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是个什么地方?
脏兮兮,黑漆漆,死气沉沉,没有希望。
或者说,希望被绝望吞噬的地方。
男人都受不住的地方,一个女孩子怎么忍得了?
红颜薄命吗?
许娇娇这一路走过来还差点摔了好几回。
要不是陆小凤眼明手快,她怕是直接要跪在地上。
那身好看的道袍想必也要脏掉了。
陆小凤重新进了大牢,心越来越沉。
可他身旁的许娇娇却像是这一片绝望中的唯一一点的希望。
她永远都这么勇往直前,决不后退,哪怕性格很奇怪,遇到事情也一惊一乍,可绝不会畏缩不前。
狱卒带了他们两人到了关着薛冰的地方。那地上铺着稻草,好歹看不到什么老鼠从脚边窜过去,至于蟑螂……
总是会有两三只的。
蟑螂毕竟是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岁的物种。
就连许娇娇的那个时代,蟑螂也是让家中的大人们头疼,屡屡突破硅基生命的卫生清洁下限度的神奇物种。
薛冰憔悴了很多,可比起身体上的憔悴,更憔悴的大约是她的精神。
她身上那种昂扬向上的“生”的力量消失的无影无踪。
许娇娇看了她的样子,心中和自己做了个比较,觉得自己就算是从早上睁眼一直到晚上睡觉,这一整天不干别的光打游戏都不会像她这么累。
“你累吗?”
许娇娇站在了牢门前,看着薛冰。
她觉得很奇怪,人如果犯了错,这个时代的是将人关在屋子里头去吗?
仔细想想,限制自由真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了。
她被丢到这个世界里头来,虽然活动很自由,但这里毕竟不是她的世界。
她总是能够回家去的。
可是薛冰呢?
这里是她的世界,她的家。
可她现在却被关在牢里头。
薛冰叹了口气。
“我很累。”
她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
人人都说公孙大娘是个坏人,可她并不是。
最起码,最基本——她在自己面前,是个好姐姐,是个好长辈。
她告诉自己,女人也可以像是男人一样,我们也可以像是男人一样建功立业,我们也可以在江湖上有男人一样的地位。
既然男人觉得女人心慈手软成不了大事,那么她就不做心慈手软的事情。
男人们狠,公孙大娘就更狠。
公孙大娘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长得好看——没办法,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看到长得好看的人,总是会退让一些的,美人总是在各种事情上获得优待,这世上税收那么多,怎么就没有收美人税的呢?
她的武功也很高,剑法便如诗中所说,“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那般高的武功,那般高的心气,那般好的才情。
她那么迷人。
“我听说,无花是个很有魅力的人。”许娇娇说起了无花,她当然知道公孙大娘的事情,毕竟昨晚上吃饭的时候,被诸葛先生和无情科普了好一阵,他们两人只是说她武功很厉害,才情也很高,长得也很好看,可再怎么好,她也是杀人凶手,光这一条,哪怕她比许昭将军还好看,也一样得伏法。
认罪不认罪是一回事,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绝不是冤假错案,哪怕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无罪,也没人信。
只会惹人唾弃。
“他的佛法学的很好,论佛的本事更是精妙,他的素斋更是天下一绝,他的琴也弹得很好听,长得更是好看。说起来我倒是没想过,一个光头的和尚怎么也会好看……”陆小凤咳嗽了一声,许娇娇才发现自己的话有些偏题了,咳嗽两声,算是扯了回来,“总之,他什么都好,但是他却□□了很多姑娘。”
许娇娇叹了口气,“虽然说人都有*这回事,你更不能指望男人不用下半身思考事情,可就连庙里头的大和尚都破了色戒,说真的,无花还不是亲自逼那些姑娘们去死呢,就有姑娘因他而死了。你觉得他该不该死?”
薛冰慢慢地眨着眼睛,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她当然认为许娇娇想要自己承认了无花该死,也该承认公孙大娘该死这件事。
许娇娇抓着牢门上的木栏,一字一句的问:“你觉得他该不该死?”
薛冰沉默了一会儿后,反问道:“他怎么能活下去?”
