在汪锦的脸上望了一圈,然后定格在她精致复杂的发型上,咧开嘴笑了一下:“锦姨,早上做头发了?真好看,很适合你。”凑过去似乎在她身上嗅了嗅,“‘魅影之都’家的精油味儿还是那么好闻——这是做了全身按摩?”

汪锦带着担忧表情的脸迅速地僵了僵,她稍稍地退了半步,视线跟程诗苗撞在了一起,被那双乌黑的眼睛盯着这么一瞧,她突然有种自己被从内到外看穿了一般的狼狈感。

她张了张嘴,强笑道:“是张太太今天早上非拉着我一起……你也知道,我们家生意一直受张家不少照顾,她开口,我怎么好拒绝。”

程诗苗点点头,她把视线收了回来:“张家?那确实拒绝不了的。”说着,扶着楼梯,像个幽灵似的晃晃悠悠飘下了楼,只是走到了底层,又回过头昂着头朝着还站在原地不动的汪锦笑了一下,声音带着些沙哑的:“锦姨,我知道你是心疼我的,我又没怪你。我不会和爸爸告状的,你怕什么?”

说着,又晃晃悠悠地走到沙发上坐了下去。

汪锦听到程诗苗提到程磐,眼底又生了怨愤,用力地将手握了一握,随即又赶紧换上了一个笑模样下了楼。走到程诗苗身旁坐了,笑着道:“我哪是怕你跟老程告我的状呢,就算你不想认,但是名义上我好歹还算是你妈,我是真的担心你啊!”

汪锦的话音未落,却见本微微垂着头的程诗苗突然抬头朝她望了过来,她的眼瞳很大,这会儿看着人的时候,竟然让她感觉有一点阴森的鬼气。

“锦姨,我的妈只有一个。”程诗苗声音幽幽的,让汪锦觉得背后竟有些发凉,“你去问问我爸,我爸那头他认不认你是我妈。”

汪锦整张脸都有一瞬间的扭曲。

问程磐?她何必自取其辱!

就算是她未曾正面去问,但是她也不蠢,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凭程家这么大的家业,他程磐凭什么能找上她这么个要学历没学历,要背景没背景的小护士——还不是全因为这一张跟去世好多年的苗橙几乎有七分相似的脸!

刚和程磐搭上线的时候,她是很得意自己的命好,凭借着一张脸轻轻松松就能从底层翻身,一跃成为富人圈子里的阔太太。但是没多久她就知道了,她要想成为真正的程太太,光有这张脸是远远不够的。

程磐挚爱死去的苗橙,作为他和苗橙唯一的女儿,他几乎是要将程诗苗宠到天上去。

她与程磐在结婚前就做了财产公证,为了打消他心底她是图谋程家家产的顾虑,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先将所有的要求答应下来——反正她还年轻得很,只要她以后再为程家生个一儿半女,难道还怕家产没她的一份吗?

但是事实证明,程磐真的是对她狠的下心——至始至终,他就没想过要和她再生下别的孩子。就在不久前,她甚至已经发现他偷偷立了遗嘱,所有的不动产和公司股份全数尽归程诗苗,而她呢?她这个嫁给他六年的程太太,除了每个月几万块钱的零花钱,他死后她什么都得不到!

汪锦终于明白了以前的自己是有多天真!只要还有程诗苗在,只要程诗苗还活着,她就永远不可能成为程家真正掌权的程太太!

那么既然这样,那她为什么不赶紧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尽快除掉呢?一旦程诗苗死了,那么她就会拥有自己的儿子,而这偌大一个程家,迟早也会是她和她儿子的所有!

这是多么美妙。

而现在,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所进行,她已经成功了百分之九十,只剩最后百分之十——毕竟有了毒瘾的富家女一不小心嗑药嗑大发了不小心心脏骤停,也实在怪不了别人不是吗?

