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留守樊子盖沉默了,其他人亦不说话。
年少稚嫩的越王杨侗在他们心目中的份量陡然加重。这个计策是山东人献的,是崔赜说服了越王杨侗,但问题的关键是,越王杨侗独自做出了决断,没有与任何人商量,也没有征询其他人的意见,这说明他有智慧有心计有思想,不愿做傀儡任人摆布,要做东都的主人,要牢牢控制自己的命运。小小年纪便对权力充满了强烈渴望,这才是越王杨侗最让人敬畏的地方,让樊子盖等军政大佬们倍感威胁之处。
越王的决断改变了东都当下的权力平衡,樊子盖等人感觉手上的权力正在流失弱,对未来局势的掌控力亦迅速减弱。很快观国公杨恭仁和秦王杨浩就要来到越王杨侗身边,左右拱卫,帮助越王杨侗巩固和增强其权威,接下来樊子盖等人必然被动,就算他们不会被越王杨侗牵着鼻子走,也会被越王杨侗事事掣肘,再难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了。
越王杨侗非常谨慎,担心樊子盖等人醒悟过来后联手阻挠秦王杨浩回京和观国公杨恭仁复出,于是果断宣布议事结束,至于支援李浑一事,则视洛水战事而定。樊子盖已经说了要缓奏圣主,要给李浑重整军队反击的时间,再说卫府也要顾及自己的脸面,也要把这个耻辱的污点尽快洗刷掉,所以该让卫府处置的事还是让卫府去做吧,于涉太多难免落下口实。
众人各怀心思,一哄而散。
当日,已经在西苑做好移防准备的武贲郎将高都公李公挺,在接到卫府命令后,火速率军赶赴邙山西北方向的金谷和东南方向的大和谷,加强了邓津和盟津两座跨河浮桥的卫戍力量,并十万火急渡河赶至河阳,暂带河阳都尉府诸军事,以确保秦王杨浩黄昏之前返回东都。
当日,右骁卫将军李浑在洛水一线重整大军,并于午时前后向叛军发动了反击,双方在显仁宫东南十里外的鹿角亭展开了激烈厮杀,但卫府军士气普遍不高,再加上东都并没有调兵支援,表现得很冷漠,军官们满腹怨言,结果反击未能奏效,未能把叛军打回伊阙口,暂时只能勉强维持洛水防线。
当日下午,在前线指挥作战的李风云接到了东都传来的机密消息,大喜过望,当即命令吕明星率骠骑军和联盟第三军,沿伊水北上,从洛水防线的侧翼,向东都南部方向攻击前进,以进一步威胁东都,混乱东都局势。
东都在局势迅速恶化的不利情况下,军政两界的政治博弈愈演愈烈,大大小小的政治势力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地追求各自的利益,结果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不论是有心还是无心,大家都变成了“风暴”的“推手”,于是乌云笼罩了东都,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五月底,李子雄到了黎阳。
来护儿以战船将李子雄“羁押”往辽东,但这条船上囚禁了很多李子雄的部属,结果行至河北近海时,李子雄的部属们破囚而出,劫持了这条战船,救出了李子雄,然后驶入大河,逆流而上,日夜兼程逃至黎阳。
李子雄的“逃亡”,证明了兵部侍郎斛斯政从行宫传来的消息绝对准确。现在李子雄侥幸逃生,但远在西北的弘化留守元弘嗣就危险了,凶多吉少。
李子雄不待休息,急切询问东都局势。胡师耽当即做了详细述说,杨玄感、王仲伯等稍作补充。
李风云、李密、韩相国率军攻陷伊阙,逼近东都城下,顺利完成了吸引东都注意力和牵制京畿卫戍军之重任,同时也激化了东都各大政治势力之间的矛盾和冲突,进一步混乱了东都政局,另外联盟军队也在济水、汴水和通济渠一线成功牵制了荥阳方向的官军,而进入河南的联盟军队则把东郡和济阴郡内为数不多的官军逼进了大大小小的城池,至此,从军事角度来看,形势对兵变非常有利,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然而,这场兵变能否成功,关键不在军事上,而在政治上,所以李子雄最关心的不是李风云是否已经杀进了京畿,逼近了东都,而是杨玄感是否已经与关陇人达成了约定,是否已经确定了皇统继承人选,两京的保守势力能否齐心协力一致对抗圣主。
杨玄感给出了一个让李子雄失望的答案,虽然李风云对此早已做出预测,但李子雄始终心怀侥幸,结果事实证明,李风云再一次说对了,李子雄心里的那点侥幸终于烟消云散。
“可有其他选择?”李子雄直言不讳地问道,“我们一直做两手准备,代王不行,就选择其他亲王,比如秦王杨浩,他是河阳都尉,有卫戍永济渠之责,人就在河阳,若你托辞相邀,将其诱入黎阳,然后挟之举兵,我们便有了所需大旗,且能威胁到博陵崔氏,如此一来,兵变初期我们即使不能赢得山东人的支持,亦能让博陵崔氏投鼠忌器,迫使山东人不得不冷眼旁观,暂时忍耐。”
