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日,凌晨,黎阳城。
李子雄接到陈瑞的消息,总算松了一口气。元务本为他豪门的高傲和贵族的自尊付出了惨重代价,最终把自己“玩死”在了黎阳战场上,好在尚未失去理智,还知道识时务,关键时刻妥协了,而联盟顾及到李风云的安全,也适可而止,否则元务本就烟消云散了。
现在黎阳仓的大门终于打开了,联盟军队开始了疯狂劫掠,清河豪帅张金称的军队也加入其中,天亮后,滞留在白马战场上的联盟十几万亲眷、工匠、民夫和老弱妇孺也终于可以渡河北上,加入这场洗劫“盛宴”。
韩曜兴奋之余依旧是愤懑不平,对元务本的怨恨有增无减,“如果他信守诺言,为我们打开仓城,我们至少可以提前八天劫掠黎阳仓。八天,我们损失多少啊?”
李子雄看了他一眼,目露嘲讽之色,没有说话。
依照三方约定,元务本给联盟提供粮草,但这是有限量的,只是保证联盟十几万军民所需,而不是敞开供应,更不是任由联盟疯狂劫掠,但依照现在联盟的劫掠速度,十几万军民一拥而上,其一天的劫掠所得就远远超过了过去八天里的正常供应量,所以韩曜不应该怨恨元务本,而应该感谢他,如果不是元务本失信,联盟也不好背信弃义,打着清河贼张金称的旗号强攻仓城,名正言顺地大肆掠夺。
另外还有更重要的,劫掠就完事了?抢来的粮食往哪放,如何保证它的安全?卫府军来了后,联盟往哪撤?十几万军民,如何保证安全?所以劫掠黎阳仓不是一次单纯的劫掠,而是一个关系到联盟北上发展的全盘谋划,每一步都是算计好的,环环相扣,一步都不能错。
联合张金称和清河义军一起攻打黎阳仓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联盟的既定部署。风暴结束后圣主和中枢肯定要追究黎阳仓被劫一事,如果卫府军跟在联盟后面穷追不舍,四面围剿,联盟就麻烦了,因此联盟必须祸水东引,一方面在黎阳战场上打着杨玄感和李子雄的旗号,小心藏匿,一方面则联合清河义军一起攻打黎阳仓,嫁祸于张金称。
张金称需要生存,需要发展壮大,黎阳仓对他的诱惑太大,而联盟的“邀请”即便居心叵测,张金称也顾不上了,先抓住这个机会再说,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不赌也得赌。至于事后卫府军的追剿对他来说实在是稀松平常,难道他不打黎阳仓,卫府军就不剿他了?既然卫府军反正都要围剿他,他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壮大自己,所以张金称不但来了,还一路裹挟了十几万平民,浩浩荡荡而来,大有不把黎阳仓洗劫一空誓不罢休之意。
联盟嫁祸成功,给自己赢得了北上转战的时间,但在这个过程中,劫掠的粮食放在哪?十几万老弱妇孺躲在哪?张金称和清河义军,还有他们裹挟而来的平民,抢完了就可以满载回家,但联盟不行,没有这个条件,他们首先必须解决粮食囤积问题,而这个问题对河北豪帅们来说不过是一件小事。
郝孝德和刘黑闼马上联系了太行山的义军兄弟,其实就是过去的山贼,现在借着起义大潮摇身一变也混得风生水起了。
汲郡西北部就是太行山脉,山贼不少,其中实力最强的豪帅就是王德仁,盘驻于林虑山,距离黎阳大约有两百余里。这两年王德仁经过一番整合兼并之后,也拉起了数千人马,但严重缺乏粮草武器,所以联盟的“邀请”对他来说就是一场幸福的及时雨。王德仁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联盟的所有要求,抢来的粮食可以囤积在林虑山,十几万军民也可以暂时躲避在林虑山,然后王德仁就倾巢而出了,急不可耐直杀黎阳。劫掠黎阳仓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错过?
同样在太行山脉,在林虑山以北两百余里外的滏山,还有一支义军队伍,其前身是啸聚在河北邯郸、晋东南上党和两地之间的滏口陉一带的山贼队伍。滏口陉是太行八陉之一,是连接邯郸和上党的唯一通道,这股山贼据险劫掠,两地商贾苦不堪言,两地官府亦是头痛不已,束手无策,只能不断的悬赏通缉,于是这支队伍的首领出名了,太行贼杨公卿臭名昭著了。
刘黑闼过去是贩私盐的,在河北上颇有名气,结交甚广,与杨公卿虽然没什么过命交情,但有数面之缘,所以刘黑闼代表联盟派人联系杨公卿,请他在适当时候给联盟以帮助。刘黑闼所谓的“帮助”其实就是请杨公卿下山劫掠邯郸、滏阳和安阳一线,扰乱魏郡和武安郡境内的交通于道,吸引地方官府的注意力,如此一来则给了联盟把粮食和人从林虑山悄悄转移到邯郸一带的机会。联盟只要转移到了邯郸,进入了赵郡李氏的势力范围,各个方面都会得到“适当”照顾,有绝对把握顺利转战至河北北部。
一切都在联盟的算计之中,但也有出乎联盟预料之外的事,比如李善衡就是个意外,而这个意外就连李子雄都颇感吃惊。
最早知道齐王要攻打黎阳的就是李子雄,消息来源正是李善衡。李善衡密书一到,李子雄马上估猜到齐王那边出事了。齐王肯定是决心进京夺取皇统,但陇西李氏却对这场兵变有清晰的认识,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关键时刻陇西李氏果断“出手”,以国公李浑为首的李氏豪门绝不允许家族上千年的基业葬送在一个志大才疏愚蠢无能的齐王手上。然而,齐王的支持者不是只有一个陇西李氏,李善衡的“反击”未必能阻止齐王进京,为此李子雄焦虑不安,对他来说齐王太重要了,不仅关系到他本人的未来,更关系到整个中土的未来。
