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邺城时,我夜夜饮泣,为我不能见母亲最后一面,为我不能在她灵前披麻戴孝。

整个程府,除了程熙,余人皆待我若三九严冬。姑氏刘夫人不许我回许都为母亲奔丧,说已嫁之女,如泼出之水,我如今已是她程家之人,当先为新丧的舅氏程劭披麻戴孝。

我只能去求程熙,可他待我虽好,百般体贴,却唯独在这件事上,任我如何苦求,就是不肯答应。

他给我在房内设了亡母的灵堂,让我每晚在屋内给母亲守灵,却就是不肯带我回许都一趟。

“阿洛,如今父亲新丧,各地诸侯皆对我程家所有之地虎视眈眈,兄长也对我这家主之位心怀不轨,当此之时,我实是不能离开邺城,陪你去为岳母奔丧。”

他不能陪我去,也不愿放我一个人回去奔丧。

“阿洛,若非老天成全,生出些变数来,你早已嫁给那卫恒为妻,若是放你一人回去,我怕他会趁机将你拘禁,再不放你回来。”

就在我绝望之时,程熙却忽然松口,愿意亲带甲兵陪我到洛城,送我母亲出葬。

再次回到洛城,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曾对卫恒许下的承诺。那时我对他说,为了不嫁给他,我会在安葬完母亲后自行从洛城离开。

现下,我另嫁了程熙,我又是否还想再趁这个机会离开?去到那处世外桃源,自由自在地过日子,赏漫山桃花,落英缤纷。

可惜,这不过是我的白日幻梦罢了。程熙带我到洛城,除了送母亲入葬外,也是为了和卫畴订立盟约,他会再给卫畴十万石粮草,而卫畴则替他攻打不服他为程氏家主,反出并州的长兄程潭。

是以,临别之时,卫畴意味深长地叮嘱于我,要我安心为程家妇,以结程氏和卫氏两家秦晋之好。至于我的嫂嫂和幼弟,他自会替我好生照料,让我勿要牵念。

这位姨父的临别赠言再一次让我明白了我的处境,我不过是一枚棋子,在这乱世之中,何去何从根本由不得自己。

于是,安葬完母亲后,我仍旧跟着程熙回到了邺城。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渐渐有些认命。

若我心悦的男子和旁人没什么分别,一样视女子如玩物如祸水,若女子在这世上必须依附男子而活,那嫁谁不是嫁呢?至少程熙待我亦是十分温柔体贴。

我本已打算为了嫂嫂和岩弟,遵从卫畴的吩咐,安心做个程家妇,却不想他和程熙的盟约却分崩离析。

卫畴拿了程熙的粮草,却不肯出力攻打程潭,在先后灭了幽、青二州的公孙瓒和刘德后,反倒转而和程潭结盟,掉过头来攻打程熙。

男人间信誓旦旦所订下的盟约就如同二八月的天气一般,反复无常,说变天就变天。什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真到了利益面前,不过是各逞心机的尔虞我诈。

于是邺城城破,而我又再一次见到了卫恒。

我抬起双手,看着他为我包扎的伤口。三年未见,这个我曾心悦的男子似乎和从前很是有些不一样了。

三年前的卫恒,其人如高山上万古不化的冰雪,永远的拒我于千里之外,多一句话都不愿同我讲。

可是现在的卫恒,不光话说得多了,且话风也和从前大相径庭,不见清冷淡漠,而是戾气满满。

可他若仍是这般厌憎于我,又为何要替我亲自包扎伤口呢?

此后数日,卫恒再没来过,而我则被拘禁在房中,不许出门半步,只有一个陌生的婢子相伴。

这间居室并非我素日所居,除了一床一榻一柜,并一副奁镜外,再无其他。

身为阶下之囚,我又何来心情对镜理花黄,每日枯坐窗前,看窗外云卷云舒,不知未来等待我的命运又将如何,程熙又是否能留得性命。

我手上的剑伤并不十分利害,数日之间,便已痊愈,那婢子见我手上的伤好了,不知从哪里捧出一张琴来。

“夫人若觉得闷在这房中无聊,不妨抚琴一曲,聊作消遣。”

我先前的寝居之中,摆满了瑶琴。程熙知我爱琴,为讨我欢喜,曾送了十数张琴给我,可是这婢子捧来的琴却不是其中任何一张。我问她这琴从何而来,她却闭口不答。

说来奇怪,我自幼抚琴,种种琴曲指法早已烂熟于心,手指甫一触弦,便指随心动,琴曲应声而出。

可是这一回,我的指尖方一落在琴弦上,便忍不住颤抖起来。

我心中一慌,似又有人拿了把大铁锤朝我心上狠命砸下,天旋地转间,眼前一花,竟似看见另一个我,亦是坐在琴案旁,却不抚琴,只是呆呆地看着双手发呆,只见那掌心并指端上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伤的极重,显是再也不能抚琴了。

“夫人,您怎么了?夫人?”

