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叮——”

急促的电话铃声像催命的鬼声一样传来,王焕之顿时从床上弹起来。他跳起来,鞋也没穿,直接冲到书房。他放下电话,才发现宜室正站在他的身后。

“谁啊?”宜室裹紧身上的毛衫,冻得发抖。

“没什么。”他躲避开她的目光,“快去睡吧。我要出去一趟。”

“这个时候,这么晚吗?”她挡在他面前。

“……是。”寒冬腊月的十二月,汗水从他额头滴落。

不是热,是怕。怕到极点,汗如油。

“焕之,不可以不去吗?”

“不行。”

再怕也顾不得,他机械地换衣、穿鞋。

宜室一直把他送到门口,“……我不会问你去哪,和谁见面。可请你也不要骗我,好吗?”

他点点头,“好。”

时间已到午夜,最后一丝微温的暖随着他的离开消失在微凉的夜风之中。

她叹息一声,亦不知道在叹息什么。心里空落落的,落空空的。仿佛三四年的时光都化成指间的流沙飘散而去。

小车在午夜的长街上疾驰前行,街边昏暗的路灯照在人脸上、地上、建筑上、把一切都镀上清灰,变成狰狞的白色。

人间即是地狱,走在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是魔鬼。

王焕之将车停在日本领事馆前,刚跳上台阶,就看见玉支。她靠着墙站在门口,深冬的寒风里,穿着一件暗红色黑色牡丹过膝盖长旗袍,手里叼着香烟。

“你可终于来了。”

“大佐到了?”他问。

“是。”玉支吐出一个大烟圈,“在办公室。”

王焕之眉毛跳起,目光移向楼梯。他刚抬脚,突然感到胳膊上一紧,袖子被玉支扯住。她没有直接看他,只用用严肃的口吻在他耳边说道:“我上次和你要提防身边人的事,你怎么一点没放心上?”

他喉头紧缩,低声问道:“怎么呢?”

“今天下午上官嘉禾是不是去了你那,他和你说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没有一点数吗?”玉支缓缓在前带路,“待会说话小心一点,不管大佐问你什么,都不要企图骗他。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

沉默着走上楼梯,王焕之的脚在楼梯上崴了一下。怔忪间心就那么一直坠到谷底,不祥的预感直冲到脑门。

“焕之君,你要沉住气。想一想上官宜室还有你母亲。如果你今晚不能取得大佐的信任,她们的处境比你更危险。”

玉支的话像给他注入一剂强心针。他奋力站起来,挺直脊梁。让自己绝不能软弱,绝不能趴下!他身后有着需要他保护的人。

“大佐。”玉支轻敲三下门,轻声说道:“焕之君来了。”

“让他进来。”

“是!”

他深深吸气,铜质的弧形把手触手生凉。玉支在他背上暗暗使力,将他推了进来。

王焕之脚步踉跄,随之走入一间光明亮堂的房间。齐藤大佐正坐在沙发上。

“大佐。”

王焕之弯腰向着沙发的方向深深行礼。齐藤健三是他的老师,也是带他脱离苦海的人。他教他射击、格斗、还教他舞蹈和喝咖啡。给予他名字,更给予他身份和念书的机会。

“呵呵,”齐藤用生硬得含糊不清的中文说道:“你来了,焕之君。”

“对不起,属下来晚,让您久等了。”

“不晚,温柔乡是英雄冢。你能来就不错。”

齐藤身材瘦长,面容冷峻,一双眼睛比北极的冰块还要寒冷,让人不敢直视。即使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依旧板正地挺直背脊。他是一名军人,更是一名以军人为终身事业的职业军人。当他不说话的时候不一定是生气,但微笑的时候常常代表有可怕的事将要发生。

冷汗从王焕之背脊上颗颗滚落,后悔自己的鲁莽。他大意,以为搬到日租界,把宜室隔离起来就万事大吉。

“焕之君,请坐吧。”齐藤指了指对面的沙发,“我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五年还是七年?时间过了这么久,我相信你的想法和心意也与当初发生改变,现在正好是我们畅所欲言的时候。”

王焕之无法拒绝,麻木地坐到他的对面。脑子里挥之不去,不停出现的全是宜室坐在沙发上打毛衣的温馨场面,他心乱得就像绕在一起解不开的线团。此时此刻,唯有一个想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取得齐藤的信任,保护宜室。

齐藤大佐拿起茶壶,斟满一杯茶水递到他的面前,“焕之君,我们是不是快要喝你的喜酒了?上官家的小姐姿色颇好,是难得的佳人。我以茶代酒,敬你!”

王焕之如何敢接,马上站起来,“大佐!请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和上官宜室是绝不可能结婚的!我和她在一起,是为了完成任务!”

他知道,唯有和宜室把关系撇得越干净,越对宜室有利!