所以现在李子雄根本不关心黎阳仓的事,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齐王身上。就在他殚精竭虑之刻,白马那边连夜送来了重要讯息,澹台舞阳急报,李安期突然造访,代表齐王提出了新策略,黎阳局势骤然复杂了。
“李善衡……”李子雄看完书信,越想越是愤怒,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厉声骂道,“竖子无谋,愚不可及
韩曜站在一边正看着书信,突然看到李子雄勃然大怒,吓了一跳。
李子雄犹自不解恨,怒声叫道,“陇西李氏狂妄自大,不自量力,总有一天祸及满门。”
韩曜愣了一下,心说你不也是陇西李氏嘛,虽然渤海房并不兴旺,但好歹也出了你这位大人物,很不错了,为何要诅咒自己啊。
李子雄发泄了情绪,稍转平静,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韩曜看完书信这才恍然大悟,陇西李氏成纪房是否狂妄自大不自量力他无从得知,但这个李善衡确实太嚣张了,根本没把齐王当回事。之前接到李善衡的消息,还以为攻占黎阳是经过齐王同意的决策,现在才知道那是李善衡的个人行为,或者说是陇西李氏成纪房的家族态度,虽说臣强主弱会恶化君臣之间的关系,但强臣欺主就不好了,主次颠倒,双方矛盾不可调和,要出大事的。
“明公,顺政公(董纯)是否也有参与?”韩曜小心翼翼地问道。
如此关键时刻齐王内部竟然闹内讧,有分裂之趋势,这对李子雄和联盟来说就是噩耗了。北上发展之策的核心就是齐王,如果失去了齐王,李子雄也就完了,至于联盟,虽然依旧可以北上,但失去了齐王的庇护和支持,发展之路必然艰辛。
“在卫府,西北世家顶了半边天。”李子雄叹道,“而在西北世家中,陇西李氏又顶了大半边天。”
韩曜心领神会。董纯出自陇西成纪,而陇西董氏是陇西李氏成纪房的“小兄弟”,那是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生死交情,即便有些时候有些利益会于扰到这种交情,但在大是大非大利益面前,两家绝对步调一致。就这件事而言,李善衡根本不需要先行知会董纯,他做了,董纯就会默契配合,即便董纯有不同的想法,但他同样会坚决阻止齐王进京。只是如此一来,齐王对自己的“左臂”就不信任了,就会更加倚重“右臂”韦福嗣。
“明公是否担心韦福嗣?”韩曜试探道。
“某一直担心韦氏控制齐王。”李子雄摇摇头,冷笑道,“某可以肯定,李善衡失控的背后,必定有韦福嗣的黑手。”
“既然如此,那就砍了这只黑手。”韩曜说道,“齐王肯定要与顺政公(董纯)会合,而韦福嗣形单影孤,一刀即可。”
李子雄目露鄙夷之色,杀人如果能解决问题,世界还会如此复杂?杀了韦福嗣,便断了齐王对陇西李氏的信任,没有信任还谈什么合作?
“齐王不是痴儿,时机不到,他不会进京。”李子雄说道,“但他也不会赶来黎阳,陇西李氏已经表明立场,一旦其落于李善衡之手,就再无进京之可能,所以齐王很快就会赶赴白马。齐王到了白马,既可以兼顾黎阳,又可以关注东都,一举两得,但你们就无法坚守白马了,也坚守不下去,只有渡河北撤。”
“撤离白马,我们的退路就断了。”韩曜皱眉说道。
“齐王正是要断绝你们的退路。”李子雄说道,“唯有断了你们的退路,他才有退路。李善衡的计策也是如此,虽然目标是黎阳,但结果是一样要断了你们的退路。”
韩曜摇摇头,语气坚决,“联盟绝无可能把命运交给齐王。”
“那你们只有一条路。”李子雄说道,“抢了黎阳仓,果断北上。”
韩曜面露挣扎之色。齐王这一招太狠了,破坏了联盟的既定之策,逼得联盟不得不提前北上,而联盟提前北上的直接后果是,把李风云和联盟主力甩在了东都战场上。
李风云怎么办?杀出血路突出重围的可能性太小了,与其在突围途中全军覆没,倒不如在东都战场上杀出一片天地。也就是说,齐王的目的就是逼着李风云置之死地而后生,逼着他倾尽全力联手杨玄感攻陷东都。拿下了东都,也就有了与西京讨价还价的“资本”,而一旦两京联手,齐王就是新皇帝的第一人选。
反之,若李风云败亡,杨玄感兵变失败,齐王马上就会追杀联盟,而联盟因为失去李风云崩溃在即,根本不是齐王的对手,必定全军覆没,于是齐王的功劳就大了,虽然不能从根本上改善他的政治处境,但最起码短期内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齐王为自身利益背信弃义,露出狞狰嘴脸,要榨于吃尽李风云和联盟,而李风云现在远在东都战场鞭长莫及,联盟面对蜂拥而至的卫府军亦无招架之力,如果不是齐王内部矛盾爆发,再加上李子雄为了生存愿意鼎力相助,联盟当真束手无策,只能任由宰割了。
“东都那边怎么办?”韩曜问道,“联盟没有李风云,马上就会四分五裂,不复存在。”
李子雄笑了,“你担心他?某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不会死,联盟也不会失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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