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泗没有回应。他连手都伸不出来, 只能坐在地上抽搐。
脑海中浮现出陌生的一幕幕, 是属于被绑住的男人的记忆。他的恶意连绵不绝, 尽数翻腾, 涌向一个顶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
他的上司。
“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但是没得说啊!违反了制度就是违反了,公司愿意把这三个月的工资给你, 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中年男人的声音夹杂着油腻感, 模糊不清。句里行间的戏弄, 却是清楚无比。
“什么项目?那是团队的功劳, 你退出了自然是团队其他人分啊!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私!”
男人拳头攥紧, 气得浑身不停颤抖。办公室里不止他们二人, 助理推一推眼镜,满目淡然地坐回桌前。
男人的位置是被上司横空夺走的。四岁的女儿患了白血病,妻子离开, 家里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
偏生在这个时候,上司为了自己的前途,将男人赶出公司。签过竞业禁止协议,他不明白只会这份技术的自己,还能找什么工作来替代。
骆泗眼中闪过许多纸页。那是男人细心收集的证据,今天是他去申请劳动仲裁的日子。
支撑他走到这一步的, 不过是希望上司垮台,尝到与他同样痛苦的这一份欲.望。
恶意不是什么糟糕透顶的东西。扭曲的嫉妒, 憎恶, 渴求, 有时候是摧毁一个人的漩涡, 有时候却是催化自身前进的原动力。
现在这份原动力,却被周高远他们夺走了。
骆泗跌坐在地上。失去了对可憎之人的厌恶,男人只会自怨自艾,把一切都压在自己身上。
证据永远被锁在抽屉里,小女儿躺在病床上,而这个彻底失败的男人只能一直守着她。
没有其他排解的渠道,就像等待一张即将到来的宣判,奔赴必定的死亡。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终于从眩晕中回复过来。那只手早就不耐烦地收了回去,灰扑扑的眼睛垂下,无悲无喜地看着他。
骆泗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终于把眼睛移开,这一看便吓了一跳。被悬挂的男人早就倒在一旁,口中不断分泌出白色的唾沫。
前来救人的男人也跟着俯下身,将昏迷的人一把拉在身上:“还不跟我走?”
骆泗愣愣的看着他。男人的脸十分熟悉,和上个世界合体后的命运之子一模一样。
他的身份昭然若揭。
那只手再度伸出,停留在骆泗面前。骆泗抬起手,却想起刚才碰了男人后的那一幕,只能忙不迭缩回去。
结合刚才的警报,这人应该就是所谓的异能者。红色的警报灯依然在不停地闪烁,周高远出去了很久,连这里来人了也没回来,也不知究竟去做什么了。
见他把手缩回去,命运之子皱起眉,啧了一声。身为解救者,他看起来却没有什么责任心,见人没有求救的意思,已经自顾自转过身:“既然这样,那我走了。”
“等等!”反应过来前,骆泗已经叫了出来。命运之子疑惑的目光下,他指了指昏迷的男人:“他会怎么样?”
“会傻。”命运之子皱着眉说:“失去了自己的负面情绪,也就是失去了平衡。你见过成天乐不思蜀,一点阴暗面也没有的人吗?”他望了眼骆泗:“只有傻子才会这样。”
骆泗恍惚想起以前曾见过的精神病人。大小便失禁,只能靠人一勺一勺喂饭才能活下来——但他却笑嘻嘻的,整日瘫坐在挖了个洞的椅子上,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原来后果远比自己想象得更糟糕。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轻声嘀咕,却被男人敏锐地捕捉到。男人看了他一眼,皱起眉:“怪物做事哪有什么逻辑性可言?要么为了食物,要么为了生存。不对……”
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命运之子俯下身,死死锁定住青年。
骆泗浑身炸起寒毛。男人细细打量过他,眸中浮现出不解:“你怎么一点也不害怕?”
骆泗咽了口唾沫。他现在脑子乱得很,全是自己族群的事情。
这座基地就像一座倒置的教堂,深埋在地底。除了神像,密密麻麻的房间宛如蜂巢般络绎不绝,谁也不知会通往何处。
现在他所接触到的同类,只有管家和周高远两人能化作人型,其他的永远都是密密麻麻一团黑影。他不知道这里有多少同类,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打算做什么,是为了生存还是另有所求。
又或者,时至今日他也无法把自己和这群“影子”列为同类。
“算了。”男人眼波流转,皱起眉。他看得出来哪些东西是怪物,哪些是人类。作为民事局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人类,男人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影子里总会流淌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粘稠得像血一样的是他们的憎恶,薄薄的绿雾则镌刻了嫉妒。从来没有亮眼的颜色出现在这群怪物中间,所以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青年不是影子。
他体内的颜色,温柔而富足。好像一点负面也没有,太耀眼了。
骆泗倒不知男人已经排除了自己的嫌疑。他拍着裤子上的灰尘,慌张起身。肯定不能暴露自己怪物大佬的身份,骆泗急中生智,朝着男人的意思开口。
“请带我出去吧——您叫什么名字?”