许娇娇摇了摇头。
“不对,他该不该死,不应该由别人来决定,他的罪应该由官府来定。□□女子是何罪?律条怎么写,就该怎么定。他还是蝙蝠岛的岛主,他买卖的东西违不违法,他关在岛上的女孩子是怎么来的?是买回来的,是骗回来的,还是拐回来的?拐卖良家妇女是什么罪?他将那些姑娘们的眼睛缝起来,这种伤人的事情该怎么定罪,律条上怎么写,就该怎么遵守。你要是觉得律条不对,就该提意见,想办法去改变这个现状,而不是抱怨这事情怎么能这样,不满这些事情,不遵守规定,又怪这规定迫害到了自己。”
许娇娇停了停,又一口气说了下去:“你要是觉得公孙兰的案子有不对的地方,你完全可以敲鼓告御状,你觉得滚钉板和你自己的结拜姐姐的一条命相比,哪个更加合算一点?”
她盯着薛冰,一字一句的问道:“你为什么不去?”
薛冰的身体在颤抖,她知道许娇娇要说什么了。
说道这里,她已经知道这个神医在说什么了。
她忽然间很恨,恨为什么陆小凤要带她来,又怨为什么不能早点听到这番话,要是早一点……
这世上谁不想要早知道?
谁不想买后悔药?
可是没有早知道好卖,也没有后悔药好买。
天下间,没有这两样东西。
许娇娇喊了一声:“薛冰,你说说看,你不去,难道不是知道她们做得不对吗?”
薛冰哭了起来,坐在了地上,抱着膝盖,将自己的委屈全哭了出来。
她的父亲不要她了,她的祖母救不了她,她觉得委屈,她喜欢的姐姐被害了,她已经知道她们做得不对,可却无法指责她们,她们毕竟没有伤害过自己,反倒是对自己百般维护。
可现在呢?
她想出去,可出去了之后,却不知道可以去哪儿了。
许娇娇也蹲了下来。
她的手伸进了牢门,想要拍拍薛冰的身子,却够不着。
人矮腿短,连手都不够长。
陆小凤伸出了手,轻而易举的拍了拍薛冰的背。
“别难过了。”
许娇娇眨眨眼睛,问道:“我饿啦,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
薛冰哭得越发的委屈。
她哭够了,擦了擦眼睛,说道:“我不能说六娘和七娘是谁。”
陆小凤叹了口气,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铁手进来了。
他对薛冰说道:“查清楚了,你没有杀过人,也没伤过人,薛家替你交了罚金,可以出来了。”
薛冰抬头看着铁手。
这位捕快大人逮了她,害得她没了家,现在查清楚了,他又来放人了。
“你不要知道六娘和七娘是谁吗?”
铁手摇了摇头。
“你不愿意说,我不能强迫你。我是一定能查到的。”
诸葛神侯麾下的四大名捕,鼎鼎大名全建立在绝不有冤假错案的清名上头。
红鞋子是漏洞,可这漏洞如果不是薛冰抖出来,怕是再查一万年也查不出来。
牢门打开了,许娇娇拉着薛冰的手,一颗心全都用来惦记午饭了。
六扇门要重新彻查红鞋子的事情,让在逃的某个女“人”心中一惊。
江南的梅花盗案子,也有了眉目。情况似乎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
因为梅花盗这案子的嫌疑人,浮出水面的可疑分子,居然是追命也想不到的人。
那个人是金三娘。
她大病初愈,缠绵病榻的这些年来见惯了人间冷暖,又被日久天长的关在一个地方,心理难保不出问题。
其他的姑娘们,哪怕是行走江湖的女侠,见到了伤者都会略略惊慌,只有她目不斜视,看也不多看一眼。
何况她很有钱,买的到贵的吓死人的上等迷药,也长得好看……能够雇得起那采花盗。
这结论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答案就像是放在眼前的金锭,伸手就拿到了。
追命本能的觉得不对,可结案时间却越来越紧。
杨铮看着手上的讯息,很肯定的告诉追命:“金三娘一定不会是凶手。”
追命叹了口气,回答道:“我也知道……可除了我们二人,其他任何人看了这结论,都会信的。”
毕竟金家那么有钱,他们家的人作恶,别人一点也不会奇怪。
你们有钱,你们就是坏人,就是恶徒。
人人都只知道为富不仁,富人掏钱出来修桥补路,这是必然的,谁知道你们的钱来路正不正当?
这种想法几千年来根深蒂固,不知道何时才会消失。
可现在更紧迫的是,必须要在限时之前,将凶手缉拿归案。
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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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冰无家可去,陆小凤更是个没有“家”的浪子,许娇娇现在是寄人篱下——借住诸葛神侯府,也不好意思问诸葛先生该怎么办。
然后办法来了。
大牢门口,已经等了一个人。
那人是雷纯。
雷纯的身旁跟着四个剑婢,她们年龄相仿,容貌相似,神情、呼吸都一致。
许娇娇看着雷纯,“呀”了一声,当了一回事后诸葛亮。
“你知道我们来啦?”
