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不知道?”

雷心存扫了她一眼,鄙夷地说道:“因为你没有陪司令睡过一夜。”

“你——”张丽君气坏了,走过去狠狠打了雷心存一记耳光。

昨天洋装店回来后,张丽君就憋了一肚子火。莫名其妙的女人,司令也变得莫名其妙的,破天荒的让她留宿一夜。她还以为是她得他的欢心,未来可期!没想到一大早又被雷心存奚落!

张丽君咬着唇,双手环胸在房间踱着小步,“雷心存,我问你,昨天洋服店门口遇到的女人是谁?”

雷心存脸上还印着红红的五指印,同样心里火气狂烧,“请问,你问的是哪一个?”

“哪一个?”张丽君气道:“捡我手袋的!”

“她上官博彦的太太——惠阿霓。”

张丽君冷笑,原来是她!上官家的少奶奶,江苑惠家的大小姐,难怪说起话来底气十足!

如果她是惠阿霓,那么——

电光石火之间,张丽君像被电触到一样,嚷道:“惠阿霓身边的女人——”

雷心存昂起头,掷地有声地说道:“那是上官宜鸢小姐。”

袁克栋绕着松岛的大街小巷跑了四十分钟。从二十岁开始一直坚持的习惯。多年的坚持让他跑步的速度比一般人都快,年轻的小兵在他身后追得气喘吁吁,很快被他甩开,渐渐不见。

安安静静的街道,他漫无目的地跑步向前。

跑到路的尽头就拐弯,再到尽头又拐弯。直到一个穿蓝裙子、童花头背土布书包的女学生和他擦肩而过时,他才惊然停住脚步。

他居然不知不觉来到松岛女校的门口。

三三两两的女学生,手牵着手,嘻嘻笑笑地向他围拢过来。

她们笑笑着看他,每一个女孩都长着相同的一张脸。

每一张脸都在向他靠近,他往后退着,她们相逼过来。

他闭紧眼睛,用力甩了甩头。再睁开眼睛时,女学生都消失了。

街道依旧空荡荡的,学校大门紧闭,透过满是铁锈的大门。可以看见里面衰草枯杨,早已荒废。

战争征走所有的新鲜生命,男孩女孩都去了战场,校园里早没有了学子。如同他的心,爱情死了,剩下空壳。

战后一切都要重建,比起重建生活,重建人的信心才是最重要的。老帅不在,新帅当家。为了稳定民心,上官博彦制定一系列的新政。

为了配合新政,各级机关都被动员起来。妇女共进会组织了一场“抚恤烈士、关爱遗孤”的公益活动。广邀各界人士、各级名流前来参加。

大家同为中国人,自然是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活动现场气氛热烈,人头涌动。

袁克栋作为一名公众人物,有头有脸。这种活动一定是最重要的座上宾。

七月的盛夏,户外的烈日灼人。晒一会儿就足叫人大汗淋漓。

张丽君大呼吃不消,脸上的妆被汗水冲得像鬼一样,早躲到阴凉的室内。

袁克栋坐在特意为他安排的树荫底下,热固然是热,到底不会有阳光直射。他的位置很好,能够俯视全场又不被人发现。

他撑着下巴,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一个身影。会场中央一个忙着为孩子递荷兰水的女人。

她今天没有化妆,脸上很干净,阳光把她的脸都晒红。

记忆中,她就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在乎自己的容貌。而且她有皮敏感,很怕阳光。

他克制地偏过头去,强迫自己不去看她。心里又不由地想起洋服店里女人们的闲聊。

她们说,她变了,变得不再像她。

那么,她会像谁呢?

过去的她确实不会容许自己在烈日下暴晒,她钟爱自己的容颜胜过世上的一切;她也不会不化妆就出现在大家面前;她更不会让面黄肌瘦,看上去像得疟疾的孩子碰触她的手和裙子。因为她根本不喜欢小孩,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怎么欢喜。

全世界她最爱的人永远都是她自己和那个唯一的男人。

他的手指无意识在鼻尖前摩擦,淡淡的汗意在掌心蔓延。目光不知觉地又朝她的方向而去。

这次,他没有看见想看见的人。

她不知去了哪里,直到活动结束都没有出现。

他的心里有些失落?

不,他不会承认的。哪怕答案明显得要从他的心里跳出来,他的表情依旧是平静。

返程的时候,张丽君不知跑到哪里。他坐在车上等了许久都不见她的人影。

雷心存找了好几趟都一无所获,正当他要发脾气的时候,车门开了。

惠阿霓笑盈盈地出现在他面前,“车里还坐得下吧?我们的车里满了,加个塞!”她不由分说,从身后拖出一只细白的手腕,随后上官宜鸢被强行推到车上。

“知道去上官家的路吧?”惠阿霓笑着对雷心存说道:“你不知道的话,可以问问袁司令。”说完,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

这,这怎么回事啊?

