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五,安州,武列水。
奚族斥候深入到武列水东岸,日夜探查,发现每日夜间中土人都在夜色掩护下,悄悄撤走一部分军队,急速北上,直奔方城而去。冯鸿也每日赶赴东岸与中土人谈判,但始终没有见到白狼,也看不到孟坝,并且在进出大营的时候,明显察觉到气氛异常。种种迹象表明,突厥人出兵支援的可能性非常大,唯有鬼方告急,白狼这边才会急速驰援。
然而,阿会正不敢做出渡河攻击的决断,不仅仅是担心遭到中土人的半渡而击,损失惨重,更害怕这是个陷阱,毕竟中土人虽然秋风扫落叶一般攻城拔寨,席卷大半个安州,但至今没有击败奚族主力大军,而奚族只要主力尚存,随时都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所以对中土人来说,当务之急就是击败奚族主力大军,为此肯定殚精竭虑,用尽一切手段。
莫贺湟、处和塬等部落首领不断催促阿会正做出攻击决策,而阿会正则想方设法推诿拖延,说他已经派人秘密赶赴方城打探消息,只要从方城获得确切消息,确定突厥人出兵支援,并且投入了大量兵力,有与中土人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之决心,而不是一种小规模的试探性攻击,他就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就在阿会正与诸部落首领争执不下之际,从濡水南岸突然传来一个好消息,白檀守将处和苏支的信使到了。之前奚族大军受阻于武列水,阿会正曾请木昆部首领处和塬派人横渡濡水,由杀戮河套赶赴大要水两岸打探军情,现在终于有了回音。
处和苏支禀报,迫于中土人大举进攻,寡不敌众,不得不主动弃城,退守要阳,背靠坝上高原顽强坚持,但冬天到了,木昆部缺衣少粮,三千余将士与七八万部众难以为继,目前只能据城死守,至于反攻,那是有心无力,绝无可能,而更严重的是,到了年底怎么办?以木昆的库藏储备,坚持不到年底,能够再坚持一两个月就已经是极限了。
这个消息让阿会正和诸部首领大为振奋。辱纥王部背叛了,如果木昆部也倒戈投降,奚五部联盟就名存实亡,奚族事实上陷入了分裂,这对阿会正和支持者来说无疑于迎头一棒,好在木昆部还在坚持,联盟四部还抱成一团,奚族还有转败为胜的希望,只是处和苏支说得很清楚,木昆部坚持不了多久,虽然他说可以坚持一两个月,但实际上能够坚持一个月就不错了,打仗消耗太大,木昆部的那点库藏储备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最终为了生存处和苏支只能投降,他总不能为了有名无实的盟约而置整个木昆部于死地。
精神是振奋了,但现实愈发残酷,阿会正没有选择,必须进攻,如果依照他的消极防御之策,可以肯定大雪一下处和苏支就会带着木昆部投降,而木昆部整体倒戈,处和塬和数千木昆部的将士何去何从?不难预见,如果阿会正消极怠战,为了保存实力而困守一隅,任由木昆部自生自灭,处和塬和数千木昆部将士失望之余,必定倒戈而去,绝无可能再相信和支持阿会正。木昆部背弃阿会正,倒戈而去,对奚族联盟是致命一击,接下来奚族诸部必定一哄而散,联盟分崩离析,阿会正和阿会氏孤家寡人、孤军奋战,旦夕败亡。
阿会正果断决策,渡河攻击,不惜代价从中土人手中夺回方城,重建奚王府。
决策下了,接下来就是拟定具体的作战部署,于是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如果中土大军云集武列水东岸,数万大军蓄势待发,奚族将士如何渡河?渡河就是送死,所以还是要等待时机。
时机在哪?如果突厥人出兵攻击,鬼方告急,白狼调兵支援,那么武列水东岸的中土军队会越来越少,这就是渡河时机。
“我有一计,或可动摇敌寇军心,推动战局发展。”司马李屹主动献计,“从明日起,派出控弦往来飞驰,多建营帐,多树战旗,伪似援军源源而至,做出倾尽全力孤注一掷之势,同时派人到对岸散布谣言,伪称突厥大军已攻陷鬼方,正在包围方城,随时都会切断中土大军的退路。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则士气必然低迷,楸局必然有变。战局一变,则战机必至。”
“善!”阿会正欣然采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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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五,安州,蟠龙堡。
