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樱也一改不恭的妩媚模样,感喟一叹,忿忿转头,看向两丈远外凤迤逦绝美如冰的面容。
“皇后娘娘有如此悲惨的经历,说到底,是怪父母残忍无情,太失职!”
是的,残忍无情。陌影在恢复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时,也曾这样认为。
她漠然避开了凤迤逦的视线,却又忍不住摇头失笑蠹。
怪吗?当然有,倒不是因为他们失职,而是失望。
在亲见凤迤逦与呼延协、呼延千逝一家三口般,同坐一桌用膳之时,那种强烈的痛苦,无人能体会。
人是奇怪的动物,若心里不在乎,便无所谓得失,哪怕众叛亲离,一无所有,也不会被打败。
所以,现在她已然想通,如今她已然不需要父母的疼爱,他们将来如何,随心即可髹。
她似给洛樱一句回应,话却是说给严怀景和凤迤逦听的。
“父母心里各自有在乎的人和事,他们忙碌之余,还能保我和我儿女的命,也不算失职。”
那恩情,陌影始终铭记于心。
对于凤纯,凤颐,萨尔等人,她尚且能宽容相待,对父母更该网开一面。
严怀景宽慰道,“你若喜欢和末药神医说话,可以到这边来,玹夜暂把她们安顿此处。”
经过这一番交谈,陌影已探查清楚明白,百里玹夜让她们入宫的目的。
“三位都是忙着对付疫症的,我还是不要多来扰的好。”
她又对两位女子客气颔首,丝毫不像威仪震慑天下的皇后,反而像是寻常待客的女主人。
“需要什么派人去凤影宫说一声即可,有照顾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洛樱和末药忙行礼恭送,态度里再无丝毫不该有的情绪。
大门关上,两人相视,眼神坚定,不必言说,她们也明白了彼此的决心——这个女子,值得她们尽全力去救。
于是两人再没理会严怀景和凤迤逦,都回了各自的房间,这就着手忙碌。
黄昏的清风绕在宫苑里,逼仄幽冷。院子里,独剩了严怀景和凤迤逦。
严怀景没有看她,兀自走向宫苑大门,背后传来哽咽低柔地声音。
“你能……原谅我吗?我真的知道错了……”
许久之前,这样的声音,能在他耳朵里惹出最痛的涟漪,钢筋铁骨,顷刻间便能被融化成水。
现在,这声音,在耳朵里似美人蛇吐芯子的咝咝声,柔弱细微,却叫人不得不忌惮,只让人暗觉可恶。
他无法原谅她对女儿挥剑,更无法原谅她二十年的欺瞒,尤其,无法原谅她以为女儿好为借口,去江南换取思恋呼延协的时间。
“凤迤逦,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无所谓原谅不原谅。你若不愿救她,可以去找呼延协和呼延千逝,你们一家三口团聚,未尝不是一件乐事。玹夜限制了末药和洛樱的自由,并没有限制你的自由。”
说完,他走到门口,高大如山的身躯,被自后冲撞,腰间环了一双冰冷的手臂,背后的冰凉体温,透了心……
他失笑低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爱上这样一个女子。
他大手握住她的手腕,强硬地按下去,绝然迈过门槛,却忍不住希望自己能糊涂些,宽容些,不要这样计较于算计,欺瞒和利用。
毕竟,爱一个人,当爱她的全部。
他从前也知晓,这个女子的未来,并非光明磊落的,吸血鬼也无一个干净的。
只要她能和他同甘共苦,他便可给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然而,天人交战之后,却还是有个声音,自灵魂深处,振聋发聩。
“你和你的女儿,只是她一统天下的垫脚石。吸血鬼的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当你把她踹在怀里,暖在心里时,她对你笑,对你好,在该咬住你的脖颈时,她下口精准,仍不会心软。”
于是,他在宫道上加快脚步,逼迫自己莫回头。
*
凤影宫里的晚膳,气氛微妙。
百里玹夜不只是请了岳父过来,还请了几个兄弟过来。
百里遥,百里羿,百里祺,呼延清歌,呼延珝,百里炜,凤纯皆是在座。
他们推杯换盏,话语都是有关北方瘟疫的事,看似热闹,却个个敛着气息,似凝重忧心。
严怀景甚至提了几条解决之道。
如此劳师动众的宴席,似寻常家宴,又似真有那么严重的一回事。
宽阔地圆桌上,锦缎金黄,祥云腾龙的绣纹,在九龙夜明珠辉煌的灯光下,映得几张艳若仙魔的面容,光氲柔和,那红眸绿眸越发的惊艳深幽。
陌影默然听着他们交谈,始终不动声色。除了给孩子们夹菜,便是给夫君和父亲添酒。
百里玹夜见大家已然有三分醉意,在她酒壶又送到面前时,温柔握住她的手腕。
凤纯等人的几双眼睛,都淡淡扫过来,若有似无的醉意在那视线里蓄了刺骨的力道,针似地,刺在他白皙的手背上。
百里玹夜移开了手,却反而更亲密地环住了陌影的肩,霸道地无声宣告自己的所有权。
“皇后别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臣妾没担心。臣妾深知陛下睿智,若疫情病症严重,陛下定不会花费心思研制药物,只需下令杀了生病之人,烧了他们的宅邸衣物,永诀后患即可。”
百里玹夜失笑,凭她淡冷讽刺的口气,却已然听出话外音。
“对,对,对……”百里炜醉醺醺地大声地附和,“陌影当真是冰雪聪明!”
