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四,深夜,阿会长盛和阿会布尔返回营寨,面色阴,情绪恶劣,郁愤不已。
阿会正看到他们的表情,黯然无语。成王败寇,弱肉强食,过去很多对手倒在他的脚下,被他肆意碾压屠戮,现在他倒下了,必然面对同样结局。众叛亲离,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倍受羞辱,这都在阿会正的预料当中,都能接受,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部落灭亡,数千部落控弦死于非命为他陪葬,老弱妇孺被奴役瓜分饱尝非人苦难,想想都让他痛不欲生。
“告诉我,是不是噩梦?”当着亲人的面,阿会正不再掩饰真实内心,眼里露出了恐惧之色,“是中土人要杀我们,还是奚族兄弟非要斩尽杀绝,手足相残?”
“大人,不是噩梦。”阿会长盛急忙说道,“但也不是好消息。”
阿会正高悬的心顿时落下,恐惧也霎那消散,只要不是噩梦,只要中土人给一条生路,只要奚族兄弟不斩尽杀绝,阿会氏就能生存下去,只要活着,一切皆有希望。
“室得部拒绝我们徙居德山?”阿会正当即问道。
之前他拿出这个“底线”的时候,曾做过详细分析和推演,认定阿会氏离开安州,徙居德山,不会损害中土人利益,也不会损害辱纥王部、莫贺弗部和木昆部的利益,唯一利益受损的就是室得部,但室得部此刻正遭到契丹人的攻击,急需支援,另外室得部俟斤和几位有份量的长者都远在七金山,对茅沟川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无从阻止,所以只要中土人和辱纥王部等三个部落不蓄意干涉,这件事就成功了。阿会氏胜利大逃亡,生存无忧,将来再击败和吞并室得部,重新壮大,还是要东山再起之希望。
“谈判中室得部势单力薄,连说话机会都没有,如何拒绝?”阿会布尔叹道,“辱纥王部、莫贺弗部和木昆部则存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龌龊心思,根本无视室得部利益受损,直接答应了我们的条件,但最后在禀报中土人的过程中出了意外。”阿会布尔说到这里,怒不可遏,咬牙切-,“白狼阴险狡诈,为了赢得奚族的信任和支持,不好对我们血腥屠戮痛下杀手,于是便以维护室得部的利益为借口,拒绝我们徙居德山,并乘此机会狠狠捅了我们一刀,要置我们于死地。”
“白狼出手干涉?”阿会正疑惑了,急切问道,“如果白狼拒绝我们徙居德山,他如何安置阿会氏?又如何置我们于死地?”
“白狼说,奚族祖地广袤,西北到平地松林和弱洛水,东南到托纥臣水和马盂山,阿会氏为何一定要去荒芜的德山,抢夺室得部的地盘,损害室得部的根本利益?”阿会布尔看了一眼阿会正,继续说道,“白狼还说,难道彪悍的奚王和强大的阿会氏,已经沦落到了食不果腹,不得不从自家小兄弟嘴里抢吃的凄惨地步?”
阿会布尔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不好听的话,但一句都没说到重点。阿会长盛忍不住了,插嘴道,“大人,白狼说,阿会氏既然要离开安州,徙居祖地,那就北上,到少郎河,凭借自己的真本事,从霫人和契丹人的手里夺回自己的祖地,堂堂正正地活着,扬眉吐气地活着,踩着敌人的尸体重新崛起,这样即便战死沙场,九泉之下也对得起列祖列宗。”
少郎河在哪?少郎河位于弱洛水南部,安州以北,源自西北方向的平地松林,最后流入弱洛水,是弱洛水上游的重要分支。
这里是奚族的发源地,是奚族的根基祖地,奚族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几十年前中土统一大战爆发,群雄逐鹿中原,边陲镇戍形同虚设,于是奚族趁火打劫,趁虚而入,南下侵占安州。正当奚族诸部纷纷南下扩张之际,其背后却遭到霫族和契丹人的攻击。一番交战之后,霫族攻占了弱洛水北岸的奚族土地,契丹人攻占了以少郎河为中心的弱洛水南岸大片地区,直接把奚族赶出了他们的祖地。
这成了奚族心中刻骨之痛,他们南下攻占了安州,却把弱洛水两岸的根基之地丢了,奇耻大辱,所以阿会正崛起之后建立?族联盟,头等大事就是北上征伐,夺回奚族祖地,洗刷耻辱。
白狼这一招将计就计,可谓致命,不但直接打中了阿会正和阿会氏的“七寸”,也掐住了奚族的“要害”,而对于白狼的这一决断,不要说阿会正和阿会氏找不到拒绝理由,就连奚族其他诸部也是坚决支持,没有任何异议。实际上奚族诸部也不愿背上诛杀阿会正的罪名,背信弃义、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这些终归触及了道德底线,好说不好听,若能借刀杀人,借敌人之刀诛杀阿会正和阿会氏,既能铲除对手,又无须承担罪名,将来攻打敌人还师出有名,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阿会正呆滞了,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脸色铁青,神情尴尬,恼羞成怒。他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被白狼看穿了,然后又被白狼将计就计挖坑了,而且这个坑他和阿会氏还不得不跳。