汪锦这么想着,僵硬的身子又缓缓舒展下来,她看着程诗苗微微笑道:“哎,你这孩子,是锦姨说错话了好不好?哎,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关心你呀。”

程诗苗倒了一杯水,推到了汪锦面前,又把眼微微垂下来:“嗯,我知道,这几天我情绪不大稳定,多亏了锦姨在一边照顾我,我心里也是明白谁对我好的。”

汪锦有些惊讶地接过水,这还是程诗苗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尚算清醒的时候对自己示好,她心里顿时定了定,先前那些积攒起来的些微不安都暂且放下来了,捧着水喝了几口,笑道:“我听王婶说,你上午的时候带朋友回家了?”

程诗苗似有若无地笑了笑:“不算是朋友,才刚刚认识的。”

汪锦皱皱眉头,犹豫地道:“那……你昨晚……”

程诗苗又点点头:“我昨晚就是在他们家里睡的。他们说,夜里阴气重,我阳火虚得很,出门容易撞鬼,让我在他们的屋子里留宿一晚。我想想看,觉得他们说的很有道理就同意了。”

汪锦一拍茶几,柳眉倒竖怒道:“哪里来的小流氓?竟然说这种话鬼话糊弄你!”把手里的水杯放到一旁,急急忙忙站起来地走到程诗苗面前,“苗苗,你怎么这么傻,这种话都会信!昨晚……有没有事,你有没有被他们占便宜?”

程诗苗掀了眼皮抬抬眼瞧她,幽幽地笑了笑:“没有,他们都是好人。”

汪锦的眼里几不可见的闪过一丝失望,只是那神情只一瞬间便消失了,快得几乎让人要以为是自己眼花所看到的错觉:“你没吃亏就好。”

又坐下来,紧皱着眉头道,“什么好人,哪有两个大男人骗小姑娘外头有鬼,所以让小姑娘在自己家里留宿的?这分明是心怀叵测!苗苗,我一直以为你很乖的,你到底是在哪里认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的?你是不是去酒吧了?”

程诗苗扬了扬唇:“锦姨,他们说的是真的,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汪锦觉得程诗苗的表情有些奇怪:“苗苗,你说什么呢?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么可能有鬼。我们这都已经是新世纪了,可不信那什么鬼啊神啊的。”

程诗苗深深地望着她,声音轻轻的:“锦姨,你这话不对。”她异常甜蜜地笑起来,“你天天在我门前走动,找婴儿啼哭的录音带卡着点在我屋外放,可不就是想让我觉得世界上有鬼么?”她蓦然凑了过去,惨白的脸与她贴的很近,声音阴冷仿佛吐着毒信子的蛇,“现在我终于信了,也看见了,你怎么反倒是不信了呢?锦姨。”

汪锦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觉得不大对劲:“苗苗……你,你在说什么?”

她略有些惊慌地伸手推开近在咫尺的程诗苗,猛地站起身,只是突然席卷而来的晕眩却让她踉跄了一下又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她伸手死死地按着太阳穴,几次想要再站起来,但是却都是还未完全起身就又瘫倒了下去。视线扫过茶几上那个被自己喝了几口的被子,神情虚弱里带着些些凶狠:“程诗苗,你给我……喝了什么?”

程诗苗安安静静地靠在沙发上,她没有动,只是用眼尾轻瞥着身旁已经没力气再动弹的汪锦,声音淡淡的:“不过是几片安眠药罢了。比起你给我喝得那些,这些安眠药应该根本不算什么吧?是不是,锦姨?”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汪锦听到程诗苗说起这句话,她才真的彻底惊慌了起来——她知道了多少?知道是她装神弄鬼?知道她为了弄死她故意给她喂了毒品?

如果真的知道了,她想对她干什么?

——她难道也要杀了她吗?

但是所有的疑惑还来不及全部问出口,她只觉得强烈的晕眩感一波混着一波朝她席卷而来,很快的,她就在这阵晕眩中失去了所有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