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新住处的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沐秀儿从梦中醒来时,本能地就翻了身,手却没能如往日般抱到人,眼睛睁开,看着空空的半张床,她愣了那么一下。
昨儿,张逸虽粘得紧,可到底还是乖乖回去睡了。
翻了个身,沐秀儿看了看窗,外头已经透出光亮了,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侧耳细听了听,没有动静,又走到墙根边上,她拿手摸着墙,她和张逸之间,就隔着这么一堵墙,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重新一起住,她叹了口气,可想到张逸说的话,又有了信心。
穷苦人家都是早起惯了的,可是,有钱人家却没那么早,同在一个院里,她唯恐惊扰到了沈夫人,穿上了衣服,沐秀儿把床都整理好了,只能干坐着,可就这么等着她又不习惯,闲不住,忽地想起了春晖说的话,于是走到柜子前,找出了针线篓子,心里盘算比划了几下,又停了下来。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了声响,沐秀儿忙站了起来,悄悄推开窗,透着窗缝往外瞧,春晖端着水正往主屋去,她敲开了门,封三娘从里头出来,拿了水进去,随后春晖又往这边走,沐秀儿一愣,头慌忙地缩了回去,不再看,只留心外头的动静。
果然,不一会儿,沐秀儿就听到了春晖在敲隔壁的门,不多时又听到春晖说:“少爷安,夫人已经起了。”
“娘已经起了?秀儿那里我来叫,你去端些水来,我就在她那里一起洗漱。”张逸的声音很快传了进来。
“是。”春晖应了。
沐秀儿听到了这对话,知张逸要过来,忙跑去开门。
张逸其实也早就醒了,想要过来找秀儿,又怕被她娘看到,反而对秀儿没好感,只能耐着性子在房坐等,吩咐完后,她三两步就走到隔间,刚要敲门,手才抬起,里头已经开了门。
两人眼儿一对,不自觉地就笑开了,张逸走了进去,先问:“昨儿睡得好不好。”
沐秀儿点头:“挺好。”见这人衣襟子没拉齐,很自然地伸手为她整了整。
张逸由着她弄,眼儿瞧见被褥都已经整放好,知她起得早,又说道:“原来你早就起了呀,我也是呢,亏我还隔着墙头,偷听了几回。”
沐秀儿听她和自己一样,脸上的笑不由得更灿烂了些。
正在此时,春晖端了盆提了水进来,见两人站得近,只作不知般笑道:“沐娘子早。”
沐秀儿忙应了声早,看着春晖把洗漱用品全都放到桌上,她不习惯别人伺候,“劳烦你了。”她说着就要过去,搭把手。
张逸却将她拉住,“春晖,你去帮三娘吧,这里我们自己来。”
“是。”春晖福了福,就退出去了。
沐秀儿看着张逸,自打这人恢复记忆认了亲,也不是头一次见她支使人,只是,这样的她和记忆中事事亲力亲为的人儿,总让她觉得有些不同。
张逸并不知她所想,亲自拿了巾子,打湿拧好,展开了递到秀儿面前:“来,你先洗洗。”
接过巾子,看着她那满是笑容的脸,沐秀儿那才升出的点点陌生感觉没了。
两人一起洗漱好,张逸拿着梳子,要沐秀儿给她梳头。
沐秀儿接过梳子,帮她拆了发,重新梳理,梳到一半,忽地想起,刚救起这人时,她连头都不会梳,不禁开口问道:“以前,你的头发都是谁给你梳的?”