雷纯点点头。
陆小凤心中在想,六分半堂在京中的势力真是可怕。
居然连他和许娇娇两个人到了大牢的事情都清楚。
雷纯笑道:“我与薛冰是认识的。”
薛冰的眼眶立时又红了。
她的父母家人都不要她了,而她只是萍水相逢,连想都没想起来的朋友却来接她了。
雷纯来接薛冰回去。
她已经备好了接风宴。
许娇娇想了想,用力摇了摇头。
“好吃的宴席不可以经常吃,这样子很浪费钱的。”
说的好像她不是衣服连洗都不洗就扔到善堂去的一样。
听到许娇娇这么说,陆小凤也好不厚着脸皮和她们两人一道走。
他总归要负责将许娇娇完完整整的送回诸葛神侯府去才行。
等和雷纯分道扬镳之后,薛冰依然痴痴地看着陆小凤的背影。
她没想到,自己在陆小凤的心中,还比不过一个小丫头。
雷纯安慰道:“许神医还是个小姑娘呢。”
薛冰喃喃道:“我和他……再也没可能了吗?”
雷纯又安慰道:“世事总是有回转余地的。福祸相依,熟知是否又是一番机缘?”
许娇娇拉着陆小凤的手,两个人走在大街上,她才悄悄告诉陆小凤:“我啊……不太喜欢雷纯。”
陆小凤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许娇娇不喜欢雷纯。
雷纯的父亲雷损……额……江湖豪杰,总是毁誉参半。
要是让人人都夸的没有半点坏话,这种人真是少得可怜。
可雷纯不一样,雷纯唯一的败笔,大概有个毁誉参半的父亲雷损,除此之外,真是没什么缺点的了。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陆小凤刚说完,就觉得自己说的问题好像有点不太恰当,可许娇娇却没在意这个,只是有点纠结自己这种行为像是在背后说人坏话,但是又实在忍不住,只能有点含糊的答道:“你不觉得她怪怪的吗?”
“哪里怪了?”
“她……我第一次见她,当时还有狄飞惊在,可是在她的面前,狄飞惊就像是……怎么说呢,你听到江湖上有个什么绝症都能医的医生,一定觉得是个白胡子老头,而且必然是一身正气,要么是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要么是个光头大和尚,要么就是饱读诗书的儒家分子。可等看到了真人,发现是我这个小丫头——那一瞬间的心情,大概就是我发现狄飞惊对雷纯很恭谨的时候的心情了。”
陆小凤觉得许娇娇这个形容挺好笑的,他刚想说“你这是在夸自己呢?”却又发现,许娇娇对狄飞惊的理解,似乎和自己的不太一样。
他不知道该先说那个,就干脆一并说了。
“你夸自己可真是不予余力。”
许娇娇就当陆小凤是在夸自己了。
可陆小凤下一句话,让许娇娇皱起了眉。
“许不高兴,你眼中的狄飞惊有那么的可怕吗?”
许娇娇拍了拍陆小凤的腰(她个子不够高,踮起脚也死活拍不到陆小凤的肩膀,只能折中了),轻声说道:“你不知道,狄飞惊这个人,可凶狠啦。像是狼一样。”
这可真是让人惊讶的一个说法。
陆小凤压根就没想到,居然会从许娇娇的口中听到“狄飞惊像是狼一样”的这种说法。
那么狄飞惊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很了解自己谈话的人,可以让人对他敞开心扉,可以将他视为知己好友。
但是,很少有和他交谈的对象能够了解狄飞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觉得狄飞惊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他明明很厉害,却屈居雷损之下。
雷损信他之多,大概比自己的女儿雷纯还多。
大家都觉得,到底谁会继承六分半堂,狄飞惊还是雷纯,这实在是一个很奇妙的问题。
要解决这个问题似乎很简单,只要让这两个人成婚就好了。
可问题是,雷纯是苏梦枕的未婚妻。
他们两人早在年幼之时,两家大人就已经定下了这门亲事。
雷纯丧母,苏梦枕失母,定亲的是两方的父亲。
苏梦枕的父亲苏幕遮当年还是金风细雨楼这么一个小门派的门主,谁都不会多看一眼这个小门派,可偏偏当时已经势力很大的六分半堂的堂主雷损,却看中了苏梦枕,硬是将独生女儿的亲事定给了这么一个病怏怏的小孩子。
许娇娇又打了个比方。
“他明明是狼群中的阿尔法,却偏偏伪装成了一个贝塔。”
陆小凤虽然弄不清楚“阿尔法”和“贝塔”是什么意思,但是换算一下,大概就是说的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区别吧。
许娇娇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说法有点不对,于是立刻更正了。
