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被流放,唯一觉得难过的,大概就只有贾宝玉了,便是贾宝玉房里的丫鬟们,也都不必再提心吊胆什么时候就被发卖了,便各自使出浑身解数“开解”贾宝玉,让他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忘掉悲伤,重新“振作”起来。

王夫人离开的时候,没有人想过要去帮她打点押解的官差,贾政、李纨等是恨惨了她,贾赦这一房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贾宝玉却是不懂这些人情世故的,根本想不到,也因此,王夫人这一路过去,日子颇为难熬。

这还不止,押解的差役,甚至还收了一个神秘人的银子,道是要在流放路上,让王夫人好好儿尝尝苦头。

神秘人看着官差满意地把银票塞入怀里,压着一众流放犯人上路,才不引人注意地七拐八弯地离开,直到确认无人跟随,才转到一个隐蔽的小巷里,上了一辆马车。

“太太,”长相平凡无奇的丫鬟朝着马车内的女子喊了声,“事情已经办妥。”

“嗯。”淡淡的应和声响起,侧卧在马车里的女子,赫然是贾探春,她脸色冷凝,眸底却似火烧,左手垂在身侧,右手则轻抚着左手臂,丫鬟忙低头不敢看,她是探春嫁进孙家之后从粗使上提拔上来的贴身丫鬟,探春给她取名凡儿,自然是很清楚探春身上,衣服的遮掩下,是怎样的伤痕累累。

在孙家,一二等的丫鬟并不是令人羡慕的存在,反而意味着随时有可能百般屈辱地死去,凡儿被提拔上去的时候,也是极恐惧的,不过她长相平凡,并没有入了孙绍祖的眼,而探春身边又急需用人,倒是护着她几分,没遭了孙绍祖的毒手,所以凡儿对探春还是有几分忠心的。至少在凡儿看来,探春还是个极重情义的人,她只带了两个陪嫁丫鬟,还都是新挑的,听说从小伺候她的一个叫司棋的丫鬟,在她出嫁前就放出去嫁人了。所以,凡儿觉得比起喜怒无常的孙绍祖来,还是跟着探春更让人对未来有点儿盼头。

探春得了凡儿的回答,原本该觉得痛快的,王夫人终于也遭到了报应,可她心里却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高兴,一想到在孙家的日子,她就忍不住发抖,可是日子还要过下去。

“回去吧。”探春淡淡地吩咐,却在心里拼命地告诫自己,再忍一忍,再忍得久一些,她一定能够摆脱这种人不人的日子。

回到孙府,探春方才靠近正院,就听见女子的尖叫声。

探春脚步一顿,脸色也白了几分,凡儿在她身后也不由得抖了一下,担心地看了探春一眼,却见探春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勾起嘴角,扬着一抹张扬的笑,维持着不疾不徐的脚步,继续往院内走去。

孙绍祖看着艳光四射的妻子走进来,醉醺醺地走上前,把探春一把搂在怀里亲上去,嘴里却含糊地道:“去送你家太太了?可解气了?”

探春眼底窜过一抹屈辱,嘴上却笑着道:“怎么不解气?从小到大,我那好太太可给了我不少的‘好处’,如今我很该好好‘孝顺孝顺’她的。”探春并不在孙绍祖面前掩饰她对王夫人的怨恨和报复,因为她发现,孙绍祖反而喜欢她这个样子。

“很是很是。”孙绍祖哈哈大笑,觉得探春这样爽辣的性子,果然很和他的胃口,酒醒上头,突然将探春一把抱起,凑到探春颈边啃了起来,真的是“啃”,探春脖子上有个深紫色的牙印,如今旧伤未愈,新伤又起。

探春痛得一哆嗦,却并没有反抗,反而抱住了孙绍祖的颈项,一口咬在了孙绍祖的肩膀上。

孙绍祖吃痛,却越发兴奋,将探春往床榻上一扔,就压了上去。

凡儿见状,忙悄悄把之前那个被孙绍祖扯碎了衣裳抽了几鞭子、躲在一边哭泣的丫鬟给扶了出去,带到自己房里让别的丫鬟上药,自己则又跑去探春的房门外守着。

听着房里孙绍祖暴虐的笑声,凡儿止不住地颤抖。半晌,房里的动静没了,又过了一会,孙绍祖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

等孙绍祖一从院门口消失,凡儿立刻便冲进了房门,探春看起来狼狈不堪,看到她却还偏偏勉强露出一丝吃力的笑容来,道:“又……又要……麻烦你了……”