张逸眯眼享受,也没深想老实答道:“小时候,我娘给我梳,大了就我自己梳。哦,封姨也给我梳过。”
沐秀儿微微抿起的唇角,不自知地上挑了一下。
都弄好后,沐秀儿习惯性的就要去倒水,张逸再次阻止她:“放在那里吧,一会让春晖收拾。”见她有些犹豫,于是解释道:“秀儿,以后你跟我回去了,有些事就得慢慢适应,咱们二房人口简单,但是,排场还是有的,家里头大小丫头,各处的婆子小厮,只是内宅,零零总总加起也有十来个。”
沐秀儿自是晓得她家会有下人,只是,农家小户清贫惯了的她乍一听有十来个下人,还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张逸一笑,往外头看了看,见没人,于是小声道:“因为我身份的关系,家里的人口已经算是少了,其他几房,但凡生意做得稍好些的,远不止这个数。”
沐秀儿想到她曾经说过的那些事,脸上认真了起来。
“往后,你进了咱们张家的门,就是少奶奶了,我知道你不习惯,可是,有些事,你就得给下人去做。”所谓奴大欺主,张逸很清楚,就是在现代,太好说话的老板一定不是个成功的老板,想着不由得轻叹了口气,拉起她家媳妇的手:“往后的日子会有很多的地方,会和咱们过去不一样,要委曲你了。”
沐秀儿轻摇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按你这么说,以前可不就是我委曲了你?”
张逸知她这是故意宽慰,不争也不辩,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口,只是越发的决心将来一定要让她过得开心快乐。
都洗漱打理好了,张逸看了看外头,见春晖从正屋里走了出来,窗也都打开了,她便带着沐秀过去请安。
正屋内,沈夫人已梳妆好,端坐在椅上,张逸带着秀儿进去后,见到母亲,先行了礼:“娘早,给娘请安。”说完,她笑嘻嘻的站好,等秀儿说话。
沐秀儿也跟着行了礼,抿了下唇,开口请安道:“夫人早。”
张逸听她叫夫人,立即侧过头看她。
沈夫人听她仍称自己为夫人,眼皮儿抬了抬,见她说完了话,站在了女儿身边,虽仍有些拘谨,可人站得笔直,眼眸闪过一丝赞许,应道:“你也早。”说完又对封三娘说道:“三娘,你给宝儿症症脉吧。”
封三娘点了点头,走到张逸身边,伸手按到了她的腕上。
沈夫人看着那两人,眼角余光仍时不时瞟向沐秀儿。
“昨儿,可还头痛过?”封三娘症完了脉,又抬手,在张逸脑袋几处穴位上轻按。
“没有。”张逸很是配合。
“夜里睡得可好。”封三娘再问。
张逸抿了下嘴,“不是很安稳……许是择床。”
“可觉得里头痛?”封三娘又在后脑痛处按了几下。
自始自终眼都瞧着那两人,听到这一问,沐秀儿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张逸认真感觉了一下,说道:“不痛。”
封三娘凝眸想了想,“看来是不需再施针了。”
沐秀儿听到这话,松了口气。
“我一会配副药,喝上一阵子再瞧瞧。”封三娘收回了手认真说道。
沐秀儿忍不住插了句嘴:“镇上庆余堂的药材是最好的,可以打那儿买。”
封三娘倒也不恼她无礼,反而笑着说:“是吗?那倒好,不如回头沐娘子带我过去?”
“不用那么麻烦的,封姑姑只管写了方子,我这就过去抓。”沐秀儿有些心急。
“这会儿,怕是铺子还没开吧。”封三娘又说了一句。
“庆余堂是老字号,铺子里就是在夜里也有小伙计当值的,若是急着抓药,直接叫门就是了。”沐秀儿解释。
“宝哥已无大碍,不需那么急的,”封三娘说完,似不经意地看了看沈夫人。
沈夫人终于开了口,做出了决定:“就按着三娘的意思吧。”
沐秀儿听沈夫人说话了,这才不做声。
张逸敏感,怕气氛尴尬了,忙笑着打圆场:“不说药了,听着都觉得苦,不如让春晖拿早膳过来吧,我都饿了。”这般,先前的事也就岔了过去。
早上这顿比昨晚上的要吃得轻松了许多,吃完了饭,按例小辈要陪长辈说说话。这次,沐秀儿倒也被留了下来。
“既然,你头已经没大碍了,一会就去铺子吧,把该了的事都给了了,你那东家那儿,也该早些和人说清了,莫要拖着。”沈清娘嘱咐女儿。
张逸点了点头:“今儿,等有了空闲,我就过去拜访,娘,要不一会儿,让秀儿跟我一起过去吧,家里其他的东西也要收拾收拾,回头好搬。”
“不急。”不料沈清娘却一口否定。
“娘。”张逸下意识就叫了声。
沈清娘却是不急不慢道:“先前不是说了嘛,你封姨要去给你抓药,秀儿要带她过去不是?”
