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并不高, 可是那语气喑哑, 太过可怖, 小儿又对周遭的气氛最是敏感,立刻被他吓得小声抽咽起来。

明知会惹他不快,我仍是走到他口中的“孽种”身前,将他抱在怀里, 轻声安慰。

卫恒气得吼道:“果然……果然是母子连心啊!”

我淡淡道:“即便他不是妾的亲生孩儿, 妾也做不到对一个无辜稚子的啼哭无动于衷。”

“你还敢说他不是你的孩子?”他嘶声道。

“妾有何不敢?陛下莫非是疑心病又犯了不成?”我亦冷声回道。

卫恒深吸一口气, “朕倒是希望这回是朕在疑神疑鬼,可是人证物证俱在, 你让朕怎么说服自已?”

“敢问陛下,是何人证、物证能证明这孩子是妾所生?”

卫恒抖着手指着我怀中的孩子,“你看看他那张脸,像不像你?像不像你那弟弟, 人都说,外甥长得像舅舅, 难道他不是……”

“陛下可是昏了头, 这天底下不乏长像相似之人, 单凭这孩子眉眼同我有几分相像,如何就能断定他是我的孩子?”

卫恒自嘲道:“朕是昏了头, 若朕不是昏了头, 又怎么会被你瞒在鼓里这么久?”

“朕昨日抓到了那个想跑的女人, 她就是这孽种口里的春姨, 也是你的旧识, 你被章羽囚禁在零陵的时候,不就是这个叫逢春的贴身服侍你吗?”

“你被关在章羽府中的那个月,是她一直陪在你身边,见你呕吐不来月信去给你请大夫的是她,得知你有孕在身精心照料你的也是她,后来你怀胎七月动了胎气早产,替你接生的也是她,替你隐瞒将这孽种偷偷送到府外藏起来的也是她!”

“难怪当日,你要我饶她一命,因为这几年一直替你偷偷抚养这个孽种,拿着你和卫玟的画像教他认爹认娘的春姨也是她!”

“她已经全都招认了,朕还搜出了你们这一对儿爹娘的画像,全是出自卫玟之手。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我坦然道:“逢春会这样同陛下讲,妾一点都不奇怪。为何昨日那样巧,这孩子撞到我身上,她又一见我们便跑,显然是故意要引陛下生疑,她早就被人买通了,在陛下面前做伪证来陷害我。至于那两幅画像,找人仿着卫玟的画风亦可以假乱真。”

“妾是您的枕边人,同您无数次肌肤相亲,妾这副身子有没有过怀孕生子,难道陛下就感觉不出来吗?”

卫恒双拳紧握,“昨晚你睡着的时候,朕点了安眠香,已经按照稳婆说的查验过你的身子了。虽然看不出有生产过的痕迹,可是逢春在供词里说,因为你是早产,胎儿甚小不足月,因此生起来极是省力,并不曾将宫口撕裂,那稳婆也说,若是遇到这种情形,单从宫口是看不出来是否生产的。”

“何况你手里又有仓公的《苇叶集》,逢春说那里头记载了一套导引之术,只消月余便可使经产妇人的身体恢复如初,宛如处子一般,你生产完后每日早晚都会各练一遍,自然将那些生产过的痕迹全都抹掉了。”

我心中苦笑,想不到这逢春的口供竟是如此滴水不漏,将所有可能的质疑之处全都提前堵上。

就听卫恒又道:“若不是你身上亦有几点可疑之处,朕又如何会信那逢春的一面之辞?”

电光火石般的,我忽然想到我同他圆房之后那个清晨,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看着我时眼底都有的那一抹晦暗,似是愤怒怀疑,又似是伤心失望……

此刻,那一抹晦暗又出现在他的眼中,他的眼里似盛着刻骨的伤痛和愤恨,唇边却挂着笑道:“怎么?终于变了脸色,看来你也想到了,心知肚明终于心虚了!”

“你从仓公那里得来的功法虽然玄妙,可那功法再是厉害,再是让你宛如处子,也并不能让你真的恢复如初,重新变成处子之身!”

我涩声道:“原来你怀疑我,你竟怀疑我同你圆房时已不是处子?”

“你那时宁肯忍着媚、毒的煎熬,也不愿与我同房来解毒,可是跟卫玟躺在同一块木板上,在江上漂了一夜后,便再也不怕那媚、毒了,还跟朕说什么是被蛇咬了一口那毒就解了,到底是真被水蛇给咬了还是被卫玟身子里窜出来的蛇给咬得?啊?你说啊!”

卫恒大声嘶吼着,吼到最后似是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地坐倒在榻上,“你同朕的初夜并不见落红,你让朕如何信你是完璧之身!”