凡儿的眼泪都不由得掉了下来。

等凡儿刚帮探春穿好里衣,又有几个丫鬟端着水、伤药,有序地走了进来,个个红着眼眶,熟练地给探春梳洗上药,方才那个被孙绍祖虐打的丫鬟也在其中。

自打探春进门,孙家就再没有被虐致死的丫鬟了,可以说,探春院子里的这些丫鬟,就没有没受过探春恩惠的,故而对探春都是又感激、又忠诚。

上好了药,探春说要睡一会,丫鬟们便都有序地退了出去,整个院子里无人大声说话,就怕影响了探春。

等人都走了,探春把自己塞在被窝里,狠狠地哭了一场。

曾经心高气傲的自己啊,如今却落到让几个丫鬟看自己的屈辱狼狈,从而获得她们忠诚的地步,这是何等的可悲?可是她没有办法,在孙家,她孤立无援,没有丰厚的嫁妆、没有有力的娘家人、没有人会为了她的委屈出头,她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自己了。该庆幸孙绍祖的残暴吗?让他人心尽失,她才能够用这样不堪的方式,笼络住了府里大多数丫鬟的人心。如今的孙家后宅,孙绍祖自以为全然掌握,却不知道,已经逐渐地、悄然地被探春所渐渐掌握。

别看区区的丫鬟,在这深宅后院,就属她们人数最多,君不见,历史上还有被宫女起义差点儿勒死的皇帝吗?

探春的曲意逢迎,孙绍祖自然欢喜。而探春对于贾家的恨意,孙绍祖不仅不觉得不妥,反而极愿意提供帮助,谁让当初贾家居然看不上他呢?

贾政这一房,随着王夫人的流放,贾宝玉和史湘云的和离,如今家中倒也算安宁。贾政颓然无趣,日日长吁短叹,见到贾宝玉便觉得厌烦,索性不去管他。连带着贾兰和贾环也不再待见,不管他将他们教导得多好,总是出不了头的了。

贾兰原是以读书科举为人生目标,如今骤然绝了科举之路,顿时茫然不知该干什么。他的痛苦,在李纨看来,是那么的叫人心疼。故而对罪魁祸首的贾宝玉深深怨恨,李纨的心不算狠,做不出陷害贾宝玉的事情来,可在吃穿用度上苛刻贾宝玉,她做来却是半点不觉得心虚的。

贾宝玉的生活惯来最是精细不过的,可如今李纨以府中收入不多为由,俭省用度,使其吃穿都变得粗糙起来,而他房里余下的几个通房丫鬟,包括麝月和晴雯,都被要求做活,或进厨房做饭,或给府里众人做针线,再不似以往那边清闲,只需负责贾宝玉一人所需便可。

贾宝玉十分失望,道:“原觉得大嫂是个难得的,如今瞧来,竟也似钻进了钱眼儿似的,嫁了人的女子,果真没有人能够像珍珠般珍贵纯洁吗?”

李纨听了,不过冷笑,道:“府中入不敷出,俭省一些倒成了庸俗?宝兄弟难道觉得,你房里这些人,都不用吃喝花费?若不是我这边精打细算,我们府里难道还都要去喝西北风不成?莫不是宝兄弟觉得,这世间的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

贾宝玉被李纨质问得懵了,道:“哪……哪就用的了那许多?她们不过是女儿家,吃又能吃得了多少?”

李纨回道:“她们倒吃得少,可吃的哪一样不是精贵的?且那挑三拣四的劲头儿,一般富户人家的小姐,尚且不及,甜的嫌弃不香,香的嫌弃不甜,被她们浪费作掉的东西,够寻常百姓家过上好几个月的了。莫不是宝兄弟还觉得,我们是国公门第,金山银山的用不尽?就算宝兄弟读书不多,可也该听过‘坐吃山空’这个词吧?”

贾宝玉从没见过这样的李纨,以前的李纨话不多,可对他一直都是不错的,如今这样咄咄逼人,当真是有些吓到他了,可看到一旁麝月频频给他递的眼色,又硬着头皮道:“这……这且罢了……可能不能别叫她们去做那等粗活?手指头都粗糙了,嫂子怎地也不知心疼心疼?”

“哪家的丫鬟不必做活只叫人当小姐伺候着的?我叫她们做什么了?不过做个饭,尚且有厨娘呢,打个下手就委屈了?便是做针线,也是府里大家穿的,我可有拿出去换银钱了?她们不做,宝兄弟要叫谁来做?我么?难道还要我个当主子的来给丫鬟做衣裳穿?别跟我说请针线上的人,咱们家如今请不起了,若是宝兄弟能挣钱请回个绣娘来,哪怕只一个,我也让你房里那些副小姐歇着去,让她们每日拈拈花扑扑蝶,只是没有负责养花种草的人,也不知她们哪儿去拈花惹草去。”李纨如今没了指望,再不需顾及什么名声,反正她做这些事情并不出格,贾政本来就不通庶务,根本不管,更是厌烦了贾宝玉,贾宝玉若找他诉苦只会自取其辱。还有赵姨娘和贾环,本就没享受过贾宝玉曾经那般的待遇,只要能见贾宝玉吃瘪,他们可高兴得很呢。

贾宝玉被李纨堵得说不出话来,要他去挣钱请绣娘?那当真是比登天还难。而且那等铜臭之事,他才不屑去做。说不得,就只有委屈那些丫鬟们了,就像大嫂子说的那般,不过做个饭、做个衣服,想来应该也没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