“我的意思是,阿尔法就是头狼,而贝塔则是头狼的追随者。”
不知道为什么,听许娇娇这么一说,陆小凤总觉得带了点香艳的味道。
大概是因为从未听说过的新名词,总是让人觉得有点浮想联翩的香艳气息吧。
他们两个人随便乱窜,结果跑到了胡人的地盘。
这地方多是从西域来的胡人,酒肆众多,廉价的笑声,廉价的胭脂水粉,但是绝不廉价的快乐。
这儿的快乐和那富贵荣华的地方是同样的。
两个人汉人误入了这胡人的地方,住在此地的胡人们也不惊慌。
他们看上去不像是那些怀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恶意的有钱人,反倒像是隔壁邻居家跑过来探险的小孩子。
陆小凤看上去年轻的很,而许娇娇更是一团和气。
倒像是哥哥拉着打扮成女冠的妹妹出来玩。
说来你也不信,打扮成女冠道士是长信公主带来的一个风气。
大概就是你穿腻了平时的衣服,换一件道袍上街,这是一种时尚,稍微有点钱的,总能攒下钱来买一套衣服换来穿穿。
而陆小凤带着许娇娇钻进了一间酒肆,他喝酒,喝的是呛死人的烈酒,而许娇娇则乖乖的啃着说不定一点也不干净的烧饼。
她不怕脏,也不怕得病。
能让她生病的疾病,也就一个感冒了。
酒肆里头,胡人的舞娘正在起舞。
胡旋舞——
听说先帝的宠妃最擅长跳的就是这个舞,长长的丝带随着身体的旋转绕着圈,一下子能转上几十圈,上百圈,高鼻深目的异族胡人舞姬,圈越转越多,越多,喝彩也越多。
歌声舞蹈中,许娇娇也没注意到,陆小凤从哪儿拿到了一封信。
信的开头是这么说的。
“梅花盗已定凶手,请速归杭州。”
之后的内容让陆小凤看完了后发怔。
他拉了拉许娇娇的衣袖,问道:“你觉得,梅花盗是个什么样心理有病的人,才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许娇娇眼前只有那舞姬转的圈数,稍微分出一点心思去想陆小凤的问题,立马就数错了,这下倒好,她认认真真的想了想这个问题。
“嗯,心理没问题的人也做得出来哦。”
“欸?”
“很多的犯人都会有童年阴影。比如说被父母虐待啊,被欺凌啊,被强|暴,猥|亵等等的过去。这种事情会对小孩子留下什么恐怖的印象都是难以意料的,尤其是熟人作案,就更是让人对他人失去信任。对他人失去信任,或许就会很容易伤害别人。可是更多的人长大之后只是小心翼翼地过着保护自己的生活,他们一直在伤害的人只有他们自己。”
“但是就算是成长的过程中一帆风顺,没有遇到任何的不幸,想要当恶人的话,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犯罪者很多都有不幸的童年,但是真的要说他们有多不幸的话,我不敢苟同。”
“如果连这种人都要同情的话,那么那些遇到了同样的事情,却拼命活得和一帆风顺长大的人一样的人,怎么能够无视那些人的努力呢?”
“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子做的人,做出了不能理喻的犯罪,只是因为他们想要这么做。没有任何其他的借口。”
陆小凤早就做好了向许娇娇求助,就会被她的长篇大论击回来的心理准备。
可他从来没觉得许娇娇的长篇大论那么的动听悦耳。
“许不高兴,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陆小凤一蹦三尺高,付完酒钱,就拉着许娇娇回了诸葛神侯府。
他要去杭州,他要告诉追命,他们搞错了情况。
他陆小凤可是有许神医开的医嘱,不照着医嘱抓药,反倒是信个江湖郎中的话,这不是有病吗?
许娇娇当然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居然让陆小凤把随便乱抓药的追命当做了愚蠢的人,她只是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附着一朵黑色的梅花。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地方有这种黑色的梅花。
那就是移花宫。
可秋天有梅花吗?
许娇娇摸了摸花瓣,这花瓣忽然碎了。
这花,竟然是用内功催出来的。
她一碰这花瓣,就碎成了一片片的粉末。
许娇娇打开了信,看着信上的内容,沉默了很久之后,站起身,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去信上说的恶人谷了。
人家连一万两的路费都掏了,她总不好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