那婢子似是被我吓坏了,扑到我身边,轻摇着我,连声问道。

我睁开眼睛,那些幻象立时消失不见,我看向自己的双手。十指尖尖,不见半点伤痕,只在双手掌心各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再过上些日子,便是连这一丝浅淡痕迹也会消失不见。

想是当日我替程熙挡剑时,卫恒弃剑弃得及时,伤我并不甚重。那若是……

若是他当日并不曾及时弃剑,那我所受之伤会不会就如同方才幻象所见,深可见骨,一双手从此废掉,再也不能抚琴写字。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您可别吓我啊,夫人,婢子这就去喊人来。”那婢子仍在我耳边聒噪。

我一把拉住她衣袖,“不要,不要喊人来。我并无大碍,只是忽然有些头晕,躺一躺就好。”

那婢子扶我到榻上,替我盖我锦被,仍是放心不下,索性就守在我床边。

我心头莫名沉重,懒得再去理会她,转身向里,又将方才所见幻象细细回想了一遍,越想心中越是害怕。

就在数日前,我的眼前亦曾闪过一副幻象。那时,我正要同程熙共饮合卺酒,忽然卫恒突然出现,抢过程熙手中的半片匏瓜,沉声道:“邺城已破,汝安敢夺吾之喜酒?”

其实那并不是所谓幻象,而是我前一晚所做的一个漫长无比的噩梦中的一幕。

直觉告诉我,我方才抚琴时所见的那副幻象,当也是当晚所做噩梦中的一幕。

那究竟是个可怕的噩梦,还是预示我未来命运的示警之梦。

可若是果如梦中所示,卫恒在我和程熙洞房之夜攻入邺城,同梦境相合。可为何我又并未如梦境所示,被卫恒手中长剑废去双手。

我为何会在同程熙大婚前一晚做了那样一个奇怪而可怕的梦,它到底只是一个噩梦还是……还是当真暗藏什么玄机?

我苦思冥想,竭力想再回想起那梦中所见,可惜思来想去,除了梦中那窒息绝望之感始终挥之不去外,却再也想不起其他。

不知不觉间,我昏昏睡去,在半睡半醒间,隐约似乎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说着什么,却怎么都听不分明。

只能看见一个素衣女子躺在一口薄棺之中,糟糠塞口,乱发覆面,瞧着甚是凄惨。

明明我看不见她的脸,可我就是知道,那个躺在棺中的女子,不是别人,就是我——甄弗。

那个躺在棺中的女子,竟然是我?

我心中悚然一惊,耳畔那一团模糊的沙哑语声,终于能听得分明。

“她到底是何病症?”

极为不耐的语气,是卫恒的声音。

他在我房中做什么?

被他这一吓,我彻底从半梦半醒中醒了过来,这才发现,不只他在我房中,在我床前还坐着个青衣老者。

他一手搭在我左手手腕上,见我醒来,朝我微微一笑。

“还请夫人勿动,容老朽再细号您的脉像。”

他仔细替我号完双手脉象,又絮絮问了饮食头身种种,又沉吟半晌,方道:“从脉象上看,并无大碍,似是受了些惊吓,并不要紧。”

卫恒沉声道:“可还有其他病症?”

“夫人只是气血有些不足,十个女子中九个均会如此,算不得什么病症。”

那医者不以为意道,却在触及卫恒的目光后,立刻改口道:“在下这就给夫人开些补气血的上好药材,好生调养。”

卫恒朝他略一颔首,回过头来,目光在我面上略停了停。

见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便问道:“将军此举是何用意?”

我不过略有些头晕,他就请了个大夫来替我诊脉,这份厚待,我自认消受不起。

卫恒眸光一闪,不再看我,转而落在案上那张琴上。“攻打邺城前,父亲严令,城破后定要善待夫人,不可让夫人受到任何损伤。”

“我此来邺城,已是违抗父亲的军令,若是再不能护得夫人周全,只怕又要被父亲重重责罚,蜗居于府中养病。”

我胸口一滞,三年光阴已过,对我当年“逼婚”之事,他却仍旧耿耿于怀。

也是,以他和我之前的仇怨,若非卫畴有令,他又岂会在乎我的安危。

卫畴又因何严令要善待于我,是谢我三年前的“和亲”之功,还是又打算将我这颗棋子许嫁给旁的什么一方诸侯。

却不曾想到,卫畴竟会将我嫁给——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