难怪圆房后他会用那种眼神看我,竟然是因为我没有落红,可是他为何不在当时就告诉于我,我可以同他解释的,我正要开口同他说明,就听他又道。

“便是你已非完璧,朕也不在乎,毕竟之前是我没能守护住你,让你被父王嫁给过程熙,谁知道你当时在程家那三年,他有没有近水楼台侵犯过你。”

“我同自己说,只要你能陪在我身边,从今往后一心一意做我卫恒的妻子,无论身心都只有我这一个夫君,我便能将这一夜揭过不提。为怕你知道了多心,我一早就将被单换去,从不曾同你提起过此事,依旧疼你宠你,将你当成掌中宝。”

“可哪知,朕的宽容大度、毫不介怀到头来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情急道:“子恒,你听我解释,那《苇叶集》里——”

他一掌击在榻旁的案几上,打断了我的话,“别再跟朕提什么《苇叶集》!朕恨死了这本该死的册子!”

说罢,他一挥袍袖,将一个椭圆形的薄片丢到我面前,我俯身捡起一看,心中又是一沉。

这竟是那枚记载了按压穴道避孕法的苇叶,我当日一心想着不要孩子,又怕卫恒发现,便没将这法子抄录到帛书上,只是将这枚苇叶细心保管,哪知竟会在此时,被卫恒给发现了。

“你昨日说要那本《苇叶集》,朕便命人去给你找,结果却把你私藏的这片苇叶找了出来,朕这一看,才知道,难怪我们同房以来,已近四载,可你却迟迟不见有孕,朕还以为是你身子太弱,又或是朕不够龙精虎猛,原来是皆是拜这避孕之法所赐。”

“你是没服用什么避子的汤药,可是每次同朕欢好后,都偷偷用这法子,将朕的龙精弃如敝履。你不愿意替朕生孩子,是因为你已经替卫玟生了这个孽种!”

“我一心一意将你捧在心尖,爱若至宝,那么多女人对我投怀送抱,我却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女人,可是你竟然背叛我,和朕的弟弟,和你的旧情人春风一度、珠胎暗结,还将这孽种生了下来,偷偷养在身边!”

“咱们先前在邺城的时候,便将他养在邺城,等朕迁都到了洛阳,又将他带到了洛阳。难怪那告发卫玟的密折里写道,说他醉酒后常言他同心爱之人有一佳儿,而朕却没有,说朕戴了一顶老大的绿帽却不自知……”

“可笑朕当时还不肯信,只当是旁人诬告于他,还想着让他陪太后进京,同他一叙兄弟之情……若不是昨日偶然撞见这个孽种,朕还不知要被瞒多久,只怕到朕死的那一天,都会被你们蒙在鼓里!”

他一气咆哮了这么多,似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半趴在案几上,大声喘着粗气,眼中闪着疯狂的光,犹自嘶声道。

“难怪那密折上说卫玟在邺城处处僭越违制,想要行悖逆之事,原来竟是觉得朕强占了他的爱妻,害他们一家三口不得团聚。你还私藏了什么苇叶,没敢将那上头记载的古怪方子抄录到帛书上,怎么不索性将朕毒死,你们一家三口从此得享天伦!”

我见他越说越是口不择言,如同疯了一般,再也忍耐不得,端起案上一盏冷茶泼到他面上,让他冷静冷静。

那知他心中的怒火太过猛烈,直如火山喷发一般,一盏小小的凉茶泼上去也只是杯水车薪,完全不顶事。

他只呆了一呆,眼中的血色越发浓重,笑得令人心痛又令人心惊。

“好好好!甄弗,你这便是要谋杀亲夫了吗?”

我跪倒于地,哽咽道:“我同陛下做了七年夫妻,朝夕相对、耳鬓厮磨,难道这些年我们夫妻间的种种轻怜蜜爱,恩爱缠绵都是假的不成?”

“陛下辨认不出妾是否生过孩子,难道连妾对您的心意也辨认不出来吗?”

“如果陛下认定了妾是这等会和旁人通、奸、生子,甚至谋杀亲夫之人,那便请陛下赐妾一死!免得你我再这样怨恨相对,不得安宁!”

哪知卫恒听我这样说,本已疯狂的眼中却突然流露出一丝恐惧来。

他猛然起身,扑过来抱住我道:“不,不!朕是不会让你死的,朕怎么会让你死呢?”

“你当日一定不是自愿的,你当时媚、毒未清,受那药力所迫,卫玟又对你觊觎良久,强逼于你,才会……哪知却有了孩子,你那么心善,自然不忍流掉它,只能把这个孽种生下来……”

“有罪的不是你,是朕那个禽兽弟弟,还有这个孽种,朕把他们都杀了就没事了,你就会乖乖待在朕身边了……”

我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然站起身来,拨出腰间所佩的含光,朝他口中的“孽种”砍去。

想也不想,我便闪身挡在那孩子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