张逸生生咽下了脱口而出的话,封三娘医术高明,买药这事哪还需要秀儿陪的,只是,她敏感地抓到了母亲话语中的不同,她不再称秀儿为沐娘子了,心中一动,忙应道:“是呢,我差点就给忘了。”
沐秀儿本就将自己当作陪客一般静静无声坐在边上,这突然被点到了名,再看沈夫人拿眼瞧她,人立马坐得更正此,连连点头。
封三娘坐在边上,看着沈夫人,眸底闪过一丝笑。
张逸来到了锦绣坊,昨天动静闹得大,店里小伙计,不免关心了几句,略机灵的那个,更是对这位掌柜的身份隐隐生出了几分猜测。
张逸很是坦然,拿话应付了过去,又掏了钱,说是要给他们中午加菜,自是皆大欢喜。
一个早上只做成了一笔买卖,点了货,清理了一下账目,得闲时张逸心里盘算开了,她想等铺子关了门,先不回去直接到谢家走一趟,除去这些,还有乡下的房产要考虑,秀儿要是跟她回去,这老宅肯定是不会卖的,但空关着总要有人帮忙看房子,好在有高家人在,应该无事,至于买下的地,眼下卖一是太急,二是季节不对,怕是难有人接手,亏本生意她是不做的,再说杨家人还指望着明年呢,反正她也不差那么点钱,倒不如和顽二一样,让杨家人继续种地,收成让村长管理,润利做学资,秀儿爹娘的坟都在这儿,两地来去不便,看在这事上,总也除去高家,村里人有个看顾。
她正想着,忽地眼前光亮一暗,只当是有客人,她抬起头,待看到来人时,张逸本欲招呼的话,卡在了半道上。
“闲庭。”许逸不知何时站在了面前。
张逸略稳了稳心神,昨儿个见了人,还没说上几句,她就犯了头痛,不想他竟然这么快再找上门,心里虽明白这事还是早些说开的好,可真面对了,总还是有些底气不足的,“表兄。”
听他这么叫,许逸脸上的笑微一僵,沉默了一下,他重新开口,小声问道:“闲庭,可是,还没全记起来?”
张逸见他这样,不由得心里生出淡淡怅然,儿时,她一口一个表兄地叫着,后来,入了学起了字,她就再不叫他表兄,只因为张家那些个亲戚与二房关系不好,偏生她堂兄弟又多,平时遇上,不得不做些表面文章,对这类称呼就有些厌烦,别人家叫表兄是亲近,她这样称呼便是疏远,再看看眼前这人,那事终归也不能说是他的错,暗吸了口气,调整了表情道:“没呢,都记起来了,承贤。”
许逸却没因他称呼上的改变,而露出笑,稍沉默了一下,他忽地说道:“你我许久不见,我已经让捧砚给姨母捎信了,不如,咱们去小酌一杯?”