夺回祖地,洗刷耻辱,报仇雪恨,这是大义,这是站在奚族最高利益上,任何一个奚人,都应当义无反顾,一往无前,更不要说奚王阿会正和奚族实力最强的阿会氏了。
这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取其祸,早知如此,阿会正还不如放弃那点可怜的自尊,放弃那点不切实际的雄心壮志,痛痛快快承认失败,俯首称臣,阿会氏与其他诸部一起组建奚族新联盟,为中土人冲锋陷阵,虽然如此一来阿会氏将在新联盟中饱受欺辱、排挤和打击,甚至有被虎狼分食之危险,但终究可以生存,退一步说,就算部落被虎狼分食了,部落控弦和老弱妇孺也是被奚族诸部落瓜分,其下场相对要好一些,相比起来,部落孤军北上,陷入突厥、霫人和契丹人的四面围杀,最后控弦被屠戮一净,老弱妇孺像牲畜一样被异族奴役,其下场之悲惨可想而知。
阿会正后悔了。即便是两个月前,奚族全盛之期,他在突厥人的默许和霫族的旁观下,带着奚族五部主力大军北上征伐,对象也仅仅是一个契丹,现在他一个损兵折将的阿会氏,携家带口,出安州,过松山,北上少郎河征战,对手可不止一个契丹人,还有突厥人和霫族,这就是自杀,纯属找死。白狼太狠毒了,为了报复,借刀杀人,借契丹、突厥和霫族之手,诛杀他一个阿会氏,这已经不是挖坑,而是直接埋人了。
“大人,我们怎么办?”阿会长盛看到父亲呆滞不语,愈发惶恐,忐忑问道。
阿会正陷入绝望,无计可施。现在后悔已经迟了,奚族已经建立新联盟,新联盟已加入风云联盟,并尊奉白狼为中土和奚族大联盟的最高统帅,而对阿会氏的处置是大联盟的最高决策,不可更改,最起码短期内是绝无可能更改,否则朝令夕改,权威何在?
“详细说说谈判经过。”事已至此,阿会正也只能接受事实了,虽然北上少郎河生机渺茫,但并不意味着就没有生机,事在人为,关键还在于能否发现生机,能否抓住生机,只要不放弃,坚持到最后一刻,总是有可能。
阿会长盛娓娓道来,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而阿会布尔在旁补充,唯恐有所遗漏。
阿会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凝神倾听,但很快就有发现,眼神越来越明亮,紧张的情绪也渐渐松弛。
阿会长盛和阿会布尔敏锐察觉到阿会正有所收获,两人说完之后,阿会长盛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大人,可有对策?”
“机会就在眼前,你们竟然没有发现?”阿会正很不满,虚惊一场,对自己的儿子有些失望,联想到阿会氏年轻一代中阿会长盛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如此看来阿会氏若想重新崛起领导奚族,恐怕难以如愿。
阿会长盛和阿会布尔四目相顾,彼此诧异,机会就在眼前?怎么没有看到?
“中土攻打安州,其目的不是为了收复安州这块故土,而是要利用收复安州来推动南北局势向有利于中土方向发展。”阿会正说道,“简单一点说,白狼的目标是横扫弱洛水两岸,重创东北诸族,打击和削弱突厥人的有力别部,断其一臂,为打赢南北大战创造条件。所以白狼击败我们奚族后,马上就去攻打突厥人,其目的正是要乘着始毕可汗和牙帐还没有做出反应,碛南的突厥大军还没有支援而来的有利时机,乘着东北河川冰封如履平地的最佳攻击时机,迅速北上横扫弱洛水两岸,击败或征服契丹和霫族,然后联合东北诸族,在最短时间内壮大实力,再加上长城内源源不断的支援,那么来年开春,白狼就有抗衡突厥人的能力,一旦他把突厥大军牢牢吸引和牵制在了东北战场,以夷制夷,持续消耗突厥人,便成功实现了预期目标,帮助中土在南北大战中赢得了更多胜算。”
一言惊醒梦中人,阿会长盛和阿会布尔豁然顿悟。原来孟坝扬言中土大军三天后北上攻打突厥人是真的,而白狼攻打突厥人的目的,不过是为他北上攻打契丹和霫族创造条件。
如果阿会正的这一预测变成事实,那白狼不但没有报复阿会氏,没有置阿会氏于死地,反而给了阿会氏一个体面地回归奚族联盟的机会,也就是说,只要阿会氏改变立场,摆正心态,积极合作,那么双方短期内的目标就是一致的,都是北上弱洛水,都是攻打契丹和霫族,如此阿会氏就不是孤军作战,而是与中土和奚族的大联盟并肩作战,只要阿会氏用实际行动赢得了白狼的信任和支持,那么阿会氏回归奚族联盟不过是时间问题。
“白狼为了实现预期目标,必须竭尽所能争取东北诸族的结盟合作。”阿会正说道,“如今我们已走投无路,也唯有遂其心愿,以合作谋生存了。”
“大人,计将何出?”阿会长盛看到生机,心情大好,急切问道。
阿会正想了片刻,说道,“我们与白狼之间没有任何信任,相反,仇怨甚深,而若想合作,首先就要建立信任,所以……”他看了一眼阿会长盛,挥了挥手,“我亲自去见白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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