“我们做了其他选择,人选正是秦王杨浩。”胡师耽说道,“我们也想了办法,意图将其诱入黎阳,挟之举兵,但我们的努力失败了。”
“何解?”李子雄追问道。
“据我们刚刚从东都获得的消息,越王突然决定请秦王杨浩和观国公杨恭仁左右相辅。”胡师耽看了一眼李子雄,语含双关地说道,“越王目的何在,建昌公应该一目了然,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此刻秦王杨浩已经回到东都。”
李子雄一听就估猜到了这是东都高层权力博弈过于激烈的结果,可以肯定给越王杨侗出主意必是陷入权力困境的越王府长史崔赜,只是出人意料的是,小小年纪的越王杨侗竟然有如此慎密心思,有如此不凡胆略和魄力,这可不是小孩过家家,没有非凡勇气绝无胆量在群狼环伺之下行险一搏。而尤其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樊子盖、元文都、韦津、韦云起、裴弘策等军政大员竟然没有阻挠,竟然任由越王杨侗把本该属于他的权力全部收了回去。这怎么可能?这里面肯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无人阻止?”李子雄惊讶地问道,“还是阻止不了?”
胡师耽一摊手,表示一无所知。东都高层都是强权人物,权力争夺非常厉害,东都政局之所以迅速恶化到今天这种不可思议的地步,与他们热衷于“窝里斗”有直接关系,但就这样一群强势人物,竟被一个看上去柔弱可欺的小孩子压制了,的确让人难以置信。东都权力分散,一盘散沙,这对兵变者攻陷东都十分有利,反之,若东都权力集中于越王杨侗一人之手,越王杨侗一人说了算,东都凝聚力必然增强,防御必然牢固,这对攻打东都就不利了。
李子雄稍加思考后,冷笑道,“越王好手段,他之所以请回秦王杨浩,真正的用意是打消观国公杨恭仁的顾虑,为杨恭仁复出做好铺垫。”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杨玄感和胡师耽,问道,“是否有消息证实观国公杨恭仁已经复出了?
“这一点毋庸置疑。”杨玄感手抚长髯,皱眉说道,“崔赜为了帮助越王守住东都,主动向元氏和八姓勋贵做出了最大程度的妥协,但事情远比崔赜想像得复杂,西京咄咄逼人,国公(李浑)更是步步紧逼,仅靠鲜卑人坚守东都已不现实。东都岌岌可危,我们能看到,崔赜能看到,杨恭仁当然更能看到,以他的个性,绝不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所以杨恭仁的突然复出,一方面固然是崔赜所请,另一方面也有他自己的意愿,面对急转直下的东都局势,他已经坐不住了。”
“观国公复出对东都政局的影响太大了。”胡师耽忧心忡忡地说道,“可以预见,越王的权威会因此凌驾于东都之上,中央诸府和十二位府在与越王的对抗中已落在下风,已再难掌控东都局势的发展。而这影响到了我们的兵变谋划,打乱了我们的既定部署,迫使我们不得不延缓举兵时间。”
众人神色沉重,尽皆沉默。观国公杨恭仁在军政两界拥有巨大威望,再加上继承了由他父亲观德王杨雄和他叔父始安恭侯杨达留下的庞大政治遗产,事实上现在他在宗室政治集团中的领袖地位已十分牢固,这也是东都上上下下都看好他,把他视作中土新一代权力核心,都愿意与其保持良好合作关系的原因所在。
观德王杨雄和始安恭侯杨达已成为历史,而观国公杨恭仁才是未来,是所有政治集团都愿意积极“投资”的对象,所以此刻观国公杨恭仁的复出,必将对东都政治格局产生深远的影响,而首先受到影响到的就是东都大大小小的政治势力对越王杨侗态度上的改变,因为某种意义上杨恭仁的复出可以解读为宗室在皇统之争中开始“站队”,开始倾向于越王杨侗,开始鼎力支持越王杨侗,如此一来必将影响到这些政治势力在东都风暴来临后的选择。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杨玄感没有预估到,胡师耽等兵变者也没有推演出来并预作防备,谁也没想到观国公杨恭仁竟然以自身和宗室的未来为代价,在东都危难之刻毅然“站队”,这太疯狂了,完全是失去理智的政治冲动,在现实世界中根本不可能发生,但现在它却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如此说来,我们在皇统继承上是不是已失去了选择?”李子雄终于打破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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