雷心存回过头来,看看后座上面红耳赤的上官宜鸢,再看看面无表情的袁克栋。支支吾吾说道:“司……令,张小姐还没上车呢。”

车外的惠阿霓听见后马上说道:“张丽君小姐好像吃坏肚子,现在正在厕所出不来。你们先回去,我会安排人把她送回去的。还有袁司令,你可一定要把宜鸢送回家。如果你半路抛下她,她就得一个人走路回家。”

说完,惠阿霓潇洒地转身,留下一个背影。

雷心存手把着方向盘,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车厢里的气氛无比尴尬,上官宜鸢尽量微缩着自己的身体。她没有看他,低着头,右手使劲抠着车门。

她变了吗?

他讥讽地想:不,她没变。依旧如此讨厌和不喜欢他。

“如……如果不方便……我……”她低着头,手指握在车门上,作出要逃跑的样子。

一瞬之间,他倾身过来。猛然把她打开的车门陡然关上。大喝一声,“雷心存,开车!”

“是。”雷心存一踩油门,小车飞飙出去。

车厢里的气氛从尴尬渐渐变成诡异,雷心存很想回头看看身后是不是有坐人。

他们不说话就算了,连呼吸声也没有吗?

雷心存有胆想一想,没有胆子真的回头。他恨不得自己现在消失才好。车开得飞快,几乎是飞到市区,直冲到上官府邸门口。

平安到达目的地后,雷心存长舒口气,刚想伸手开门。

“上官宜鸢,你应该是有什么事有求于我吧?”袁克栋的声音让雷心存汗毛都竖起来,他僵硬着身体,只听袁克栋继续说道:“不然,你不会这么千方百计的引起我的注意。”

雷心存不敢回头,不敢多问。接着身后传来一阵骚乱、拉扯和低呼,衣帛撕裂的声音,接着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空气又变得静极了,偶尔传来两声女人的抽泣。

“上官宜鸢,别在我寒了心之后又来撩拨我。因为这后果是你承受不了的!”

上官宜鸢抓着衣领,跌跌撞撞下车而去。

她走了,进了门,消失不见。

车里袁克栋发出怒吼,在狭小的车厢里重重踢了两脚。

长眼睛的都看见,袁克栋心情恶劣。

他不说话,脸黑比锅底。偏偏回来后的张丽君缠着他又哭又闹。说来说去,不外乎大骂惠阿霓不是东西,上官家没一个好人,连起伙来坑她云云。

袁克栋忍无可忍,吩咐雷心存把张小姐送回平京。

听见要把自己送走,张丽君这可才慌。不停地哀求他不要这么狠心。眼看他下定决心,知道回转无望,张丽君磨磨唧唧收拾一夜的行李,能带走的细软没有落下一样。

袁克栋没有理她,早晨六点雷打不动按时出去晨跑,依然是在半路甩开随从。

六点四十,袁克栋结束晨跑回到帝花饭店时,远远看见雷心存在大声呵斥被他甩掉的小兵。两个小兵脸上一左一右肿得老高。

“雷心存!”

“司令,早!”雷心存挺起肚子,向他敬礼。

“张丽君走了吗?”

“张小姐已经送走了。”雷心存回答。

袁克栋点头,往饭店里走。没有留意到他的侍从官正跟在正他身后,一脸焦色,欲言又止。

他的习惯是晨跑回来,洗澡更衣,七点半准时早点,读报。

“司……司令……”雷心存紧赶慢赶追着袁克栋的脚步上了台阶,步入电梯,“司令,今天……要不我们先在楼下吃早点,怎么样?”

袁克栋一边解开袖口的纽扣,一边疑惑地看着雷心存。

“你是今天才跟我做侍从官的吗?”

“不是。”

“是想去后勤部门?”

“不是、不是。”雷心存吓得连连摇头。

“那你啰嗦什么!”打开房间的门,袁克栋脱下衬衫交给雷心存,问:“洗澡水放好了吗?”

雷心存低着头,接过衬衫。袁克栋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女声。

“洗澡水,已经放好了。”

他浑身一震,肌肉在瞬间变得坚硬如石块。他转头看向房间窗下圆圈沙发上的女子。

倾世的美貌,妖娆的身姿,暗蓝色的阴士丹旗袍,袍领上缀着的硕大美玉。

不是上官宜鸢是哪个?

有时候,简单到极处,亦是一番风景。

上官宜鸢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消遣画报放在身边的小几子上。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说话时,她的目光并不直视于他,而是看着画报上的红男绿女。

袁克栋的脸如寒冷笼罩,生硬地说道:“有什么话等我洗完澡,出来再说。”

他径直走入浴室,让冷水冲刷在身体。他拼命压抑自己的怒火,把拳头狠狠砸在墙壁上来发泄。

没想到,过了两年,他对她的怨恨依旧如此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