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午时后,闪电原。
联盟大军背靠闪电河,密集列阵,如坚固磐石,背水一战。突厥人在原野上一字排开,如展翅翱翔的大鹰,气势如虹。南北两军正面对峙,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阿史那思摩举目遥望,远处旌旗如云,五彩缤纷迎风飘扬的旗帜遮挡住了中土人的战阵,让他无法窥探到对手的部署,心里情不自禁地涌出几分烦躁。
他在大漠上也是赫赫有名骁勇善战的战将,虽然因为他身上有栗特人的血统,坐在可汗位置上难以被大多数诸匐(突厥高等贵族)所接受,不得不让位于启民可汗,不得不远离军权,现在甚至被始毕可汗驱赶出牙帐中枢核心,但他身上的军事天赋始终存在,指挥千军万马鏖战沙场征战天下对他来说始终是最大的梦想。
他从不畏惧中土人,突厥汗国的衰落并不是因为中土的统一和崛起,而是因为突厥汗国内部的分裂和战乱,野心家太多,是人是鬼都想做老大,父子兄弟手足相残,结果一个强大的大汗国很快就分崩离析了,所以他也想统一突厥东西两部,重建大突厥汗国的辉煌,只是相比始毕可汗这些年轻气盛的激进者,他更为理性,对现实看得更清楚,对南北双方的未来走向也有更清晰的认识。
在他看来,事实早已证明维持南北和平才是突厥人重新崛起的唯一道路,而若想重建一个强大的大汗国,战争虽然必不可少,但不是唯一手段,更不是最好手段,战争只是维持南北和平的工具,战争的目的是为了赢得和平,而不是征服。古往今来,大漠上有哪一个强大的种族征服了中土?没有,到目前为止都没有。那么突厥人是否具备了征服中土的条件?看看自己,显然没有这个能力,征服中土做天下霸主始终还是以始毕可汗为首的牙帐激进派的梦想,而妄自尊大、不顾事实地去追求梦想,结果必定是头破血流。
就今日南北双方的实力对比来说,大漠弱,中土强,大漠是消极防守,中土是积极防御,虽然有时候大漠以攻代守,表曼出了对中土的觊觎之心,但这根本改变不了中土这个庞然大物所拥有的天然优势,大漠的进攻改变不了南强北弱的事实,相反,这种野蛮的进攻只会激怒中土,激发中土征服大漠的野心。
阿史那思摩的这种想法,实际上也是整个牙帐保守派所坚持的政治理念,阿史那咄捺也是因此对中土齐王的攻击避而不战,而刀的出现,刀以中土叛贼的身份率军出塞东进安州,实际上也体现了中土皇帝和东都的外交策略,那就是尽可能维持南北和平。也就是说,如果牙帐保守派能够控制牙帐决策权,南北和平还是能够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大漠则能乘着中土连年对外征伐,国力损耗严重,疲惫不堪急于休整的机会,加快发展速度,加大自身实力,而这反过来又能有利于推迟南北战争的爆发,让大漠在发展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从这一目的出发,牙帐保守派首要之务就是最大程度地影响甚至决定牙帐决策,为此就必须赢得更多诸种部落的支持,加强对军队的控制,而要加强对军队的控制,与中土正面对峙的碛东南牙旗就非常重要,牙帐保守派无论如何都要确保自己对碛东南牙旗的控制。
南北双方正面对峙的主要方向就在碛南,牙帐为此在碛南部署了三大军事力量,由始毕可汗的三个亲弟弟出任这三大牙旗的最高统帅,其中叱吉设阿史那咄捺所统的碛东南牙旗与中土的幽燕正面抗衡。但实际上碛东南牙旗所承担的责任远远不止于此,还包括了对东北、远东等东胡诸虏的钳制和利用,也就是说,碛东南牙旗不但要遏制东胡诸虏的壮大以威胁到大漠发展,还要利用东胡诸虏的力量来打击和削弱中土对远东的渗透和拓展。
这两年中土连续发动东征,重创高句丽,严重打击了东胡诸虏的嚣张气焰,大大拓展了自己在远东的利益,而从碛东南牙旗的角度来说,却是未来完成自己的职责,受到了始毕可汗和牙帐激进派的批评。这种局面下,如果东北再落入中土之手,碛东南牙旗所承受的内外压力就更大,但这依旧动摇不了根本,毕竟阿史那咄捺的实力还在,牙旗的军队还很完整,始毕可汗和牙帐激进派即便有心夺取碛东南牙旗的控制权,却无从下手。
此刻,阿史那思摩的矛盾就在这里,他不想打,不想主动攻击,不想损兵折将,但刀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中土人要收复安州,要混乱东北局势,甚至横扫整个东北,把霫、奚、契丹三族和弱洛水两岸的大片土地统统收入囊中。这个后果太严重,已经严重损害了大漠的整体利益,阿史那咄捺和碛东南牙旗承担不起,牙帐保守派也承担不起。