“六王过奖了!”陌影笑了笑,便转开话题,问百里玹夜,“听说凤颐已经抵达那片棘手的封地?”
凤纯忙道,“他刚到,就被大群吸血鬼围杀,所幸陛下派了不少人暗中保护他,否则,咱们孤勇痴情的颐表哥,已经被倒吊在树上在美丽的晨曦中化为一团灰烬了。”
陌影便顺水推舟赞了一句,“瞧,还是陛下思虑周全,你们若吃饱了,便都散了吧!陛下忙了一整天,也该早点就寝歇息了。”
孩子们用膳之后,都被嬷嬷带去后花园里散步。
陌影和百里玹夜送了一众王爷们离开,两人便沿着冗长的宫道走了一段。
他在前,负手而行。
她在后面,赏着他俊雅的背影,闲闲地扶了扶发髻,把头上累赘的头冠凤钗都取下来,提在手里,一边走,一边晃动酸痛的脖子,好缓解疲劳。
夜虫在宫墙的角落里幽幽低鸣,越显得黑夜静谧。
浩瀚的星河,仿佛撒开了漫天的碎银,密密匝匝,幻美神秘。
凤影宫里百花的芬芳,弥漫到了高高的宫墙外,芳馥染了衣袂,入了心脾,胃里的食物消解了,步履也渐渐变得轻松。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节。天狼族和血魔族的中秋节都是神秘疯狂的节日,那一天,狼人和吸血鬼的力量都是最强悍的,有些变身也压抑不住……”
不等他话说完,陌影已然猜到他的决定。“陛下是不打算在宫里过中秋节?”
“朕打算去秋猎。”
秋季正是动物忙忙于繁殖的。
中秋月圆,狼人吸血鬼大变身,定要在山林里大开杀戒,痛快地杀戮。
这狼人此刻去狩猎,倒是顺应民心……“怕是明年,四处的山林中,听不到兽鸣了。”
“所以,明日朕要定一项新的律法,在春秋两季,各城方圆三百里内,严禁狩猎杀生。”
陌影失笑揶揄,“陛下如此好生之德似乎太晚。保护野兽们的幼崽,上天也不会宽恕陛下的一身血腥,恐怕只会嘲讽陛下,血喝腻了,才怜悯那些比狼人弱小太多的蝼蚁。”
“严陌影,在你心里,朕是这样嗜杀的人?”
见他停住脚步,她低头隐忍笑意,佯装淡然地挖苦……
“猛兽们不是傻子,若弄得懂陛下心血来潮的律法,只怕更会噤若寒蝉。而那律法的意思,大致便是,‘朕现在不吃你们,等到你们长肥,长大,长壮,朕再吃你们,那样才够滋够味。’”
朝夕相处,对于他的口气,他的威严,他的神情,她都学得惟妙惟肖。
“严陌影……”
他气结笑着转身,她忙惊笑地逃开,两人你追我赶,在宫道上,孩子般嬉戏,笑声溢满了宫道。
远处巡逻要经过的护卫,听到笑声,都识趣地转身,回避离开。
百里玹夜总算抓到她,见娇妻头上少了几个东西,视线向下,触及她手上金灿灿的凤冠,不禁挫败失笑。
“你既知为夫的可怕,竟还如此懈怠于仪容,不怕龙颜震怒?”
