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八,安州,武列水。
下午,奚王阿会正率奚族主力大军抵达武列水东岸,于牛头津一线列阵。
此刻在武列水西岸,联盟数万大军一字排开,旌旗飞舞,甲士林立,杀气腾腾,气势如虎。
阿会正与诸部落首领飞驰河岸,隔河相望,百余步外,便是敌军,清清楚楚,一览无遗。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心情都非常沉重,气氛很沉闷很压抑,除了战马偶尔嘶鸣和河水滔滔外,一片死寂。
奚王府失陷的噩耗早已传遍奚族高层。阿会正于昨夜横渡五渡水之前召开军议,数十位都督以上级将领全部参加了这次军议,首先出场的就是阿会长盛和冯鸿,两人详细述说了安州形势突变的全部经过,从接到鬼方报警到奚王府失陷,从误判敌人是突厥人到真相大白,事无巨细,一一告知。
阿会正之所以公开真相,也是迫不得已,他知道瞒不下去了,奚王府失陷意味着奚族陷入亡族灭种之绝境,如此大事,怎么可能瞒得住?瞒得时间越长,越对阿会正不利,最后成众矢之的,众叛亲离,败亡得更快。而尤其重要的是,当前战局对奚族严重不利,基本上没有胜算,除非发生奇迹。
阿会长盛和冯鸿逃到松子岭的时候,奚王府已经失陷一天一夜,十八个时辰足以让敌人赶到武列水,借助这道天然险阻之力,顽强阻截奚族大军,如此一来,奚族大军进退两难,深陷困局,人人自危,惶恐不安,一旦奚族诸部为了自身利益而纷纷倒戈,则联盟分崩离析,阿会正和阿会氏固然有覆灭之祸,奚族诸部也难逃亡种之灾。
所以阿会正仔细权衡利弊后,果断决定公开真相,命令阿会长盛立即带着残军与主力会合,同时召集都督以上级将领进行军议,共商大计,共同决定奚族存亡。
噩耗所产生的冲击力太大了,奚族诸部将领惊骇欲绝,难以置信。两个多月前奚族还远征契丹,雄心勃勃要称霸东北,但两个多月后的今天,却陷入了灭族之绝境,这种悬殊的反差如同致命一击,让奚族诸部将领几近崩溃,好在此刻奚族主力大军还在,还有两万余控弦,还有挽救之可能,退一步说,即便一败涂地,奚族还能困守马盂山东南一隅,等待东山再起之机会。
危难之际,阿会正这位奚王的重要性就非常突出了,他就是奚族的大旗,就是诸部落的统帅,没有他的存在,诸部落就是一盘散沙,无法形成凝聚力,无法团结起来一致对敌,而各自为战的后果必定灭亡,所以此刻真相的公开,不但不会削弱阿会正的权威,反而会增加他的实力,有助于他独揽大权力挽狂澜。
诸部落将领深陷悲观颓丧绝望的同时,也抱着一丝侥幸,寄希望于奇迹,寄希望于阿会正大展神威逆转危机。
阿会正倒是从容自如,关键时刻表现出了王者的风范。他安慰诸将,认为当前的安州形势看似恶劣,看似奚族已陷入绝境无计可施,实则并非如此,安州形势不能孤立看待,必须把它放到南北大棋局中去看,如此则形势大不一样。
在南北对峙中,安州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它的归属直接影响到了东北局势,而东北局势的动荡,所影响到的不仅仅是远东地区和东胡诸种,还严重影响到了大漠和北虏诸种,因为东北处在大漠的东南方向,是碛南地区的侧翼,而碛南与中土接壤,是南北对峙的主战场,东北一旦落入中土之手,碛南的侧翼就暴露在中土的攻击下,突厥人在南北对峙中就处于劣势,所以一直以来大漠上的突厥人都与以奚、霫和契丹为主的东北诸族结盟,将它们视为自己的有力别部,百般拉拢,牢牢控制。
由此不难推测到,突厥人绝不允许安州落入中土之手,绝不允许东北局势动荡,绝不允许碛南的侧翼暴露在中土的攻击下,尤其现在中土国力日益强大,近几年更是东征西讨,表现出了强烈的对外扩张欲望,南北战争因此迅速逼近,而中土攻占安州之举,正是为南北战争做前期准备,突厥?必然要展开凌厉反击,必然要出兵支援东胡诸种,与东胡诸种联手击退中土,以确保东北之安全,确保碛南侧翼之安全,确保突厥人在南北对峙中的优势。
现在突厥人之所以没有做出反应,碛东南的阿史那咄捺之所以没有倾尽全力支援奚族,主要原因是牙帐那边还不知道中土已经攻占安州,一旦始毕可汗做出了出兵支援的决策,突厥人决心与中土撕破脸大打出手,那么奚族就有保全之希望,家园就有夺回之可能,所以奚族当务之急是保全实力,是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只要实力尚存,只要人心凝聚,必定可以逆转危局,转败为胜。
当然,南北对峙中,南强北弱是事实,突厥人迫于中土的强大,也有可能被动防守,消极防御,暂时还不敢与中土反目成仇,对中土攻占安州之举也是高拿轻放,嘴上叫得凶,行动上却瞻前顾后裹足不前,即便出兵也非常有限,主要依靠东胡诸种对抗中土,以牺牲东胡诸种来牵制和消耗中土,如此则对奚族非常不利,最终奚族必将在一场场战斗中损失殆尽。