“夹毕特勒,事不宜迟,立即发动攻击,只要我们击败了前方这股阻击敌军,就能直杀河畔,半渡而击之,给中土人以致命一击。”
一个急切的叫喊声打断了阿史那思摩的沉思。阿史那思摩转目看去,那是一个发须半白的魁梧大汉,闪电原上声望最大的部落首领乌苏承宗,碛东南牙旗最为彪悍的俟斤(拥有一定实力的部落首领)之一,也是叱吉设阿史那咄捺的忠实支持者。
阿史那思摩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乌苏承宗心急火燎,却听不到阿史那思摩的攻击命令,心里大为不满,眼里也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屑之色。
表面上他对阿史那思摩还是非常尊重的,毕竟阿史那思摩在突厥汗国四分五裂分崩离析之际,临危受命,登上可汗位置,支撑风雨飘零的大汗国,虽未能挽狂澜于即倒,但最起码阻止了局势的进一步恶化,并且在启民可汗归国后,毅然让出了可汗位置,甘居其下,稳定了大漠政局,为突厥汗国的重新崛起奠定了良好的政治基础。
当然,此举为阿史那思摩赢得“顾全大局”口碑的同时,也给诸种部落留下了一个懦弱的形象。某种意义上,阿史那思摩的这次“让位”,实际上代表了大漠对中土的低头,代表了突厥汗国的失败,而这是勇敢的宁折不屈的大漠诸种所不能接受的,于是由此所产生的所有负面效应皆由阿史那思摩一个人承担了,他的个人威望因此遭受到了沉重打击。
“夹毕特勒,中土人正在渡河,正在进入平地松林。”乌苏承宗手指前方,大声叫道,“此刻杀上去,正是半渡而击之,胜利唾手可得。”
阿史那思摩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与中土人作战,最头痛的就是遇上这种密集战阵,虽然中土人对这种战阵有各种各样的华丽称谓,甚至吹嘘其千变万化,有攻防兼备之能力,但万变不离其宗,实质上它就是一个坚硬的龟壳。”阿史那思摩举起马鞭,抬手指向前方敌阵,“乌苏俟斤,你有办法以最小伤亡摧毁这座战阵吗?”
乌苏承宗冷笑,“不要说一个龟壳,就算前面是一头猛虎,也抵挡不住我数十狼群的四面围攻。”
阿史那思摩摇摇头,“我们有狼群,对方也有。”阿史那思摩手中的马鞭向敌阵的左右两翼指了指,“你仔细看看,那是平地松林里的马贼,还有在狗头泊被对手吃掉的马贼,都是一些穷凶极恶的野狼,虽然人数比我们少,单打独斗占不了上风,但他们一旦与对手的密集战阵形成攻防配合,杀伤力就非常大了。”
乌苏承宗嗤之以鼻,“一群马贼而已,欺凌弱小,烧杀掳掠还可以,到了战场上,面对强大的足以碾压他们的对手,哪里还有还手之力?”
“中土有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阿史那思摩望着骄狂傲慢的乌苏承宗,以严肃的口气说道,“刀既然能把他们召至麾下,能把他们拉上战场,必定许诺以丰厚的无法拒绝的财富,所以你千万不要轻视对手。刀有了这股马贼的帮助,就有把握挡住我们的攻击,尽可能拖延时间,让他的主力大军顺利渡河进入平地松林,如此一来他就赢了,因此就算这支阻击军队全军覆没,刀也在所不惜。但是我们呢?我们如果与刀打个两败俱伤,损兵折将,最终还未能阻止刀渡河东进,那么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乌苏承宗忍无可忍了,厉声质问,“依特勒的意思,我们就这样陈兵以待,与对手互相对峙,大眼瞪小眼,任由对手的主力大军顺利渡河,什么都不干?”
阿史那思摩意味深长地一笑,“谁说我们什么都不干?我们拖住了对手的阻击大军,只待叱吉设带着主力大军赶到,我们就占据了绝对优势,就能以数倍于敌的兵力展开围攻,最终就能以最小代价全歼这股阻击敌军。然后我们渡河追击,衔尾追杀,以数万大军的绝对实力进入东北,如此不但可以一口口地吃掉敌人,还能顺势拿下安州,彻底击碎中土人的阴谋。”
乌苏承宗吃惊了,“拿下安州?”
“拿下安州。”阿史那思摩叹道,“中土人既然动了这个心思,有了全盘谋划,就不会轻易放弃,就会发动一波波的攻击。刀失败了,马上就会有其他手段,搅得东北不得安宁,搞得我们焦头烂额疲于奔命,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下安州,绝了中土人的卑鄙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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