她把头冠丢在地上,当即便拆解了所有的发簪。
长发丝缎般甩开,在夜风里清幽飘展,绝美的面容在黑暗里多了几分狂野的妩媚……
“我还以为陛下喜欢我长发倾散的样子呢!”
因这绝美的娇态,婉转的眼神,他一时哑然。
忍不住上前两步,欺近她,眸光里跳跃着激烈的焰火,逼得她的步步后退,她脊背贴到了墙根下。
黑浓的发丝,在夜风里飘展开,拢住了她的肩,蹭到了他的臂膀,发丝上的香气醉了心,激发了他沉淀在胃里的酒气……
他抬手轻抚她脸侧的发丝,宠溺抚过她的鼻尖,指尖刷拂她艳红的唇,似触摸一朵柔软脆弱的花,整颗心轻轻荡漾,涟漪一圈一圈,缠绵缓慢……
“我决定去秋猎,原因其实很简单。”
她请抿唇,抬手握住他的手,脸颊依在他的掌心里,猫儿般舒服地半眯眼眸,享受着他掌心的温度,耐心地听他说下去。
“因为,有人曾经梦想着,与我比翼双飞,并肩奔跑,有人曾经梦想着,与我在山巅追星逐月,在未来看沧海桑田。”
她歪着头,晶莹地泪滑下眼角,正落在他的掌心里。
他视线如笔,描画着她温柔的眉眼,哑声继续说道,“我定下那律法,原因也很简单。”
“……”
“因为我希望在千万年之后,皇后与朕比翼双飞时,看到的,是鲜活的美景,而非一片荒寂灰暗的山野。”
温柔的吻落下,她忍不住仰头回应他,拥紧他……
月华如水,映得雪白的宫道白光旖旎。
在失控的欢愉里,夜风吹乱了交缠倾散的袍服……
她忍不住对他说,“玹夜,和你在一起,不论欢喜,还是伤痛,不论亲密相拥,还是别离相思,我都觉得……很幸福!”
“傻瓜……”他心疼地吻她,近乎凶猛。
她深知,自己太重感情,太固执,爱得义无反顾,又卑微怯懦,这样,容易受伤,也往往会让男人心生厌倦,觉得腻烦。
可她还是忍不住,在被伤害时,选择一个留下的理由,在最想断绝与他的感情时,想念着他的好,在失望生气时,想一想两个孩子……
她真的低到了尘埃里,心里却莫名地……还是甘之如饴。
回到他身边这么久,哪怕在最激烈的欢爱中,也不曾对他说一句“我爱你”,因为她已明白,爱情与婚姻,不是把“我爱你”挂在嘴边上,同甘共苦,相依相伴,相互信任,才是最美丽最长情的告白。
值得庆幸的是,回头看看,这条路如此不易,他们还能回到初心,还能如此情深意浓……
她承诺过,要将他在东宫那边建起的宫殿,全部填满子嗣,她又怎能不努力?!
无人知晓,她其实……已然破了那张古方的剧毒。
*
皇宫里开始准备秋猎之事,臣子们,尚宫局,御药房,因为陛下一句圣旨,皆是忙碌得不可开交。
陌影虽然不算忙,却奔忙监督,从早到晚无法停歇。
这日一早,用过早膳,送百里玹夜出了门,她屏退了宫女们,亲自给女儿梳理了漂亮的公主发髻。
最后,从抽屉里取出昨晚熬夜做成的蝴蝶结珍珠发卡,给女儿戴在头上,细细地整理好轻薄甜美的刘海,满意地忍不住夸赞。
“我们暖儿,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端详着女儿娇憨可爱的模样,她忍不住在她饱满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惊宸从梳妆台旁坐着,瞧着娘亲忙碌这许久,忍不住担心地提醒。
“娘亲,暖儿的发簪和发卡都被呼延明月抢走了,您把发卡弄这么漂亮,万一她再抢……”
陌影自是知晓,女儿在御学里有委屈。
“放心,呼延明月不敢再嚣张。娘亲有法子治她。”
“娘亲是要陪我去上御学吗?”暖儿忍不住问。
“娘亲一会儿要去尚宫局,今日绣衿姑姑陪你和哥哥去,太傅那边,娘亲已经打了招呼,你且放宽心,好好读书,不要被其他的事分了心。”
暖儿撒娇地撅着小嘴儿,尽管很想让娘亲陪着去御学,却到底还是强忍住了。
肩辇穿过冗长的宫道,经过太皇太后那座寝宫门前时,一位雪白袍服的女子,突然从门里奔出来,拦在了肩辇前,她容颜憔悴,头上罩着白色锦帽,像个疯子。
惊宸和暖儿坐在肩辇上相视,两人都没有开口。
相随肩辇左右的璇玑和玲珑,忍不住抽剑防卫。
绣衿领先在前,疑惑地打量着她,忙抬手命肩辇停下。
“前血魔女王陛下,您有事?”
