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境的日子说好不好,说坏,那当然也坏不到哪里去。

一盆咸菜还有十八般做法,对于这样的生活,不一样的人自然有不一样的感受。如言官,她虽然名义上是北冥炀的侍从,到底还是个不需五谷杂粮饱腹的神,对于边境苦寒变幻无常的天气也好,粗砾如石块般的吃食也好,她都是不怎么在乎的,而北冥炀,在这边境更是呆了几年,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环境和食物,倒是一向于万事不怎么上心的月神殿下,有些不太好。

倒不是说她自己如何,而是她借用身体的主人,闻人千朔的情形不好。

本就是娇养在皇宫里的女帝,便纵使有个神顾着,也难免有口腹之欲,且又是锦衣玉食惯了,就算里子是神,也经不住面子上的*凡胎。因此,来了这边境之地不过四五天,闻人千朔憔悴的倒像是三月不曾吃饭一般,便是向来没心思的言官也发现了不妥,这天,一众人正在帐篷里围着火商讨军情,不妨着言官跳脱的看了眼她,纳罕道,“陛下是病了?怎么小人看着面色不太好?”

坐在闻人千朔下手虎皮椅上的闻人千晨听了,不平不淡的斜了一眼,果然看见闻人千朔面色苍白且眼下青黑,她为了自己书里命定的男宠花魁,也在勾栏馆里混了许久,又看了闻人千朔身旁自从她进来便一言不发,事不关己一样的北冥炀,心下一紧,以为是闻人千朔贪图北冥炀的美色,当下便冷笑着轻声道,“日日*,当然如此了。只是皇姐也得注意个好歹,免得这边境的事还没个头绪,自己倒死在榻上了。”

她声音虽小,在场的人,一个望舒,一个言官,都是有法术的神,便是北冥炀也是耳聪目明的练武之人,因此她这话,除了望舒唤进来商讨军事的几个将军,其他的人,倒是听了个全。被人诋毁,月神殿下倒也不恼,只是轻轻一笑,不欲与她计较,北冥炀闻言,也只是冷淡抬头看了一眼闻人千朔,低下头又继续看那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兵书,倒是言官听了心里不舒服,只是她现在身份低微,又不好在闻人千朔面前放肆,怕给她家殿下招惹麻烦,所以只是将自己的眉头拢作一处,死死地瞪着自己对面而坐的闻人千晨,恨不得用自己的眼白杀了她,看的月神殿下不禁微微一笑,心想这个小侍卫比她家殿下有趣多了。

商讨与北国的边境牵涉,却要让他们送来的质子旁听,不说那几个被望舒唤进来的将军面上不太好看,就是一向看不惯闻人千朔的闻人千晨也暗自奇怪,思衬着这是不是闻人千朔的阴谋。

不过当事人可没那许多的心事,一个安心的一行听一行看书,一个认认真真的与人商讨对策,全然没有扭捏作态,连一旁围观的言官看着都忍不住暗自慨叹,她们殿下和这个来历不明、可能是神的家伙,还真不把对方当外人。

不过殿下封了记忆还好说,那个冒充女帝的神衹,可真是不该了。

这头各人心怀心思,月神殿下可在一心一意的想着局势,认真听着底下将军们说起的讯息,偶尔看两眼不发一语的北冥炀,思虑一番,再示意对方继续说,她是认真想着局势,看得几个忠臣良将却越来越上火:都说美色误人,陛下也太过了。

当下,就有个刚弱冠的副将冷哼道,“陛下既与北国皇子如此恩爱,又何必问及与北国金瓯纷争?倒不若将咱们这南歌王朝都当做聘礼,送与北国,岂不妙?”

她身旁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闻言,忙扯了扯她,背上冷汗直漫,起身赔罪道,“陛下莫要将青年人血性之话当真,臣与这孩子母亲是挚友,她素日就是个直肠子,且年轻人没见过世面难免专牛角尖,陛下莫要怪罪。”

“臣说的不对么?北国既然送了他们的皇子来当质子,又如何又调遣军队来我国边境侵扰?还不是听说他们的殿下受宠!哼哼,天下第一美人呢!”