张逸有些意外,许逸从不是个会自作主张的人,至少对她不会如此,这会儿却是破了例,想了想,看来他是有话要说了,见小伙计已经注意到这边,于是点头答应。
吩咐了几句,两人一同出了铺子,并肩而行,进了酒肆,那跑堂的小二见两人进门,笑着迎上来,对许逸道:“观客,您定的菜,都准备好了,您请。”说完给他们引路。
有了先前的认知,张逸倒也不意外他的举动,也不说话,跟着走到了二楼的单间里。
桌上酒菜都已放好,菜是她喜欢的菜,酒想来也必是他们以前常一起喝的,只是现在这样,却让她有些不是滋味。
“这样就行了,一会,不要来打扰。”许逸拿了钱打赏给了小二,嘴里吩咐了句。
张逸也不客气,挑了靠窗位子坐了下来。
小二走后,独留他们俩,许逸拿了酒壶,要给张逸倒酒,手伸到一半,他开口问道:“你这头痛可能喝酒?”
“饮上一两杯无碍。”张逸存着了断的心思,这酒喝就喝吧。
许逸只为他倒了半杯,“既不能多饮,那就点到为止吧。”
这人,总是这般温和体贴,张逸不禁想到了过往难免有些感触,不过,感触归感触,她到底不想再纠缠暧昧,等他也为自己倒了,便伸手拿起了酒杯,“承贤,这一杯,我先敬你。”
许逸神情中闪过一丝犹豫,到底还是拿起了自己的那杯酒。
“我已听娘说,你和堂妹已经成了亲。”张逸话语微顿,见这人唇颤了颤,这欲言又止的模样,反倒让她将那些客套话收了回去,坦承道:“我这一趟出门,不小心伤了头,前事尽忘,想来这也是天意,如今,你我都已成家,堂妹是好女子,是值得珍惜之人,秀儿……秀儿她是我媳妇,也是极好的女子,是我要珍惜的人,过去的那些,男儿郎,拿得起,放得下,干了这一杯吧。”说完,也不等对方有所反应,一仰头,喝下杯中酒。
许逸却没有动,他垂着眸子看着酒杯,须臾,他抬起眼,缓缓说道:“你说的没错,这杯酒我会喝的,只,喝前,我还是有些话要对你说。”
张逸不语,面上很是平和。
许逸深吸了口气,手捏着酒杯,开口说道:“我家里头的事,你也是晓得的,其中的难,你也该明白,我娘没有你娘有本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爹留下的东西被外人占了,她带着我离走他乡下,姨母对我母子诸多照顾,可我们终究是寄人篱下,”说到这里,他舔了下唇,眸心带出一丝苦涩,长叹了口气:“我终究忍受不了他人的眼光,也终究是我负了你,是我对不住你。”说完他一口将酒吞入,有些急,呛得咳了几声,吸了吸鼻子:“男儿郎,拿得起,放得下。”将空酒杯反扣在了桌上。
见他如此,张逸心中一酸,夹了一筷子菜过去,她心里明白,他们俩有此结局,当真是早已注定。而此刻他俩人哪怕都放下了心结,将来也是再难如当初那般了,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使只能在此刻,好好地吃完这一顿饭了。
“掌柜和人吃饭去了,哦,就是昨儿来的那位公子。”锦绣坊里的小伙计笑着对掌柜娘子说道。
沐秀儿一怔,点头笑着和小伙计打了招呼,同封三娘走了出去。
刚出了锦绣坊,两人正要往沈府走,封三娘突然发问:“宝儿,都与你说了?”
沐秀儿乍听这话,心中莫名,困惑地看了封三娘一眼,见她似笑非笑眼带深意,她忽地福至心灵,猜出了话里的意思,心重重地跳了下。
封三娘自顾说道:“这儿附近的酒肆只一家,若想去看看,倒也是可以的。”
沐秀儿看着她,对上那双眼时,有那么一瞬的错觉,竟觉得这位长者的目光同沈夫人有几分像,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她抿了抿唇,坚定地摇了摇头。
“哦,为甚?”封三娘追问,眼儿仍是不瞬不瞬。
……
“我信她。”虽答得不快,但沐秀儿回视的目光没有半点犹豫。