命运之子皱起眉。他一头短发干净利落,衬得轮廓越发深邃。明明该是拯救世人的神圣职业,落在他身上,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痞气。
“宿炎飞。”他打量着青年。本来从不暴露自己的名字,此时念出来,却又无比的自然:“我叫宿炎飞。”
“宿炎飞……”骆泗嗫嚅着唇。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
“还走不走。”男人却是失了兴趣。他皱起眉:“我的小把戏坚持不了多久——很快那群怪物就会发现,这次的入侵者只有一个人。”
骆泗这才回过神。既然在影子里问不出什么,那干脆去另一方打探消息。
出了门,便是绵延不绝的回廊。回廊根本没有任何的出口,宿炎飞却早有准备,带骆泗来到墙角。
墙角摆了四块石头,中间刻有奇妙的纹路,看起来像魔法阵一样。带人站在上面,宿炎飞捏了几个手势,四周瞬间光亮大盛。
骆泗眯起眼。等光化流转过,早已来到另一座巷子正中。
“砰!”
小巷长得很高,墙外阳光正好,却并没有多少亮光洒进来。男人已经被命运之子摔在墙边,脚边还摆了几个酒瓶,看起来就像是喝醉了一样。
“你到底是什么人?”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应该表现得害怕一点,骆泗几乎把娱乐圈里学习到的知识用到了极致:“为什么会这些……魔术?”
“不是魔术。”宿炎飞拍了拍手。他转过身,挑了挑眉:“如你所见,阴暗处就是有这些怪东西存在。”
“刚才你所看见的,只是进食中的他们而已。”宿炎飞转身,朝巷外走去。他走得大步流星,骆泗跟不上,一路跑得跌跌撞撞:“那这群影子还会做什么?”
“引导。”宿炎飞说:“刻意引导出一连串的不公平,套在一个人身上,诱使他堕落……”说到此处,男人灰色的眸子眯起,唇边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知道他们最喜欢什么吗?”
“什么?”
穿过阴冷的小巷,两人来到大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阳光暖洋洋的镀在身上,驱散周身的寒气。
“杀过人的灵魂。”宿炎飞伸手拦了辆车。趁着还没坐进去,他冷冷说了句:“尤其是刚杀过的。处于肾上腺素激涌的状态,双手猩红,还冒着热气的那种,他们最喜欢吃。”
骆泗被自己的脑补吓到了。
二人坐进出租车里。宿炎飞坐在前面,报了个地名;骆泗坐在后面,很自觉地拿出零钱。
车停在一座小区前。宿炎飞拦下了骆泗准备交钱的动作,径直下了车,走向小区深处。
骆泗追了上去:“那这群影子会诱导别人去杀人吗?”
“聪明。”宿炎飞看了他一眼:“不仅如此。故意杀人,团伙斗殴,甚至是战争……”他脚步不停,走到一座居民楼前,按了一串密码:“都有他们的影子。”
从外面看是一座普通的七层居民楼,爬山虎蜿蜒在整座大楼间,满是破败的绿。走进去却别有洞天,迎面便是一座宽广的大厅,就像来到了银行办事处。
骆泗瞳孔微微放大,这里像极了他还没死前工作的地方。纯白的大厅里,许多工作人员正在忙碌。见到来人,他们纷纷停下手中动作,朝这方点头:“欢迎回来。”
宿炎飞没理。那群人皱起眉,却也没说什么,再度埋首办公桌。
“这是哪儿?”骆泗小声问。宿炎飞脚步依旧没停,穿过大厅。
听到骆泗的疑问,他微微偏过头:“民事局。”
说话间,二人已然从楼梯上了二楼。像最常见的办公楼那样,大厅之上,便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连接着数座单独办公室。
宿炎飞脚步依旧迅速,直接走向了走廊最末端。见他拉开门,骆泗有些无措地跟上去:“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多?”
见人进来,宿炎飞回身将门掩好。这应该是间医务室,病床在墙角列了一行,另一边是排列整齐的药柜。
一架圆形的床铺摆在正中央,上面悬了无影灯,还架了几座奇怪的仪器。宿炎飞走到床前,示意骆泗坐上去。
骆泗没动。后知后觉地发现整座房间漂浮着异样的紧张气息,而且那几座仪器还该死的熟悉——他有些头疼地站在门边,手暗暗搭上门把:“还没回答我呢。”
“为什么告诉你这么多?”宿炎飞挑眉。他似笑非笑,见青年把手搭上门把,眸子一下子沉下来。
骆泗尚未扭开门把,面前已是一黑。宿炎飞俯下身,俊美的脸一下贴得极近,有种窒息的美感。
“反正你也记不住。”
把人困在双臂间,命运之子称得上恶劣地咧开嘴:“记忆消除是必定的程序。说吧,你是要自己去床上躺着,还是要我把你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