“放肆!”

这下,不光是她身旁站着的那个将军了,余下的几个将军副将也都皱眉斥她,“那上头坐着的可是陛下,注意你说话的口气!”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初生牛犊不怕虎,被几个辈分长于自己的将军斥责,那副将也并不畏缩,又上前一步,直直看着貌似专心致志看书的北冥炀,冷笑,“有本事就把我杀了,大不了抹脖子的事,小娘出生这许多年,怕你么!”

那直直的眼神,看得闻人千晨恨不得一个巴掌过去——她对着北冥炀说句重话都心疼,更别说别人敢这般对待她了。只是碍着闻人千朔,她到底不好动手,于是只好气闷的坐在位子上,红着眼看闻人千朔怎么处置这个轻慢北冥炀的人。

未等得还在皱眉思索的月神殿下开口,一直都一言不发的北冥炀倒是有了动作。放下手中的兵书,她轻缓的抬了抬精描细画一般的眉,看着冷眼横自己的人,漫不经心地淡问,“你可有名字?”

挣脱身后拉自己衣摆的人,那青年副将一抬首,冷冷的看着她,半天才慢道,“闻人凌!”

“哦,你是皇家的宗亲么?”

听说她叫闻人凌,旁观北冥炀与她问答许久的月神殿下微笑着点了点头,心头则是悚然一惊,被人突然泼了盆凉水似的,转过脸看着又兀自沉默的北冥炀,微笑着道,“朕也听过她名字的,只是记不清是哪支的旁氏了——这么久,殿下该累了,不如今日就议到此处罢,朕也有些乏。”

“皇姐,便要这样算了么?”

看她对这个轻慢北冥炀的人不予置否,连句问责都没有,未免有些生气她不把北冥炀当做一回事,却又有些窃喜得意,自认为还是自己待自己的心肝好,也只有自己才能护着他,给他幸福!

她自欣喜,月神殿下可难得心头起了疙瘩,看一眼并不反驳的北冥炀,又扫一眼自说了上面那番话就被几个将军按倒在地上的闻人凌,叹口气,月神殿下揉了揉额角,轻声道,“放了她,朕今日不舒服,关于北国的事,明日再说吧。”方说完话,便自己起身,掀起帐篷,走了出去。

北冥炀看着她披着白裘的背影消失,也沉默的站起身,唤一直心无旁骛在瞪闻人千晨的言官,“走了。”

“是,殿下。”

答应着,言官走在北冥炀身后,对着后面迅速起身想要贴上来一般的闻人千晨龇牙咧嘴,学着老虎低吼了两声,就是不让她近北冥炀的身。

“真是条忠心的狗!”被拦着,闻人千晨气急败坏,却因为被言官挡着,无法触及北冥炀,越发的嫉恨。

路过刚刚被那几个武将放过,如今正一边拍自己身上的尘土,一边冷眼瞪她的闻人凌,北冥炀稍微放慢了脚步,在那几个武将戒备、闻人凌轻慢的眼神下,缓声道,“爱国护主是好事,可若是不分情景,难免吃亏,将军年轻,到底还是不知事。”

“你什么意思?”被她这样一说,闻人凌立刻就冲上去想要问个究竟,却被身旁两个气力极大的副将拉住了。

“孤言尽于此。”

冷冷淡淡的说完话,北冥炀看也不看帐篷里的人一眼,掀开帘子走了出去。拦着闻人千晨的言官见自己殿下出了门,才不再拦闻人千晨,在她气愤地瞪着自己的时候,笑哈哈的也出了帐篷,只留下几个人或生气或庆幸的站在里边。

如果让月神殿下形容一下自己此时的心情,那么她只有一个字:乱。

——尤其是听说到那个副将的名字以后。

在闻人千朔的记忆中,上辈子,就是这个闻人凌,与北冥炀互相勾结,夺了她手里的兵权,害得她最后死于非命。如今重来一世,虽闻人千朔有自己帮持,不至于落此田地,但是看着北冥炀的态度,确实像是很欣赏她的模样。

