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

门的那边传来沉稳的声音。

袁木低头将外套抻得更加平展,握住门把,推开了门。

进门一方是会客区域,半人高的文件柜隔开黑色办公桌,桌后的人放下钢笔抬头,目光与袁木相接。

一场不期而至的注视将时间静止。

五秒,十秒,盛逢时眨了下眼睛,切断无形的线。画面重新流动起来,袁木走进门,盛逢时起身,两人在会客区默契地站定,相距大约一米二,然后盛逢时伸出手,袁木鞠了个躬。

盛逢时收回手,朝她欠了欠身,面带微笑:“请坐。”

“谢谢,盛老师。”袁木坐进单人沙发,摘下帆布包放在腿上,从里面拿出一沓薄薄的证明材料。

盛逢时用纸杯接了两杯温水,一杯放在袁木面前,另一杯在坐下后也放在了茶几上,两个人的距离依然大约一米二。室内安静,盛逢时逐张翻看着材料,袁木喝了口水,放下杯子,过了会儿,又喝了一口。

“袁木,对吗?”

“对。”

袁木接过材料,收进包里,双手握拳放在膝上。

盛逢时:“我是邹琪的辅导员,负责学生的学习、生活等各个方面,所以从现在开始整件事情就由我来协调了,你和我直接联系,明白吗?”

袁木点头:“明白。”

盛逢时:“有一点我要提前说明,我们学院对学生不仅仅是关怀,我们也有保护的职责,在我帮助你的全部过程中,我一定是以学生的心理健康和个人选择为先的,这一点请你理解。”

袁木点头:“理解。”

盛逢时:“学校教务处的老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你也在旁边吧?”

袁木点头:“在。”

盛逢时:“除了电话里讲的,你还有什么情况或者想法要补充吗?我掌握的信息越多,越有利于我帮助你。”

袁木考虑片刻,说道:“我和我父亲都不希望打扰邹琪的生活。当初邹琪被领养我们不知情,知道这件事之后,我们一直找到今天,为的是亲眼看到她生活得好不好。如果她愿意,她的养父母同意,我们想和她相认,以亲人的身份来往。如果说,邹琪生活得好,不想和我们有往来,我们也可以接受,不会为难她或者她现在的家庭,更不会在学校闹,请您放心。”

盛逢时不由对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另眼相看,问道:“也就是说,你没有其他诉求?”

袁木抿着嘴角,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微微探身,望着盛逢时:“盛老师,能不能让我先见她一面?”

盛逢时微笑,看来她心里还是急切的啊。“关于这个问题,我认为……”

敲门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两人的谈话。盛逢时低声说句抱歉,而后扬声说:“请进。”

进来的是一个扎着哪吒头的女生,满脸笑容十分可爱,见到袁木,女生发出一个惊讶的单音“哦”,吐吐舌头躬身说:“对不起,打扰了。”

盛逢时不明显地怔了下,心想这兴许就是天意吧,笑着问:“邹琪,你来有什么事?”

登时,袁木的一双眼睛就直了。

盛逢时用余光观察着袁木,只见袁木很快敛了下眼皮,再看向邹琪时的眼神已经不那么突兀。盛逢时对她的这份冷静克制非常欣赏,同时还觉得有几分可爱。

邹琪说:“盛老师,我来签请假条,明天上午我要去做志愿者,不能参加活动了。”

“好,你到这边来。”盛逢时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签字,“表格收齐了吗?”

“还差几个人,明天下午我来交。”

“好。”盛逢时把请假条递给邹琪,“去吧。”

路过袁木时,邹琪好奇地瞧了一眼,袁木对她笑,她也对袁木笑,然后开门出去。

盛逢时坐下来,等袁木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开口道:“你看到了,邹琪是个很开朗的女生。”

袁木笑着点点头,眼睛很亮,相比之下表情倒是浅淡了些,却让人看了很舒服。

“按照你提供的证明,邹琪是两岁多被收养的,到现在有十几年了,以我的判断,邹琪应该不知道收养的事情。认亲不只是一个人的决定,还是一个家庭的决策,学院不能越俎代庖。不过,”盛逢时话锋一转,语气稍显温和,“一些基本的事情我可以先告诉你。”

袁木翘首以待。

“我先从背景说起。在全校范围内,我们法学院是师资力量最雄厚,教学成果最丰硕的学院,学校的各项评比我们学院都名列前茅。在全国范围内,我们学院也非常有声望。邹琪能考入法学院,与她的学习能力和学习环境都是分不开的。邹琪的父亲是一位律师合伙人,在业内有很好的口碑;邹琪的母亲是一位富有爱心的女士,热爱公益活动。