李子雄接到杨恭道的书信后,日夜兼程赶回蟠龙堡,并于当夜秘密会晤武贲郎将赵十住。
寒暄过后,李子雄马上问到齐王近况。赵十住知道李子雄的意思,当即从联盟杀进闪电原,他和破六韩摩诃紧随其后渡过闪电河,与齐王联手牵制突厥人说起,到齐王拖延撤军时间,到阿史那思摩和史蜀胡悉“监督”齐王撤回怀荒,到他又陪着两位突厥使者风尘仆仆赶至蓟城止。
赵十住说得很详细,而重点就是齐王的胆大妄为,而胆大妄为的背后,实际上就是与圣主和中枢的直接对抗。目前看来齐王赌对了,李子雄和李风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复安州,的确让齐王建下了功劳,让齐王的政治生命得以延续,这从齐王回到怀荒后,圣主和中枢对他的胆大妄为始终没有做出惩罚,甚至连批评斥责都没有,就能看出来此时此刻他们也的确需要这样一位胆大妄为的齐王坐镇边陲以威慑北虏,为此不惜向齐王妥协让步。
“突厥使者是否到了行宫?”李子雄又问。
“已经到了,至于是否见到圣主,某就不知了。”赵十住抚须笑道,“这次打了突厥人一个措手不及,突厥人心惊胆颤,不知道中土是否要立即发动北伐,所以急不可耐赶到行宫打探消息。”
“如此说来,我们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当然。”赵十住说道,“行宫肯定要想方设法为你们拖延时间,帮助你们立足安州,稳定安州。等到第三次东征开始,突厥人摸清了我们的意图,大举进攻时,你们已经在安州站住了脚,可以集中全部力量与突厥人激战了,如此便达到了牵制和消耗突厥人的目的。”
李子雄面露喜色,连连颔首,“若一切顺利,行宫至少可以给我们争取到三个月以上的时间?”
“叱吉设和步利设兄弟在没有得到牙帐始毕可汗的命令之前,不可能盲目出击,以免与中土反目成仇,提前引发南北大战,这个责任他们承担不起。”赵十住笑道,“不出意外的话,行宫至少可以拖住突厥使者一个月,然后他们返回牙帐,又要一个月,等到牙帐做出决策,再把命令送达叱吉设和步利设,又要大半个月,再加上叱吉设和步利设为出兵安州所进行的准备时间,这样算下来你们至少有三个月稳定安州的时间。”
“在这三个月内,粮草武器的支援不会中断吧?”李子雄问道,“如果第三次东征的决策下来了,圣主和中枢就要进行东征前的准备,粮草武器都要源源不断送往辽东,给我们的支援肯定要减少,甚至会中断,所以这次来,某就是想得到你们留守府的一个承诺,在我们与突厥人激战之刻,你们千万不要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在我们的背后插上一刀。”
“这件事,现在由古北口副镇慕容正则负责。”赵十住戏谑道。
李子雄嗤之以鼻,“圣主诏令慕容正则负责支援安州事宜,内情很复杂,站在不同的立场有不同的解读,你是否要某一一分析?”
赵十住笑了,急忙摇手,“明公,实话实说,某这次见你,就是代表留守府向你发出警告,一旦第三次东征进入实施阶段,给安州的支援随时都会中断,我们没办法做出承诺。”
李子雄的神色顿时严厉,“为甚?还是飞狐的问题?圣主在诏令中说得很清楚,无条件支援安州,段达想干什么?阳奉阴违,公然对抗圣主?”
赵十住再度摇手,示意李子雄稍安勿躁,“圣主再给段留守的诏令中,说了一句话,支援安州,与围剿飞狐,并无冲突。”
李子雄眉头紧皱,沉思不语。
赵十住继续说道,“明公,圣主得知你们攻陷奚王府后,立即停止了返京行程,转去高阳,并对代恒、河北两地进行了一系列人事调整。从这些变化中,明公难道没有看出什么?”
李子雄洞若观火,当然看得一清二楚。圣主停止返京,转去高阳,就是决定发动第三次东征了,而对代恒、河北两地进行人事调整,明摆着就是要围剿河北和燕北两地的叛军,确保第三次东征期间,河北和幽燕这两个大后方的安全和稳定。
看到李子雄沉默不语,赵十住直言不讳地说道,“黄台公(崔弘升)到了冀北,顺政公(董纯)到了雁门,赵公(阴世师)在燕北,襄垣公(段达)在幽州,四路大军围剿,明公认为你们留在飞狐的军队还有存活的希望?”
李子雄冷笑,“段达还是坚持己见,非要我们撤走飞狐的留守军队?甚至不惜违抗圣主诏令,拿粮草武器来威胁我们?”
“明公误会了。”赵十住叹道,“剿贼是圣主诏令襄垣公必须完成的重任,如果第三次东征开始后,河北、燕北还是贼势猖獗,襄垣公又如何向圣主交待?”
李子雄笑了,“自东征以来,大河南北叛乱迭起,甚至还出了一个祸乱中原的白发贼,请问,谁又承担了责任?谁又向圣主做了交待?”
赵十住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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