月神殿下第一次有些心神恍惚,就算她是神,她也不能确定这一世的北冥炀,会不会像上一世一般?她如今这种乱而烦的情绪便如卷在一起的乱麻,越想越是心痛,好似拿一把刀在缓缓割自己心上的肉一般——明明她不是闻人千朔的。

自己心内的变化,连月神殿下自己也奇怪得很,还没等她想明白,帐篷的门就被人掀开了,言官蹦蹦跳跳的端了一盘饭菜进来。

“陛下,快吃饭。”

言官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一进来就走到桌旁,把那饭菜放下后,笑嘻嘻的对着望舒道。

岂料月神殿下对她主子正有些不知所措,现在看她来了,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过去背对着她,涩笑道,“这个时辰,恐怕还不是饭点吧?况且朕最近,并没有什么食欲,大老远的,恐怕还要劳烦你再端回去了。”

言官闻言,拍手笑了笑,得意地挑眉道,“我们殿下就知道陛下肯定会有这番说辞,可特地吩咐小人快接近午时用膳时再端过来的呢。而且知道陛下最近身体不好,又吃不惯这军营里的东西,我们殿下特地选了最好的材料,又亲自动手尝试了一番,陛下可以吃吃看,合不合口味。”

月神殿下听着她说话,眉心一跳,试探着道,“这些饭菜——是炀殿下准备的不成?”

“那当然,其实小人也没有想到殿下的手艺那么好的。”此时此刻,沉浸在对自家殿下美貌与智慧不能自拔的言官也管不得面前这个人到底真是闻人千朔还是别人了,一听见望舒问,立马开始眉飞色舞的讨论起自家殿下,鼻子都歪到天上去了,完全不顾若是被北冥炀知道了她会有什么下场。“这些饭菜可都是殿下亲自选的食材,特别是里面的肉,可都是殿下拉着小人一起打猎得来的。对了,殿下说了,陛下以后若是吃不惯军营里的东西,她可以勉为其难的替陛下煮一下,免得陛下又成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啊呀,我怎么全部都说出来了!完了,回去肯定被殿下打死了!”

哭丧着脸,言官赶紧捂着嘴懊悔,看着女帝微笑看着自己自言自语的模样,自觉自己丢人丢到外界去了,赶紧就行礼想要溜了,溜之前还不忘叮嘱,“陛下莫要见笑哈,若要见到殿下,可千万别说您知道这饭菜是谁做的啊,不然小人可惨了。”

什么叫“勉为其难”?月神殿下想像一下北冥炀那张冷淡的脸色,再比对一下这句话,就忍不住想笑。恐怕北冥炀看见了闻人千朔憔悴的模样,也知道原因,才特地自己下厨的,只不过,她却从来不知道北冥炀竟然还会庖厨之事。况且如她那般高傲的性情,肯为闻人千朔做饭,已经实属不易,再多的情分,恐怕都没有了。只是想着,月神殿下又难免忧郁一回:到底,北冥炀牵挂的还是闻人千朔啊。

被言官眼巴巴的看着要承诺,望舒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看她紧张的模样,点头微笑,道,“你放心,朕定然不提是你说的。”

“那就好,小人就先走了,陛下记得用膳啊。”

得了允诺,言官复又高兴起来,蹦蹦跳跳的又掀起帘子,出去了。

看着被放下的门帘,月神殿下眸色深沉,半晌,才叹口气,走到桌边,拿起放在托盘上的碗筷,夹起卖相极佳的饭菜,顿了一顿,方才慢慢放入口中,细细嚼了嚼,满腔馥郁,真的是人间美味。

帐篷内,用来取暖的火盆火势旺得很,却没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这暂时的的住所里还是冷如冰窖,月神殿下吃着托盘里尚且温热的饭菜来,却止不住的冒起冷汗来。

这一世的北冥炀,会不会与上一世走相同的路?若是相同,她该如何?若是不同,又该如何?

虽然是答应闻人千朔替她了却心愿,月神殿下倒有一种自己是闻人千朔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