“邹琪的个人发展很全面,交际和组织能力优秀,现在担任法学专业一班的班长。从她的性格你应该看得出来,她的生活环境是宽容自由的,所以在你们正式接触之前,你可以不用担心这方面。既然你选择向学校寻求帮助,而不是直接找到邹琪,那么我想,你和你父亲是倾向于循序渐进的,请你相信我,同时配合我,学院会尽可能地为你提供帮助。”

袁木压不住心中感动,站起来鞠了一躬:“谢谢盛老师,让您费心了。”

盛逢时摇手说:“不用这样,关怀学生是我们应该做的。今天我会与邹琪的父母联系,定下双方见面的日期。因为邹律师工作繁忙,近两天可能没办法安排,请你谅解一下。”

袁木连忙说道:“没关系,我随您安排。”

盛逢时点头,又问道:“你现在住在哪里?我刚才看到,你的身份证住址是在易安市?”

“对,不过我现在就住在附近,过来很方便。”

“好,有进展我会及时联系你。”盛逢时拿给她一张名片,“你打过来,我存一下号码。”

袁木依言照做。

“那没别的事情,你就可以先回去了。有问题你可以随时问我,我的手机是二十四小时开机。”

“我知道了。谢谢您,盛老师。”袁木收好名片,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似乎为什么事犹豫不定。

盛逢时问:“有什么问题吗?”

袁木转身面向盛逢时,摇头,郑重地弯腰九十度。

盛逢时呆了一下,无奈也朝她弯下腰。

“盛老师,再见。”袁木这才没牵没挂地走了。

办公室的门合上后,室内安静如初,盛逢时心思放空地站着,房间中仿佛还残存袁木的片言只字,衬着袁木带进来的湿润清新的空气,让人防备不住地想要放松。

但是工作才是盛逢时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排开这少顷的分神,回到办公桌后的盛逢时立刻全心投入工作,大脑高速运转。至于袁木此人,顶多在她的脑海浅层留下一个印象。

一个让人舒服的小姑娘。仅此而已。

这个让人舒服的小姑娘现在正走在路上,想着办公桌后面的工作狂。

盛老师,漂亮。

袁木想得非常入神,在她迄今二十年的人生经历中,盛老师是她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与眼睛多大、鼻子多挺、皮肤多白等等客观的指标无关,漂亮是一种感觉——至少袁木是这样认为的。感觉的事,谁说得清呢,所以袁木认为盛老师漂亮,是一件只和她自己有关的、略带一点霸道无礼的事情。

另外,袁木仔细地回想过了,办公室门口莫名其妙的注视,是盛老师先的。可能盛老师也觉得她漂亮,这个猜测想想袁木就有点高兴。

坐公交车回到住处需要半小时左右。

目前袁木暂住在木工房宿舍,主职寻妹,副职给老师傅们打下手。这里属于袁木师伯的家具公司,专做纯手工定制家具,量少价高。根据师伯介绍,这个木工房的规模在全部厂房中最小,效益倒是设立以来一直很可观,大约是华州市的有钱人太多了。

说到华州市,这是个经济繁荣、教育发达的省会城市。盛逢时所说的易安市,则是华州市下辖的县级市之一。准确来说袁木不住在易安市区,她和父亲袁松林住在连易山镇的连易山村,那是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

稍事歇息,袁木给父亲打电话沟通认亲进展。

座机无人接听,自动挂断,说明父亲正在工作。袁木又拨打父亲的手机,这次很快就接通了。

“爸,在忙?”

“在打磨,你说。”

在工作态度上袁木完全理解父亲,因为她和父亲一模一样,喜欢专心致志有头有尾,不喜欢被打断,所以这次通话袁木只捡重要的部分说。

“我到学校和圆圆的辅导员老师见面了,”袁木开门见山,“盛老师人很好,很漂亮。”

“嗯,和老师好好相处,人家肯帮我们,要知道感激。”

袁木答应一声,接着说:“我见到圆圆了,她性格很活泼,身体也很健康。过些天盛老师安排我和圆圆的爸妈见面。”

“好,好,那就好啊……人见到就好,不要着急,慢慢来。”袁松林的声调比平常稍高,几个“好”字还发着抖,袁木只听声音就能够想象出他咧开的嘴。

“我知道,放心。”袁木脸上浮出微笑,“你先忙吧,晚点我跟你详细说。”

“哎,我这就快做完了,过会儿我打给你。”

手机返回到最近通话界面,盛逢时的手机号码在第二位,袁木选择“新建联系人”,认真输入“盛逢时”三个字,手指停顿,删掉后两个字,换成“老师”,又对照着名片将办公室电话也添加上去,最后选择“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