如果安州形势向这一不利方向发展,突厥人以牺牲奚族来保全自身利益,背信弃义,那么奚族也没必要信守承诺坚守盟约,立即倒戈,整体倒向中土。
奚族倒向中土的前提是,必须最大程度保全自身利益,而若想达到这一目标,首要条件就是保存实力,没有实力奚族就没有资格提条件,就无法与中土讨价还价,就只能任由宰割。
所以阿会正最后的结论就是,不论安州形势向哪个方向发展,也不论突厥人是否出兵支援,总之一句话,奚族若想最大程度保全自身利益,就必须保存现有实力,如果实力没有了,即便突厥人支援而来击败了中土,奚族也无法收复自己的家园,甚至亡族灭种,反之,即便投降中土,也是砧板上的鱼肉,即便生存下来了,但家园肯定没了,最多也就是迁徙到一块不毛之地苟延残喘。
保存实力的前提是什么?就是齐心协力团结一致。如果内讧分裂,各自为战,奚族实力大减,最后必然被对手各个击破,到那时不要说保全利益了,就连生存都无法保障。
如何最大程度保全自身利益?现在投降中土,束手就缚,利益肯定保不住,必须等待形势发展。如果突厥人倾尽全力出兵支援,与中土人打起来了,甚至打个两败俱伤,那对奚族最有利,反之,如果突厥人畏惧中土,向中土妥协,无视奚族存亡,那奚族只能投降中土,但投降不如投诚,奚族的顽强坚持必然给中土稳定安州带来麻烦,最后必定主动招抚,如此双方讨价还价,奚族就能最大程度保全自身利益。
阿会正的意见符合奚族利益,也符合诸部落利益,当即赢得了诸部落将领们的一致拥护。
于是阿会正迅速拿出了决策,兵进武列水,不惜一切代价阻击中土军队,确保奚族占据马盂山东南地区,确保这块地盘不失。有了这块地盘,有了两万余军队,奚族就有了自保实力,就有了与中土和突厥这两个强者讨价还价的本钱,就能始终掌握主动,就能最大程度的保全自身利益。
这一决策经过诸部落将领们的讨论后,也一致通过。
接下来阿会正下达了一系列命令。急速传讯于正赶赴契丹、霫族以及突厥的各路使者,告之中土大举进攻、奚王府已失陷、奚族主力坚守三会城顽强坚守之消息,请各路使者务必加快奔行速度,竭尽全力为奚族赢得更多更快的支援。
又命令室得部军队火速返回七金山,加固托纥臣水上游防线,务必把契丹人阻挡于马盂山东北麓之外,确保马盂山东南地区的安全。七金山是室得部的首府所在,而整个马盂山东麓实际上都是室得部的栖息地,是室得部的家园,所以由室得部驻防托纥臣水上游阻挡契丹人的进攻最为合适。
另外阿会正还特意嘱咐,之前留在七金山的辱纥王部的伤病员,务必好生安抚,切莫欺辱、囚禁甚至杀戮,如果他们执意要返回鬼方,那就把他楸安全送达松山,总之值此奚族存亡之刻,务必上下齐心,即便有背叛、内讧和分裂,但为奚族血脉着想,也只诛首恶,而不滥杀无辜。
此举为阿会正赢得了更多人心,也让一些首鼠两端、心怀鬼胎的将领在摇摆之中有所迟疑,毕竟道理摆在这,你没有实力,或者实力不够,即便投降了中土又如何?最多留一条性命,赢得一点蝇头小利而已,最终还是一无所有,与其做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倒不如跟着阿会正博一把,或许就能保全既得利益。
最后,阿会正下令,大军连夜横渡五渡水,直奔武列水。
然而,就在奚族大军渡河之际,凌晨时分,斥候急报,武列水东岸已经看到了中土大军。这是个坏消息,五渡水与武列水相距大约八十里,如果中土大军连夜渡河,上午就能全部到达东岸,如此一来,两军就要狭路相逢,决一死战。
阿会正杀伐果断,毫不犹豫,命令大军加快渡河速度,决心凭借马军优势,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有一些部落将领谨小慎微,担心决战失败,损失太大,极力劝阻,但阿会正不为所动,他的理由是中土大军日夜行军,连续作战,疲惫不堪,更缺少马军,正面决战没有优势,如果中土大军敢于渡河决战,此仗奚族必赢,一旦给对手以重创,则奚族不但能够在安州战场上掌握更多主动权,或许还能乘势杀进方城,夺回奚王府。
结果他赌对了,前方斥候一直等到黎明,都没有看到中土大军渡河,显然中土大军也看到了奚族主力大军的优势所在,不敢渡河决战,承担不起战败后安州形势可能瞬间颠覆的严重后果。
现在中土大军陈兵武列水西岸,以逸待劳,而奚族大军列阵于武列水东岸,蓄势待发,双方都没有绝对优势,且双方的目的都是把对方阻挡于武列水,结果双方谁都不愿主动发起攻击,只能隔河对峙,陷入僵持。
当夜,阿会正召集诸部落高级将领军议,提议派出使者谈判,?则打探对方虚实,二则拖延对方攻击时间,毕竟对岸这支军队肯定是中土大军的偏师,其主力大军随时都会到达武列水,一旦对方在兵力上赢得了绝对优势,则决战必然爆发。
冯鸿主动请缨,愿意赶赴西岸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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