凤迤逦的确有事,她配不出那古方的解药,偷看了末药和洛樱的手札,刚知道,她们也毫无进展,所以,她想拦下肩辇,给陌影把脉诊断病情的。
但是……
“陌影呢?她平日不是都送两个孩子去御学吗?”
绣衿明白了她的意图,怕惊宸和暖儿耽搁了时辰,便让璇玑和玲珑先护送肩辇过去。
谨慎地待到肩辇走远,她才开口,“秋猎在即,娘娘很忙,这两日都没空送小公主和小皇子。若是女王陛下有什么事,不妨对奴婢直言,奴婢定会转告娘娘。”
“我……并无其他的事。”
绣衿尴尬地恭谨俯首,“若女王陛下无其他吩咐,奴婢告退。”
“绣衿……”凤迤逦知道她是严氏里出去的女子,深知她对严氏的忠心,忍不住道,“你近来,可见过南赢王?”
“王爷每日都去凤影宫探望娘娘。”
“他……可有娶妻的打算?”
绣衿失笑,南赢王若是娶妻,不是等于给皇后娘娘找继母么?!
“王爷政务繁忙,女儿也大了,恐怕无心此事。”
“多谢!”凤迤逦客气地颔首,道了别,才进入那座奢华的宫苑大门里。
绣衿无奈地摇了摇头,忙去追肩辇。
*
御学里,却在这满宫忙乱之时,出了乱子。
呼延明月的嚣张跋扈,在这一日早上,再次上演。
她很没分寸地,不知第多少次,又抢了小公主百里暖的头饰,还把小公主精致盘绕的小发髻给扯散了,痛得小公主忍不住大哭……
平日,太傅们把这“抢发饰”的小伎俩,当成孩子们寻常的嬉戏打闹。
今日,再也不敢袖手旁观,当即通传了皇上,皇后,以及呼延清歌夫妇前来。
沈芊芊素不管教女儿在御学里的这点小毛病,甚至,还暗自以女儿抢得公主的宝物为傲。
皇上皇后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更彰显了女儿所受的恩宠。
女儿下学回府,她也只顾得夸赞一番,教导她如何与小皇子相处……
但是,今日见这阵仗,这位抱持着小聪明,且自以为为女儿与夫君,铺好了未来坦途的女子,方恍然大悟——就算她家夫君,是皇上同生共死的兄弟,就算她的宝贝女儿,是皇上收养的义女,恩宠也是有尽头的。
百里玹夜最先赶过来,他在学堂的正椅上坐下,一身龙袍,威严奢华,震慑宏大的堂室。
见阶下跪着的两个小丫头,皆是眼眶泛红,他伸手,朝自己的亲生女儿伸过去,把受了委屈的小丫头揽在怀里,见小丫头发髻被扯得凌乱,他几乎不敢想象,当时的境况。
这些个小狼崽,打起架来,不知轻重,所幸是没有头发被扯下来,否则,他定少不了呼延明月。
见陌影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他忙安抚,“没事,只是弄乱了发髻,受了惊吓。”
陌影忙上前抱过女儿安抚。
百里玹夜失望地看了眼呼延明月,当即下令……
“清歌,宫外刚办的学堂也有些不错的,就择选一个,让明月去那里就读吧。还有,半年之内,沈芊芊不得再入宫。”
呼延清歌呼出一口气,实则,却是正巴不得,自己的女儿能离得惊宸和暖儿远一点,也期望沈芊芊再不踏足皇室,于是忙要跪下谢恩……
百里玹夜伸手阻止他,“免了,被明月抢去的那些小发簪,就让她天天轮番戴着,在她长到二十岁之前,不准更换其他的发饰。”
这惩罚,听上去算不得惩罚,细想之下,却在多年之后,能叫明月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