“只是任务吗?”齐藤的寒冰脸上显出一点古怪的笑容,“她可是很可爱的姑娘啊。”

“在我心目中她只是愚蠢支那人。”

齐藤笑起来,把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再次说道:“坐吧。不要紧张。你说的很对,支那人不仅愚蠢,而且倔强。特别是上官家的人,男男女女从上到下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齐藤突然提起上官家让王焕之心头一荡,再想到进来前玉支的提醒。他马上主动说道:“大佐,我有重要情报要向你报告。”

“什么情报?”齐藤面不改色。看着王焕之的时候,眼目中是猜度和探寻。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就看这位属下是把实情秘而不告,还是向他坦诚。

“昨天下午上官嘉禾来找我,他无意中告诉我,上官厉下周要去刺陵督军!”

“是吗?”齐藤未露任何惊喜意外之色,只把身体在沙发上挪了挪,淡淡道:“既然是昨天的情报,你为什么现在才报告?”

“因为当时……我不能确定消息的真实性,而且我刚好要打电话的时候,宜室就进来了……”

“哈哈,果然还是女色重要啊。”

王焕之脸颊潮红,又不敢露出半点胆怯和退缩。

万年冰山的齐藤微微笑了起来,“我说的没错,温柔乡是英雄冢。来,焕之君,我让你认识一个人——”说着,他拍了拍手掌。侧门应声打开,里面走出一个身姿婀娜苗条的女孩。她笑眯眯地走到齐藤身后。

王焕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齐藤拉着女孩的手,道:“焕之君,这是谁,你应该不陌生吧。不过我还是要重新介绍一下,因为你认识的她只是中国身份的她,她还有一个日本身份——齐藤乃花。乃花是我的侄女,也是你家的女佣——小巧。”

小巧一改在家时的羞怯,落落大方地说道:“焕之君,很高兴能用真实的姓名和你见面。我是齐藤乃花!”

“真的幸会。”王焕之从喉咙里挤出四个字。实没有想到,小巧会是潜伏在他身边的奸细。这么多年,他一点知觉都没有。他还以为是鬼三。

也难怪他想不到小巧,这个羞怯的乡下女孩轻灵如猫,存在感极低。昨日他和嘉禾的谈话也许是被她偷听,也许是她在家里安了窃听器。想到这,王焕之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焕之君,把上官厉下周要去刺陵的消息告诉王靖荛吧。他早就想暗杀上官厉,这是最好的机会。我们会为他提供帮助。支那人先去狗咬狗好了。等到王靖荛接管了松岛,我们下一步再除掉他。正应中国古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齐藤手指轻轻敲打着皮质沙发,脸上浮现阴剧毒无比的微笑,王焕之硬着头皮回答个“是“字。

乃花笑吟吟的对着王焕之说道:“焕之君,我昨天下午已经借由你的名义给王靖荛发了电报。你不会怪我多管闲事吧?”

王焕之一愣,马上说道:“……不会。乃花小姐当机立断做得很好。”

乃花笑道:“我看焕之君对上官宜室……嘻嘻。若不是动了真情,就是演戏高手啊。”

“当然是演戏!”王焕之正色,“我时时刻刻都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和祖国。”

“那就好!”齐藤拿起茶杯,轻抿一口,“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上官厉一死,你和上官家的故事也要告一段落了。去吧,把该收拾的收拾,该解决的解决,尽快回到松岛,回到王靖荛身边。”

“是。”

寒风恻骨,冻得他像发硬的木头。

是他太天真。

王焕之头重脚轻从齐藤的办公室出来,齐藤乃花跟在他身后,他心里便有再多的纠结和不驯也不能表现在脸上。

“真可惜,”齐藤乃花背着手,摇晃着小脑袋说道:“虽然我们住在一栋公寓,却不能一同坐车回去。但我想,以后一定有这个机会。焕之君,你说,是不是?”

“能和乃花小姐共坐一车,是我的荣幸。”他挤出笑容,“我希望那天能快点到来。”

“你真会说话。”齐藤乃花笑得如朝花绚烂,她伸出白瓷色的玉手,“焕之君,明早见了。”

“明早见。”

握住的小手柔软如绵,他却觉得好像握着一块冰,一直侵寒到心里。

王焕之撇下齐藤乃花,率先走下台阶,径直踏上停在街边的小车。他回头看一眼,玉支的旗袍隐隐浮现在大门里的暗影中。

他摇摇头,咬唇登车而去。

一夜无眠,王焕之了无睡意。他睁着眼睛一直看着身边蜷缩的宜室。白瓷般的皮肤染着淡淡的红色,像变色的苹果,看上去好看又诱人。

他伸出手用手背轻轻在她脸上摩挲,他的内心翻江倒海一样难过。疯狂地叫嚣着,要把她摇醒来,要把一切告诉她,请求她的原谅,然后带她离开。

风暴将来,他只是静静的躺着,眼睁睁的看着,任窗外的狂风暴雨朝她吹降过来。

他是爱她的,绝对是的。可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